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070
談瑩瑩返回舞臺主持的時候, 顧凡和謝一已經坐在位子上把頭往椅背上一仰,眼皮就開始打架。
因爲他們的節目在最後,所以他們不得不撐完了整場, 整場節目看下來, 光沒什麼特點的獨唱就很具備催眠功效, 好不容易等到自己的show time, 用盡全力在舞臺上揮灑殆盡, 此刻雖然覺得餘勁未消,但身體還是累的不行。
言祁把鼓棒收進皮套裡的時候,發現尹忱的表情依然不太對。
他擡手用手背碰了一下他的臉, 很意外的居然有點熱。
“怎麼了?”言祁問。
尹忱沒說話,目光時而躲閃時而無神, 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言祁順着他的目光往不遠處程野那桌看過去:“這裡有你熟人嗎?”
尹忱點點頭。
言祁皺了皺眉, 他挺驚訝的, 出版社的人他基本都能認得出來,尹忱能在這裡遇見熟人, 他還真想不到會是誰。
言祁看了一會兒,頓時睜大了眼睛,轉過頭飛快抓住他的手:“老師?”
尹忱沒說話。
“哪一個?”言祁又飛快的問。
“他叫白衍明。”尹忱看着那邊小聲說。
言祁倒吸了一口氣,看向白衍明的時候被尹忱傳染的都有點緊張,感覺自己跟偷窺似的。他看見白衍明正坐在程野旁邊的位子上發呆, 沒有人跟他說話, 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就那麼木訥的坐着, 要不是散場時社裡有器材要幫忙搬運, 白衍明大概會一直窩在座位裡。
“我要見他。”尹忱把吉他背到背上說:“我等不及了。”
“他住在出版社一層的員工宿舍裡,一會兒肯定跟大巴車一起回去。”言祁說完往周洛那邊看了一眼:“我跟我哥也坐大巴車走, 你和我們一起。”
尹忱的表情有點痛苦,今天這一折騰,體力明顯有些透支,言祁讓他先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跟周洛確認了大巴車返回的時間,過了幾分鐘後,他跟顧凡和謝一打好招呼,示意顧凡帶孟馨在酒店附近的商場裡轉轉,然後拉着尹忱先一步離開了宴會廳。
走進電梯裡的時候,人有點多,尹忱往最後面靠了靠,有點虛弱的閉起眼睛。
“再堅持一會兒。”言祁幫他揹着吉他,輕聲對他說,爲了緩和他的緊張,擡手捏了一下他的臉。
尹忱用力扯了下嘴角,又沒了動作。
大巴車已經停在了酒店門口,前半截車廂差不多坐滿了人。
言祁和尹忱上車的時候,不少人跟他們打招呼,言祁一一回笑,謝過誇獎,一直和尹忱走到靠後面的位置上。言祁把吉他放到最後一排安置好,轉過身的時候尹忱已經坐在了靠窗的位置,虛弱的看着窗外沒了動作。
車裡的議論聲很大,尹忱卻微睜着眼一動不動,連呼吸都變得很單薄,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
他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又慢慢睜開,最後終於緩緩合嚴。
他細長的手慵懶的垂在腿上,指尖有些泛白。
白衍明跟着幾個同事一起上車。
他先是一眼就看見後排正中間坐着的言祁,心裡一沉,目光右移便看見了熟睡在座位裡的尹忱。
言祁沒去管白衍明,和周洛並肩坐在後排,他也有點疲憊,靠着周洛十分心安的睡熟了。
白衍明走到尹忱旁邊,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坐在了他旁邊的位子上。
