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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達不知道的是,庾隱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後面,其實包含了多少腥風血雨。

張華在交趾,雖然佔了大義名分,奈何這裡的漢人極少,就算有,對名分一事也很不在意。他們在意的是誰能讓自己填飽肚子,娶上婆娘。

與之相反的卻是士家,他們幾代人在此經營了百餘年,雖然朝廷步步緊逼,但百年積累也不是張華一個毛頭小子可以輕易撼動的,尤其是當地名義上屬於朝廷的駐軍實際上全部掌握在士家人手裡的情況下。

因此,張華所有的動作差不多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私下進行。雖然他在給齊達的信裡寫的歡樂,但事實上的憋屈,只有他心裡清楚。

或許前幾任朝廷派來的交趾太守也清楚?

但是,張華是打定主意要在這裡做出一番事業的,又豈是甘心長期忍耐的主?因此,在打定主意後,他先是說服了太守衙署裡的佐吏幫助自己行事,然後以朝廷的名義態度強硬的要求士家上交手裡的幾個銀礦,因爲本朝律法明文規定所有的礦山屬於朝廷,任何人等不得私自開發。

士家自然是不肯的,再說了他們都挖了好幾十年,這會兒纔來收歸國有,不是明擺着找茬麼?所以意料之中的,士家人被逼得跳牆了。

也是這一代士家人沒個能人的活該被張華欺負,成全張華的名聲。士家人先是拒不交還銀礦,然後授意當地都尉呂品,也是交趾最大的武官,論品階與張華相平,越過張華代表朝廷接手銀礦。當張華以“武官不管民生”的律令要求呂品退讓時,呂品以張華“文官插手軍事”意圖不軌準備行暗夜之事。

只是張華若無準備又怎敢兵行險招逼迫士家,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士家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沒能拉張華下馬,反倒摺進去一個交趾都尉,讓張華順勢掌握了交趾的兵權。

當然,這裡說來就幾句話的功夫,當時的驚險卻是隻有張華自己知道。而且,士家畢竟是從前朝起就在當地經營了百餘年的大家族,張華可不敢因爲自己暫時的得意就小看對方,因此這裡呂品剛剛落下,他就飛馬奏請朝廷速速派遣武官。有沒有能力不打緊,重要的是趕緊把這個位子佔了,以防對方又隨便頂個人出來礙自己。當然咯,如果能來個有能力的自然再好不過了。

畢竟,這一次張華看着贏了,其實贏得非常僥倖,與驚險。張華自己也在那夜與交趾駐軍的衝突中受了不小的傷,現在強撐着不過是不想士家看出來然後趁機撿便宜罷了。

這樣的時候,張華就特別想以前的親人朋友。當然親人現在想也沒有用,他此刻唯一的念想只有齊達留在他身邊的幾封信與那一摞書。這個時候,心底的軟弱情緒佔了上風,也不管自己收到這些書的時候是怎樣的糾結了,張華抱着書與信一遍一遍的撫弄懷念着當初無憂無慮的生活。同時想着齊達他們看到邸報的時候能給自己帶幾聲問候。";

不過,當年後交趾都尉夏侯揚真的帶着齊達幾人的問候到達時,張華卻是氣得想要跳腳。

那幾個傢伙,居然真的只讓夏侯揚帶了聲問候!

暫且放下張華這頭,且說齊達這裡。

過年沒什麼好說的,因爲他們這裡有兩個一心攻堅的考生呢。再加上出門在外,也實在沒有什麼心操辦。最後索性全部丟給老何做主了。齊達他們,就是在除夕那天,幾個人一起湊着吃了頓年夜飯,就算是過年了。

年後不久,就是杏花繽紛的日子,也是俊俊田雨他倆上考場的時候。

明法科考試比進士科後面一天,因此齊達與毛穎差不多是前後腳的送俊俊與田雨進的考場。

當初自己進去的時候因爲緊張還不覺得,可是現在站在貢院門外看着,齊達突然覺得所有進考場的士子都很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味道。當然,他把這個話告訴毛穎,被毛穎狠狠的教訓了一頓。

不管毛穎怎麼把他訓得啞口無言,齊達依舊在心頭堅持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在看到三場考試後瘦的脫了形幾欲昏厥的俊俊,這種想法更強烈了。

補了沒幾天,就到了放榜的日子,齊達本來打算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可是禁不住俊俊的哀求,他打發老何去跟李希告了假,自己早早出門去給俊俊看榜。

到了貢院,依舊是人擠人的熱鬧景象。齊達還在中間發現了不少去年的熟面孔,甚至還跟擺攤子的小販打了個招呼,驚奇的是對方居然還記得他。

“我記得你!去年的時候,大家都擠着看榜,就你靠在我攤子旁邊睡覺!哈哈!”擺攤子的大叔很激動。

齊達抽了抽嘴角,爲什麼這人光記得自己的不好呢?

