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084
張局長抱着一厚摞文件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拿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喝的時候他擡了下眼皮,打量着面前穿着得體、五官標緻的男人, 二十多年沒見, 他幾乎快要忘記這個人, 忘記之前自己還是小警員時參與的那些案件了。
“我真是認不出你了。”張局長放下茶杯, 把手裡的文件一一打開後掃了兩眼, 又把監控錄像的幾張放大後的截圖平鋪在桌面上。
“這個撲過去的男孩兒……叫言祁?”張局長指了指照片上的瘦高個兒,這個名字他聽上去覺得有點耳熟。
“有什麼問題嗎?”周勳靠在轉椅上,用食指戳着太陽穴, 頂着自己幾個晚上因失眠而變得昏沉的腦袋,他的意識也是渙散的, 想了太多過去的事, 思維有些不集中。
張局長沒說話, 看着照片中因移動速度過快而模糊的身影,他昨天已經看過這個路口的監控, 當貨車提速的時候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僅憑當事人的反應想要躲開是絕對不可能的,在對面那個男孩撲過去,貨車蹭着他的運動鞋開過去的時候,張局長皺着眉頭表情很嚴肅。
這是個自殺行爲。
可是從這個男孩身上他沒看到一絲猶豫。
張局長用食指點了點截圖問:“你侄子叫什麼名字?”
“周洛。”周勳閉着眼回答。
言祁, 周洛。
張局長吸一口氣, 他想到自己年輕時經手的一個案子, 六年級大的孩子與一個逃犯在衚衕裡相互搏鬥, 他還記得他當時的心情, 在看到那個孩子拿着到西瓜刀就要往逃犯胸口刺去的時候,一瞬間他突然改變了行刺方向, 扎進了逃犯大腿裡,他只感覺到自己心裡像是塞了一團棉花,窒息的難受。
他後來還觀察了那個孩子一陣子,並沒有什麼異樣,這纔將這個案件結案,漸漸淡忘掉這件事。
除了那個孩子在他從病房走出來前說的那句話,以及那無比堅定明亮的眼神。
張局長雖然一瞬間確實有被他震驚到,但事後轉念一想屁大點兒的孩子能對感情有什麼清晰的認識,況且還是非正常的感情,他只是笑了笑就忘記了這句話。
那是他還覺得,能被一個小孩兒嚴肅的神情唬住,自己還真是經驗不足。
可現在,他只覺得心很沉,頭皮發麻。能做出這樣的行爲,這世上確實沒有幾個人能做得到。
“這個貨車的型號確實和當年周沅出車禍時的貨車型號相同。”張局長把文件夾拿在手裡認真翻看着,“也是相同的路口,相同的……時間,就像是有人刻意要你們回憶起這件事。”
周勳慢慢的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了出來。
周沅是在周洛六歲時出的車禍。
周沅那個時候沒什麼固定工作,每天在街上閒逛,看到哪家店在招聘或者有什麼臨時的活兒可以做完就算工錢的,他會象徵性讓自己忙碌一下,賺點生活費。
周洛的幼兒園離元力出版社不遠,平時他會送周洛去幼兒園,由周勳接回來坐在辦公室看英語書。周洛很喜歡讀英語,對英語也有很大的天分,有時候週末直接跟着周勳一起上班,在他辦公室一待就是一整天。
那天也是週五下午,周沅隨便賺了點外快,下了公交車後往前一百米走過一個拐角,就是元力出版社。
周勳接到他的短信後牽着周洛的手正準備下樓,還沒走到一樓,站在樓梯上就聽到了外面的尖叫聲,持續很久都沒能停下來。
周勳一開始並沒有往不好的方向上想,但他還是本能的停在了一層半的臺階上,讓周洛先不要下樓,在這裡老老實實的等他回來。
說完,他轉身跑了下去,心臟無法剋制的跳的很厲害。
自動門打開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以及血肉模糊的周沅。
身體連個晃都沒打,周勳筆直的跪在了地上。
周沅周圍沒有停靠着任何車輛,周勳意識到這件事情並不是普通的車禍後,他報了警。
肇事車輛是在三天後找到的。
停在了一片廢棄的磚瓦房中間,司機服毒自盡死在了旁邊的黑色平房裡,屍體已經冷了下來,死亡時間被判定在兩天前。
也就是在他撞了周沅之後,他沒有任何猶豫的直接一路把車開到了這裡,結束了自己。
經過嚴密的搜查後,發現這個司機和周沅沒有任何關係。
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但是周勳知道這事兒沒這麼簡單,他也知道這件事最有可能和誰有關係,但這個人就像消失了一樣,任由他怎麼向警方報案都於事無補。
雖然這個人曾有過重大嫌疑,可到目前爲止他還是個清白之人,只有抓到他之後才能問出更多的事。
後來,這個人始終都沒再出現過。
周勳只能從張局長這裡得到“貨車型號和當年周沅車禍是同一個”這一條線索,但已經足夠了。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方式,同樣的貨車。
那個人回來了,興許他早就回來了,只是周勳一直不知道。
他走出警局的時候,突然想到最近在他家周圍時常出現的幾個人影。
