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身後跟着兩名警員,三個人一起往樓梯上跑,屋子裡踩的到處都是水。
跑到二樓的時候,周洛看見已經有兩個人站在言祁臥室門口,門是半開的狀態。
周洛輕聲走過去,警員衝他點點頭,把食指放到脣邊。
他把目光移向房內,看見坐在地上耷拉着腦袋,一動不動的言祁。
“剛纔我們一進去他就尖叫,我們不出來他就不肯停下來,現在才安靜一會兒。”其中一個警員小聲對周洛說。
周洛始終擰着眉,表情凝重,心裡更是沉的他想要先找個地方坐一會兒,消化消化剛纔的畫面給自己感官上帶來的巨大沖擊。
蘇瑾死了,儘管這個女人和自己接觸的並不多,但在他眼裡蘇瑾是最靠近“母親”這個角色的人。
她怎麼都不該是這種結局。
周洛沒時間顧及自己也沒時間思考這些,他一直看着言祁,不知道此刻應該是守在門外,還是應該嘗試一點點靠近。
身後的女警員拍了下週洛的肩膀,示意自己先過去。
周洛想了想,還是同意了她的做法。
女警員推開門,慢慢向言祁移動。
大概走了有四五步,言祁一直都沒有反應。
女警員沉住氣,大着膽子又往前走了兩步,言祁動了動胳膊,隨後微微擡起頭,看見了正朝他移動過來的警員。
他耷拉着眼皮,把頭埋進羽絨服裡,開始尖叫。
“言祁!”女警員快步上前就要去拿他的架子鼓,想把他從一堆衣服裡抱出來。
“滾開!別動我東西!滾開!”言祁惡狠狠的盯着她,口中叫罵着,手上揮舞着,奮力保護着屬於自己的這塊地方。
“言祁,我們是警察,是你叫我們來的,你得配合我們。”女警員的語氣不緊不慢非常耐心卻又十分擔心的對他說,不敢再做任何多餘的動作。
“滾開!滾開!”言祁擡起頭怒紅了眼,用力吼叫着。
後半段的尖叫聲卡在了喉嚨裡,言祁的脖子向後一仰,沒了聲音。
他的下巴抵在了一個人的肩窩裡,這個人裹夾着淡淡的菸草香味抱住了他。
言祁的胸口飛快起伏着,沙啞的聲音絲絲拉拉的,鼻涕眼淚全都掛在了臉上。
過了很久,言祁才朝抱着自己的人輕聲叫了一句:“哥。”
本想把這聲哥叫的實在一些,可緩了這麼久聲音還是劈了叉。
“言祁。”周洛死死的抱緊他。
“哥。”言祁吸了兩下鼻子,面無表情的把腦袋藏進他的衣服裡,一聲是一聲的叫着他:“哥,哥……”
“言祁,沒事了。”周洛把他從地上抱起來,小心的護在懷裡,讓他趴在自己肩頭。儘管現在抱他有些吃力,但周洛還是這麼做了,他不想和眼前這個孩子分開,一分一秒都不能。
言祁耷拉着的左手上,握着兩根玩具鼓棒。
“讓我和他待一會兒。”周洛對旁邊的警員說。
“可以的周先生,但還是需要你們的配合,半個小時採集好現場證據後,我們需要帶嫌疑人回局裡做口供和筆錄。”警員說。
“嫌疑人?”周洛皺了皺眉:“你們……當着孩子的面用這個詞來定義他?”