大叔還在喋喋不休,“今年又來了?你們讀書人耐心可真好,一年又一年的……”

“發榜了——”前方人羣一陣激動,如同浪潮般一波一波涌動起來,卻是貢院正門開了,兩個身披黃袍的御林軍士護着皇榜走了出來。

齊達也顧不得什麼禮儀汗水之類的了,他現在就想着逃離這個話嘮,一抱拳:“大叔我過去看榜了!”轉身就擠進了人羣了。

雖然初衷是逃離話嘮大叔,但是齊達心頭是沒有撒謊這回事的。倒不是說他有多正直,覺悟多高的,而是他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說出口的話就一定要踐行,不然的話,就會被神靈記上,死了以後會跟你一筆筆的算。所以,爲了將來不至於下地獄,齊達從來都是以“言必信,信必行,行必果”來要求自己。

在人羣裡擠了許久,其間三次差點被擠出人羣外,齊達終於到了榜前。

今科錄取的人比較少,堪堪二十五名。齊達從榜首開始,很快就看到了榜尾,然後最末尾的“齊文俊”衝入眼簾,齊達懸了一路的心這才落下地來。

擠出去又是一身大汗,齊達身上的儒衫因此也終於完成了“衣服——梅乾菜”的蛻變。虧得他駕了馬車來,不然,還得引起多少鄙視的目光。

一路幾乎是飛奔着的到了平康坊,路上的行人見着都投以理解寬容的目光,一年到頭,也就只有今天長安城內縱車馳馬無人呵斥。畢竟十年寒窗,一朝成名,總要允許人家發泄一下。

跳下馬車,齊達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俊俊。只是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俊俊扭頭就往院裡跑。

把車子交給聞聲出來的老何,齊達跑了進去,“俊俊——”

俊俊一臉蒼白的靠着垂花門坐在門檻上,“你別說——”

“中了!”齊達不理俊俊的要求,斬釘截鐵的說出自己看來的結果,“你中了!”

俊俊一臉茫然的看着齊達,“你說什麼?”

“我說你中了!今科第二十五名!”

“嘭——”

齊達話音剛落,俊俊突然仰頭往後倒下,後腦勺重重的磕在門檻後面的石板上。

“俊俊——”齊達嚇了一大跳,兩步跳過去拉起俊俊,俊俊雙目緊閉,呼吸細不可聞。齊達連忙用力的按壓俊俊人中,同時不斷的喊着俊俊的名字。

感覺過了許久,俊俊終於睜開眼睛,一臉茫然的看着齊達,“達子哥,我怎麼了?”

齊達這才舒了一口氣,腳一軟,就這樣癱倒在俊俊身旁,“你嚇死我了,剛剛突然昏過去了。”

“我沒事了,不要擔心。”俊俊伸出手來拍拍齊達,“對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達子哥你幫我去看榜好不好?我不敢!”俊俊哀哀的看着齊達。

齊達閉了閉眼,突然鼻子就酸了起來,側過臉爬起來,齊達從側後面把俊俊抱住,聲音輕柔但是堅定的道:“你中了!我已經看榜回來了,你中了!今科第二十五名。”

“這麼說,我剛纔不是做夢?”俊俊聲音有幾分飄渺,顯然還是不怎麼相信。

“是真的!第二十五名,楚地安縣齊文俊,不是你還能是誰!”齊達一臉堅定,“還是說你不相信我?”

俊俊極緩慢的搖了搖頭,“不是,我,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俊俊咧開嘴像是想笑,可是無論如何卻是笑不出來,“不過達子哥我是相信的。你說中了就一定是中了。”

眼淚開始一顆一顆的往下掉,慢慢的連成線,俊俊轉過身,淚濛濛的看着一臉堅定關切的看着自己的齊達,“達子哥,我真的中了?”

“中了,真的中了!”

“真的?”“真的!”

“真的?”

“真的!”

……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停好了馬車的老何走進來,齊達一手隔着門檻摟着俊俊,一手空出來跟老何做了個“快去請大夫”的手勢。

感覺到齊達手勢的變化,也不知道觸動了哪根筋,一直默默的流着淚的俊俊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來。

感覺到俊俊只是像小孩子那樣純粹哭着發泄——這點齊達在齊又身上有很多經驗——齊達這才放下了心,一般這樣哭過之後心情都會好轉的,於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自己也側着身子坐在門檻上,靜靜的等待大夫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