他剛剪的圓寸已經有些長長了,但跟之前頭髮的長度相比,還是很難一眼就認出是同一個人。
可尹忱偏偏就一眼認了出來。
白衍明偏過頭,仔細打量着尹忱的臉,他還和原來一樣瘦,嘴脣依然沒什麼血色,手指也乾瘦細長,看着就讓人心疼。
此時的尹忱整個人都縮在羽絨服裡,輕微的呼吸着,細長的眼睫毛時不時打顫,眼角的那顆淚痣越發顯眼,讓白衍明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下。
車緩緩離開悠唐酒店,不一會兒便駛進鬧市區。
巨大的玻璃窗將車內的人與車外濃烈的煙火氣隔絕開來,從車上看過去,喧鬧的街頭應該是人聲鼎沸的,熱鬧且繁華。然而玻璃這側的尹忱和白衍明,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尹忱似乎是在賭氣,白衍明卻對他充滿了愧疚,心虛的不敢張嘴。
遇上晚高峰,大巴車賭在了必經的環線上,司機爲了解乏放了一點柔和的小提琴曲,尹忱這才慢慢睜開了眼睛。
白衍明的側臉在他眼前越發清晰起來。
那個無數次在夢裡夢到過,醒過來卻又什麼也不記得,卻能無比堅定的感受到一定是和眼前這個人有關。白衍明的臉很英俊,眉毛很濃,高挺的鼻樑被路邊的燈光打下一片陰影,瞳眸在陰影下卻熠熠發亮。
以及。
以及左耳垂上那枚獨特而又別緻的黑鑽石耳釘。
和自己右耳上的這枚一模一樣。
就快要到出版社門口的時候,尹忱動了動身子。
他想把身體坐直,脊椎因久坐有些發疼,他從上車就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到現在,正常人也會架不住。
尹忱剛要扶着前排座位站起身把灰色長款羽絨服往上提一提,白衍明已經本能的側身幫他整理好衣服,輕輕抱着他的腰讓他重新靠回椅背。
白衍明的側臉在尹忱眼前晃動的時候,他已經能聞到白衍明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這味道就像是一個閥門的開關,狠狠的扎進尹忱的心臟裡,錐心的難過瞬間彌散開來,將他整個心臟嚴密的包裹住。
突然就止不住,突然就想大聲問,你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離開。
尹忱把頭瞥向窗外,死咬住顫抖的嘴脣,眼底很快紅了起來。
白衍明全都看在眼裡。
他擡起來的手晃了一下,在空中停頓很久,才終於覆上了尹忱的手心。
他的手心透露着刺骨的冷,像是沒有人能捂暖似的,冷意順着白衍明的胳膊就爬了上來。他小心翼翼的與這隻比自己小很多也細很多的手十指緊扣,一點點暖着,用力暖着。
“我很想你。”尹忱輕聲說。他還是看着窗外,聲音有點啞。
白衍明眉頭緊蹙,用力眨了眨眼睛。
下車的時候,言祁把放在後排的吉他拿過來遞給白衍明,有點擔心的看了尹忱一眼。
尹忱對他笑了一下。
車上的人陸陸續續走光以後,白衍明才背上吉他,動作輕柔的把尹忱從座位裡熟練的單臂抱起。
尹忱順着他的力道慢慢站穩身子,跟着他一起下了車。
這是他第一次來元力出版社,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和言祁去過元力的書展,那是他兒時唯一肯留在腦海裡的記憶,已經模糊的只記得元力這兩個字,只記得他在言祁耳邊說“別忘了我”。
而現在,他在這裡找到了他最想見的人。
員工宿舍比白衍明過去的家要小很多,一層的樓道燈也有點昏暗,不怎麼賣力的工作着,四周的牆面和路面倒是很乾淨。
