殂逢大哭了片刻,忽然面容一整,極爲冷漠的雙眸凝視琉生,彷彿一個冰人,很難想象他剛剛還哭得天翻地覆。
“琉生,你有什麼想得到的東西麼?” 殂逢道。
琉生一愣,道:“每個人都有想得到的東西。”
殂逢點點頭,嘆道:“是啊,每個人都有想得到的東西,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人有三大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我哥哥掌握的是怨憎會,他能叫你痛苦,叫你憤怒,撥動你心底最醜陋的琴絃把你變成沉淪於憤怒和仇恨中的行屍走肉!”
“而我,掌握的是求不得,想要卻得不到,是世間最煎熬的事了。”
“你有傾心愛慕的女子,你願意爲她去死,但她卻不喜歡你,嫁給了別人,你只能每日看着他們夫妻恩愛。”
“你喜歡財寶,但它們卻不屬於你,你只能豔慕的看着別人揮金如土。”
“你夢想成爲一個偉大的人,然而你卻只是個平庸的普通人,你只能在黑夜幻想。因自己的一無所長嚎啕大哭。”
“這個世界有很多不公平,別人有,你沒有,別人生下來錦衣玉食,你卻連飯都吃不飽。”
“琉生,有沒有感到不公平?”
隨着殂逢的話,寬大的樓層開始變化,死去的曾巳竟活了過來,掙扎着坐起,摩挲着找到腦袋,按在鮮血滾滾的脖子上,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仇恨的凝視琉生。
“付出就有收穫,這個世界很公平!”琉生道,雙目緊盯着曾巳的屍體。
“呵呵,如果你沒有感到不公平,那一定是這不公施加在別人身上,有人在替你承受這不公。”
“就比如我哥哥主動叫你殺死,是爲了在你身上種下一道精神破綻,給我創造殺死你的機會一樣!他犧牲自己來成全我,你說說看,這公平麼?”
琉生聞言不由一怔,什麼意思?種下破綻?
殂逢面色冰冷道:“剛剛我哭的時候,你是否感到不安和愧疚?是否心神動搖了一下?不用多,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破綻就已種在你的心底!”
隨着殂逢的話,周圍的世界忽然變化,琉生腳下瞬間裂開一道鴻溝,血紅的岩漿翻滾而出,一隻隻手從岩漿中伸出抓住琉生的雙腳,想要將他拖入岩漿。
四周吹來灼燙的風,一下就將琉生體內的水分蒸發,使琉生變成一具苦痛無比的乾屍。
沒有水分,心臟在胸腔中的跳動都會帶來劇烈的摩擦疼痛,眼皮也和眼珠子黏在一起。
在他對面,一個龐大的鮮血怪物慢慢成形。
是曾巳!
曾巳確實已經死了,卻在琉生的精神世界中重生。
琉生身後又有一個怪物成形,是殂逢。
曾巳發出痛苦悲涼的嘶吼。
殂逢則嚎啕大哭。
琉生的心沒來由的一陣煩亂。
這是他立下宏願後首次出現心境動搖。
琉生的心已經堅固無比,但終究還有破綻,同情心,憐憫心,也是悲憫神通的來源。
順着些微的破綻,殂逢在琉生的道心上撕開了一道口子。
驚恐、悲傷、自責、愧疚,種種情緒灌滿了琉生的心。
這種情緒越滋長,曾巳和殂逢兩頭怪物就越龐大。
“我死的好慘!”
“我哥哥被你殺了!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痛苦的嚎叫,悲傷的哭聲在琉生的精神世界迴盪。
琉生忽然閉上雙目,排除一切繁雜。
腦中觀想自己曾經許下的弘願。
那是一個青澀少年發誓的情形。
深深吸氣,深深吐氣。
一呼一吸間,吹乾了琉生身體水分的灼燙風氣忽地從琉生乾癟的身體中吹出,前後的殂逢、曾巳兩頭龐大的怪物被熱風一吹就化爲流沙不斷崩塌。
腳下岩漿中伸出的手也忽然調轉方向,涌動着鑽進曾巳和殂逢的雙腳,在殂逢和曾巳的身軀中來回攪動,本已化爲流沙,開始崩解的兩個怪物以更快的速度崩塌。
當琉生睜開眼的時候,殂逢從空中跌落下來,雙目空洞,他的精神已經死掉了,只剩下肉身還活着。
“不要再試了!我道心不可動搖!哪怕有了些微縫隙,也不可能撕裂我的弘願!”
