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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田,乃天子親力耕種,以示天下重農之心的田。當然,藉田千畝,皇帝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全部親力親爲。所以,其實大部分的藉田還是司農寺負責。
雖然對齊達的出身很有好感,但是惡於齊達空降兵的身份,一向堅持原則決不向皇帝妥協的司農寺卿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小小的反抗了一下。他把齊達發送到管理天子藉田這一板塊,然後又收了他發佈農桑誡文等等一系列與外界打交道的職責,將這個領着從四品上俸金的司農寺少卿從實際上打成一個統領佃農種田的頭頭。在他看來,齊達年紀太少,而皇上又恩寵太過,所以出於後輩的愛護,他得好生敲打敲打一番,以防一個難得出息的好孩子恃寵而驕墮落了。
齊達對康澤的這些小心思小手段全然不在意。他一貫秉持着多幹實事少說話,上頭交代什麼他就做什麼的原則。在其位、謀其政、盡其責。既然已經到了司農寺,負責的,名義上,又是勸誡農桑爲天下農人表率這一塊,他自然要好生在農事上做出一番成績。
淌着一腳泥水,齊達從稻田裡齊腰的稻禾裡走上來,挽着衣袖的手臂上淨是被稻禾劃開的口子,白皙的手臂上絲絲紅痕,極是打眼。
“大人,您可真不像那些官兒。”旁邊的佃農趙大壯捧着水盆巾帕過來,一邊忍不住道。
齊達接過趙大壯手裡的水盆,彎下腰去擦臉洗手,隨口問了句,“哦,哪裡不像?”
趙大壯憨憨的摸着腦袋,壯着膽子道:“和氣,大人待我們比那些官兒和氣。”
“是嗎?”齊達臉埋在打溼的巾帕裡——剛剛在稻田裡鑽太久了感覺全身都毛刺刺的,極不舒服。現在條件有限,他也只能讓自己臉舒服舒服了。
“是的!”也許是說開了頭,趙大壯接下去的話也利索起來,“小人在這裡做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那個大人像大人您這樣親自下田的。”
齊達放下手裡的巾帕,“那有什麼,我原本也是農家子弟,少時貧苦,這些事都是做慣了的。”晃了晃腳上的草鞋,“說來你也許不信,我腳上這雙草鞋,還是我自己打的呢。”
趙大壯明顯不信的瞪着那雙看上去就很是細密結實的稻草草鞋,然後又看看一身溫雅中帶着幾許高高在上的氣派的齊達。草鞋不稀奇,可是穿在這樣一個少年得意的官員腳上,而且還是由他親手編織出來的,那可就太稀奇了!
雖然覺得齊達十有八九是在吃牛,但趙大壯還是吭哧吭哧的捧場道:“大人您可,可真是厲害!”頓了頓,覺得光光一個“厲害”不足以表現出自己對齊達的崇敬,又喋喋道:“大人真不愧是讀書人出身的,小人以前曾聽人說過一句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大人一定就是這樣的吧!雖然大人只讀過書,可是看大人又能下地,又能編鞋,好生厲害!”
齊達有些好笑的看着趙大壯一臉諂媚的樣子,驚奇自己居然猜得出他大概心思並且有幾分理解,“哪有什麼厲害不厲害的啊,人都是被逼的。逼到了那個地步,再不厲害的人也會厲害起來的。”這句話說的確實是他的真心話,可謂是兩世人生的經驗總結。
趙大壯雖然斗大的字都不識一個,但作爲藉田佃農裡的頭頭,和司農寺官員打交道多了,因此對於這些官員的情緒變化再敏感不過。隱隱聽出了齊達話語中的唏噓之意,趙大壯趕緊轉移話題,問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問:“對了,大人,這南方來的野稻和咱們的稻子這樣交叉着種在一起真的能種出好稻子來嗎?那好稻子是怎麼個好法呢?”