起初他並沒有在意這些人,但當他母親也就是周洛的奶奶從菜市場回來後,一臉凝重的跟周勳說有人跟蹤她的時候,周勳才覺得是有人刻意爲之。
雖然什麼事也沒發生,可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周勳過的很煎熬。
緊接着,周洛差點發生了車禍。
氣壓有些低。
周勳把身上的皮衣裹緊了些。
他走了兩步就覺得心慌,下意識的就想看看周圍有沒有可疑的人跟蹤他,儘管這是在大街上,儘管路兩旁來往行人絡繹不絕,他還是有點艱難的嚥了口吐沫,心臟飛快跳了起來。
可疑的人。
周勳晃動了一下身子,手腳迅速涼了下來,緊跟着胳膊就開始發麻。
對面人行橫道上走過來一個人,不,兩個,跟在他身後的那個人帶着口罩,一抹銀色的髮色在初冬下午昏暗的光線裡也依然扎眼。周勳腦海裡蹦出來第一個念頭是跑,可是小腿跟灌了鉛似的怎麼也跑不動,他木訥的站在原地,看着越來越近的兩個人,慢慢睜大了眼睛。
“好久不見。”那人衝他笑了笑。
棕色的頭髮服服帖帖的順着脖子自然垂落。
咖啡廳裡一個人也沒有。
靠近玻璃門的這排最角落的那張桌子上,坐着三個不同着裝的人。
桌子上面放着兩杯咖啡和一杯檸檬水,銀髮男人喝了兩口,酸的他呲了一下嘴巴。
周勳坐在那兩人對面,身體始終有些僵硬,拿杯子的手微微發抖,索性也不想喝了。
“你去警察局了?”棕發男人笑了一下:“終於注意到了,非要我搞得這麼明顯嗎?”
“你到底想怎麼樣?”周勳盯着咖啡杯問,眼睛始終沒有去看眼前穿着講究、言談有禮的男人。
“我想在退休之前,討回一點年輕時別人欠下的債。”棕發男人看了一眼窗外,深藍色瞳眸在棕發劉海下若隱若現。
“你是要錢嗎?”周勳加重了語氣,擡起頭有些不耐煩的瞪着他:“你要多少我給你就是了。”
“有一點我十分不理解。”棕發男人微微皺起眉說:“當年周沅只不過是我手下一個拉貨的,是我念在他替我跑了這麼多趟危險線路才答應借給他錢,他要多少我給多少,一次又一次。”
棕發男人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自嘲:“我的同情,被你們當成理所應當,他拿着我的錢給自己買了房子,投資了你的事業,又拿來給他妻子治病。”
棕發男人語速加快了很多,但說的依然很平靜,這句話音落下後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表情有點不愉快,銀髮男人從旁邊拿過兩包糖放進去攪拌兩下,棕發男人的表情才緩和了些。
“他妻子像是一個無底洞,我不借他錢,被他說成了見死不救,還恐嚇我要把我捅給警方。”棕發男人笑了笑:“危險線路敢跑的人不止他一個,我也不是第一次受人挑釁,他以爲他會拿這件事當籌碼威脅我嗎?”
周勳瞪着他,嘴角開始抽搐。
“爲了給他一點教訓。”棕發男人放下咖啡杯,用紙巾抹了下嘴說:“這件事可能他都沒有告訴過你。”
“是什麼?”周勳看着他。
“我幫他拔了他妻子的呼吸機。”棕發男人笑道:“有些人不在源頭上嚐點苦頭,是會得寸進尺的。”
周勳的手猛地顫了一下,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你!”
“他妻子死的那天晚上,應該是他去送貨,他開着貨車沒有按規定路線走,而是在一個十字路口撞上了我的車,託他的福,我的後脖頸做了手術,到現在留下的那道疤都在時刻提醒我這份恥辱。”棕發男人低垂眼簾,用食指不停敲打着咖啡杯外沿:“被一個無名小卒搞得這麼狼狽,是我太好心,還是你們太沒良心?”
周勳惡狠狠的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到底……”
“我要你們周家永遠活在恐懼裡。”棕發男人仰起頭,抿了一下嘴道:“如果不是我多了個心眼,把周沅貨車裡的貨換成了生活用品,我現在不是把牢底坐穿,就是在國外苟延殘喘。他在警局把我出賣的乾乾淨淨,如果我沒及時離開,及時撤掉安排在本市的所有交易,我現在也不會跟你在這裡閒談。”
周勳閉上眼睛,心裡壓抑的說不出話來。
“周勳,錢能買來很多東西,甚至也可以□□,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周沅爲此付出代價。”棕發男人喝完咖啡,衝櫃檯揚了揚下巴,銀髮男人點點頭起身又去給他新買了一杯,加了兩包糖。
“他欠我的錢,就算按照銀行利率來算,都已經滾成了天文數字。”棕發男人摸着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趣的看了周勳一眼:“別說你還不起,就算還得起,我們之間還有很多無法用錢來衡量的東西。”
“你到底想怎麼樣?”周勳的聲音非常沉,沉到聽上去發粗發硬:“怎麼樣纔可以放過我們?”
“很簡單,我這個人最喜歡跟別人打賭,咱們來打個賭吧。”棕發男人笑了一下說:“周洛身邊,是不是有個叫言祁的孩子?”
周勳看着他,心裡一點點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