第七層樓破!
第八層雲氣如布幔拉開,一隻花白鬍須的烏龜懸浮在空中,厚重的龜殼上遍佈斑痕,也不知活了多少歲月。
“我叫兀辛,是第八層的守衛者,琉生,如果你能戰勝我,將是第一個登上九界塔第九層的人。”
“不過,這世間能戰勝我的只有帝江,能殺死我的還不存在”兀辛蒼老的聲音響起。
琉生鎮定的道:“終究還是要試試看才行,我要做的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兀辛提醒道:“明知做不到,就不應該去做。”
琉生道:“如果事情是對的,就算做不到,也要去做。”
“你認爲這是對的?我經歷了數萬年的歲月,見識過無數人,經歷過無數事,有太多人堅定的認爲自己是對的,實際卻在錯誤的路上一路狂奔,一百年前人們堅信正確的事,一百年後可能是錯的。況且對錯真的那麼重要嗎?”
“相信我,時間能洗刷一切,憤怒、恥辱、驚恐、喜悅等等,在時間的洪流面前不值一提。”
兀辛敦敦教誨道。
琉生回道:“我看不到那麼遙遠,我也不管百年後的對錯,我貫徹的是我心中的對錯,別人的想法,我管不了那麼多。或許我只是時間洪流中的一粒沙塵,但我依然要貫徹自己,永不動搖,更不會妥協。”
兀辛蒼老的雙眸凝視琉生,許久後緩緩搖頭:“太自信了,現在的你認爲自己在屠爲禍天下的惡龍,若屠龍成功,用不了多久,你將變成下一條惡龍。”
“你可以登上第九層了,數萬年了,能叫我期待的事情不多,今日,我很期待兩條堅信自我的惡龍用牙齒彼此撕咬,用爪子互相搏鬥的情形,你們誰勝誰敗,誰又在乎呢?嗯!我只想看惡鬼爭鬥的模樣!” 兀辛道。
琉生一愣:“你……就這樣讓我登上第九層?”
兀辛悠遠的微笑着一點頭道:“九界誕生之時我就存在了,數萬年來我還從未說過謊。”
琉生想了想道:“你見過真龍麼?”
兀辛花白的眉頭微微一皺,似乎想起了什麼叫他厭惡的東西:“那羣高傲的蛇最討人厭,總喜歡賣弄自己滑不留丟的鱗甲,在海中打滾,你見過盛滿泥鰍的盆麼?也不過如此!”
琉生眨了眨眼,把泥鰍和真龍聯繫在一起,還真是難以想象。
繼續問道:“我見過龍族留下來的畫,一個蛇尾人身的女子手持長劍斬向一頭比天還高的大龜,你可知是怎麼回事?”
兀辛聞言綠豆般的雙目陡然一凝,氣息瞬間變得沉重起來,不過很快他就恢復過來,凝視琉生片刻後道:“那是九界形成之前,不,是這片大陸形成之前的事,你若能戰勝帝江,可以來找我,那時你就有資格知道這片大陸的來歷始末!”
琉生也不過是隨口一問,對圖畫代表的事情並不急切。得知那幅畫和九界誕生有關,不由得也生出一些期待。
再看一眼曾巳和殂逢這對兄弟,琉生微微嘆息,心中依舊還有憐憫和同情,哪怕明知這是道心上的破綻,他也不願將其排除,若連憐憫和同情之心都沒有,那還是人麼?他也就不再是琉生了!
琉生和元靈來到樓梯前,前面是一條三十多米高,直通頂層的旋轉樓梯。
“樓上是帝江麼?”
琉生問。
兀辛搖搖頭:“不,即便登上第九層,你依舊沒資格見帝江!不過,你和帝江是同樣的人,早晚會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