整個一層像個大雜燴,左手樓道門口的樓梯通往地下書庫,緊挨着右側是兩扇巨大的鐵門,裡面放有七八個貨架,裝的全是出版社二十幾年出的所有樣書。對面是兩間值班室和公用衛生間。
白衍明的房間在左手最裡側,簡單的米黃色木門將私人空間與外界隔絕。尹忱走進這間陌生的宿舍,聞到的卻是不怎麼陌生的味道。
白衍明習慣用的沐浴乳和洗髮露一直沒有換,所以即便再陌生的環境,這些關於他身上的味道,都能讓尹忱很快放鬆下來。
白衍明把吉他放在書桌上,將門輕輕掩上,反鎖好。
尹忱看了一眼四周,純白色調的牆,深灰色傢俱,與單人牀相隔一米不到的距離就是白衍明放吉他的書桌,磚紅色的,看上去應該是某種木質製成,側面有點掉漆。房間裡的空間雖小,但卻有獨立衛浴,給一個單身漢落腳綽綽有餘。
尹忱坐在牀沿邊盯着地面看了一會兒,在感覺到白衍明坐到自己旁邊時,他才終於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是覺得我太麻煩了嗎?”尹忱笑着問他。
白衍明擰着眉表情很痛苦。
“我總要人照顧,在家有四五個管家圍着我,在學校言祁他們也圍着我,我是個大麻煩,所以你是煩我了才走的?”尹忱繼續問。
“你很清楚不是這樣。”白衍明低沉的聲音滑進尹忱的耳畔,他低下頭,儘量不讓白衍明看見他的脆弱。
“你父親那樣罵我指責我我都不在乎,可我不能不在乎你。當我看見他因憤怒打了你,當我聽見那本不該出現在你身上的污言穢語,我很羞愧,很自責,你承受的這一切都是因爲我。”白衍明說完,擡手抹了把臉。
這話音落下後,尹忱停頓了許久纔開口。
“別人罵我,我不在乎,別人打我,我不疼。”尹忱的聲音很小,語速很慢:“因爲無論發生什麼,都有你支撐着我,我總能走下去。”
“可是……”尹忱的視線一點點模糊起來:“可是當我跑回你家裡,看着空蕩蕩的房子,知道新的租戶明天就會住進這裡時,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白衍明拉着他的手,在自己寬厚的掌心裡握了握。
尹忱說:“你終於解脫了。”
尹忱站在鏡子前扯了一下領口,胸前的幾抹手術刀痕觸目驚心。
那是他因肺結核咳的太劇烈而導致胸膜撕裂,不得不做手術才留下的痕跡。
他把領口重新整理好,打開水龍頭,等了一會兒熱水後,捧在手心往臉上撲了撲。彎下腰的時候他皺起了眉,感覺胸口微微有些撕扯痛,他本想重新起身再感覺一下身體是否又出現了什麼新的異樣,結果起身時速度快了些,眼前緊接着一陣漆黑,肺部一痛,他一口氣沒提上來,猛地咳了出來。
白衍明兩步就衝進衛生間裡,看見尹忱抓着水池邊沿,蹲在地上不停的咳嗽。他一把將尹忱攬在懷裡,側身擰緊水龍頭,不停拍打着他咳得有些喘的背,耐心的一點點拍打着,不急不慢。
尹忱咳了很久,把臉埋進他懷裡,雙手死死的扯住他的衣角,悶着聲音有些艱難的對他說:“沒有你,我肯定會死。”
“你多擔待我一點,再麻煩,咳咳……再麻煩也忍一忍。”尹忱繼續咳嗽,咳的聲音都變得有些粗。
“你不是喜歡我嗎,咳咳……你不是說你離不開我嗎。”尹忱有氣無力的說:“我不會的,你教我,怎麼,沒有耐心嗎?”
尹忱說完,又咳了兩聲,有些發狠的往自己身上捶了兩下,紅着眼看向白衍明,聲音不大卻是在吼:“我這副破身體,我已經放棄了,連你也要放棄嗎?”
白衍明仰起頭閉了閉眼,他知道,他再也沒什麼力氣離開眼前這個少年。
他以爲的成全,他以爲的忍讓,他以爲的照顧,終日摧殘消磨他的意志,直到在那個舞臺上,那片光芒裡,重新看見自己陪伴成長起來的少年,那一刻,他纔是真的解脫了。
再次相遇,不會再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