所謂南方野稻就是齊達讓張華從交州那裡送過來的野生稻禾。齊達想着自己既然進了司農寺,總要做點事情。鑑於這裡水稻產量每畝不過五六百斤,頂破天也不到八百,與齊達前世種慣了的雜交水稻相差實在太大,於是齊達便想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搗鼓出一個良種來。
雜交水稻的話,他就不想了。畢竟,那是科學家才做得出的玩意兒。他雖然讀書了識字了還考上科舉當官了,但也改變不了他還是個農民大老粗的事實,而這二者之間的距離,只怕絲毫不亞於自己從前世到這裡的距離。
不過,雖然心頭打鼓,但是齊達面上還是作出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來。有句話不是說“要想騙過別人就要先騙過自己”嗎,所以齊達信心十足的答趙大壯道:“當然能種出好稻子。新的稻穀,別的不說,就是這禾苗都要矮上幾分,沒那麼容易被風吹倒。而且,如果育種成功的話,一畝地最少可以種出一千斤稻穀出來。”
“真的?”趙大壯一臉驚喜的看着齊達。對於別的事情,譬如剛纔的編草鞋的事情,他可能還認爲齊達是在吹牛。可是這件事,他還真不敢隨便質疑齊達。畢竟,齊達可是主管這方面的官員,而且,看他剛纔在水田裡的那番作爲,分明對農事所知甚深,所以絕不可能是在亂放厥詞。
齊達微笑着點頭,心頭卻在後悔會不會海口誇的過大了。要是傳出去卻不兌現,自己只怕就不要再想升官了,說不定還要被給罷官那就虧了。
趙大壯是真心歡喜。他家雖然是爲天子種藉田,春種稻谷秋下麥,可是自家卻從來沒的米飯吃飽過。如果真的是按照齊達的說話,那他家以後說不定也可以吃上白米飯了。出於這樣的心思,趙大壯心甘情願的奉承道:“要真是那樣的話,等到大人的種子育出來了,天下蒼生都要仰賴大人吃飯了。”
“這卻是高看我了,八字還沒有一撇呢。”齊達淡淡的看了趙大壯一眼,這種話也敢講,到底是無心的還是有意?
這個念頭在心頭稍稍一轉,齊達便坐在田埂上開始換鞋。草鞋穿着下田還成,要真一路這麼泥水叮噹的回去,一準得被巡城的士兵拉住罰款不可。
看到齊達的目光,趙大壯也知道自己的話造次了,看看天色,道:“眼看着天色已晚,大人若不嫌棄,不如在小人家裡用了飯再回去吧。如今日子長了,大人又沒有吃午飯,這裡回城還有好一段路呢!”
“達子——”齊達還來不及回話,庾隱的聲音隔着兩條田埂傳過來。
“在這裡!”齊達坐在田埂上庾隱看不見,舉起手臂權作迴應。
“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裡!”庾隱一身紫袍風度翩翩的自田埂轉角處走了過來,身上甚至不見一滴汗。也只有他,能在這田野荒郊處讓人一步不錯的保持着他的翩翩風度,還能叫人覺得理所當然。“我來接你回家。”
齊達無奈的從地上站起來,“我那就那麼嬌貴了,用得着你天天來接?”
“我不放心。”庾隱伸手拉過齊達,“這裡畢竟離城太遠了,我總要天天看着你才放心。”
齊達一個激靈,雖然最近聽多了這樣的話,可是還是有些不太適應。想起李度那讓人不忍目睹的動不動就撲上來的行徑,難道所有的世家弟子都是這樣嗎?
既然有人來接了,晚飯自然是吃不成的了。於是齊達無奈且被動的告別了趙大壯,然後跟着庾隱上了他的馬車,齊達自己的馬車則是跟在後面綴着。
“你呀,別老是在這邊呆着。你畢竟是司農寺的少卿,總守着田裡的那一堆活計算怎麼回事?總要回去交際一下,至少,總得把衙署裡的人混個臉熟吧……”到了馬車上,庾隱開始給齊達上官場政治。
齊達靠着車壁,雙目微合,無奈的聽着庾隱清雅動聽的嗓音如同六月天的蚊子鍥而不捨的在自己耳邊響個不停,明明這麼一個翩翩公子,爲什麼就喜歡往三姑六婆發展呢?
本來就很困了,還要遭遇這樣的聲音攻擊,爲了照顧庾隱的自尊心,齊達不得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來支撐着自己的眼皮不往下掉。
眼前開始慢慢模糊,齊達把腦袋枕在車壁上,眼前開始浮現出自己一塊一塊的隔離開的試驗田裡。
嗯,野生稻的種類和數量都太少了,下次,等秋收了,讓張華使人直接採了種子送過來吧。記得各種類型的都送一些。
庾隱慢慢的閉上了嘴巴,看着齊達眼睛下淡淡的青色,手指不由輕輕撫了上去。
他想這麼做已經很久了。
不過,沒關係,很快他就不用再忍了。
“達子——”庾隱輕聲許諾,“放心,很快,你就會擁有我所有的一切。一切我所有的,都將會成爲你的榮耀。”
“%&¥#……”齊達低低的回了一句。
庾隱身體一震,立刻收回了手,用低低的氣聲試探,“齊達?”
齊達眼皮都不動一下。
庾隱長舒一口氣,原來是說夢話!
“……張華……”齊達安靜了一會兒,又吐出一句,“……過來。”
庾隱一口氣還沒舒完,就這麼梗在了那裡。
張華!好樣的!
庾隱眼神陰鷙下來。
既是這樣,我也沒必要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