警員把對講機放進胸前的口袋裡:“抱歉周先生,因爲我們抵達事故現場的時候,除了受害人之外,只有你弟弟一個人。”
周洛拍了拍言祁的背,半晌,才衝警員點點頭。
周洛坐在牀邊,把言祁放到自己腿上。
言祁的臉始終埋在他懷裡,他能感覺到胸前的衣服溼了一片。
警員出去的時候帶上了門,屋裡空蕩蕩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言祁。”周洛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言祁動了動腦袋,算是迴應。
“告訴我怎麼回事。”周洛捏了兩下他的脖頸,把他的身體立起來,嚴肅的看着他。
言祁滿臉是淚,雙眼通紅,可表情卻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呆滯的讓周洛心裡揪心的疼。
“我和媽媽想逃跑。”言祁邊說邊流着淚,但卻好像不自知,他抹了抹有點發癢的臉,摸到滿手淚後愣了一下,頓了頓繼續說:“沒跑成,周昊回來了。”
周洛皺了皺眉。
“他說要讓媽媽給他生孩子。”言祁沒說兩句又抹了下臉。
周洛回想起剛纔看到衣衫不整的蘇瑾的屍體,瞬間明白了言祁這句話的意思,緊咬後牙纔沒讓自己當着言祁的面失控破口大罵。
“我拿了剪刀扎破了他的手臂。”言祁的聲音已經平穩下來:“他搶過去想殺我,媽媽擋了下來,剪刀刺進了媽媽的後背。”
周洛把額頭抵在他胸口,閉了閉眼,渾身因怒意開始顫抖。
“媽媽掐他脖子,他也掐媽媽脖子,然後他使勁踹媽媽。陽臺的門被撞碎了,媽媽撞裂了欄杆,掉了下去,掉了……掉……”言祁擰着眉,表情有點痛苦的說:“我看到了,我看到那個水池……媽媽趴在水池裡,我、我不敢跳下去。”言祁說完突然覺得很疲憊,強忍住自己的情緒,但聲音卻開始打顫:“我說好了要和媽媽一起走的,可我不敢跳下去……我不敢。”
“言祁。”周洛猛地擡頭抱緊他,用力摟住他瘦弱的身子,“你怎麼會這麼想?怎麼會想要下去?”
“哥。”言祁輕輕叫着他:“我沒敢跳下去是因爲捨不得你。”
周洛的手倏地一頓。
“媽媽會怪我嗎?”言祁問。
言祁說的每一句,都清楚的傳進了周洛的耳朵裡。
一字一句都帶着逼人的力道,沉重又錐心。
黑暗裡,周洛抱着言祁,這不算大的房間此刻卻帶着一點溫馨,外面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所有聲響都開始往遠處撤離。
言祁的眼皮一點點壓下來,睏意爬上了眉眼。
周洛強壓住內心的焦灼,聽見言祁細微的鼾聲才短暫恢復了理智,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他們該走了。
除了時間,他還看到了一條未讀短信。
-哥,我想你了。
時間是傍晚五點三十分。
周洛死死的捏住手機。
這一帶的警局離他們並不遠,沒幾分鐘就到了。
周洛沒讓言祁坐警車,自己開車帶着他尾隨着過去。
言祁拉着周洛的手,一步步走上臺階,穿過大門,在昏暗的辦公區裡拐了幾個彎,站在審訊室門口。
周洛蹲下身看着他,對他笑了笑,擡手揉了揉他的頭髮。
周洛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用手撐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周勳坐在他對面仰着頭,過了一會兒從兜裡拿出一包煙。
對面的牆上“禁止吸菸”四個大字醒目而又惹眼,周勳只當做沒看見。
他點燃一根遞給周洛,又拿出一根再次點燃。
兩個男人無聲的抽着煙,誰也沒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兩個人抽了一根又一根菸,雖然不覺得疲憊,卻也感覺不到輕鬆。
一個小時過後,審訊室的門打開了,言祁走了出來。
女警員衝周洛使了個眼色,周洛讓周勳先帶着言祁回車裡,轉身走進了審訊室。
周洛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門邊和女警員交談。
“情況我們大致瞭解了,畢竟整個案發過程中只有你大伯周昊和言祁兩個人在場,基本可以從現場的採集情況來看,周昊有很大嫌疑,但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就是兇手,所以言祁的供詞非常關鍵。”女警員看着他。
“如果指正……”周洛的嗓子有點發緊,手心裡全是汗:“周昊會坐牢嗎?”
“那是肯定的,如果是過失殺人的話,會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但還要看具體情況來定。”女警員說。
周洛的表情很難看,再加上熬夜的疲憊,整個人顯出一些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言祁……怎麼說的?”
“目前來看,從他的供詞裡周昊應該是無罪的。”女警員說。
周洛猛地一驚,脫口而出:“無罪?”
“是的。”女警員似乎被他的反應嚇到了,捂着胸口說:“言祁的供詞是,他們雖然有爭執,但蘇瑾女士是不小心自己跌落的,陽臺上的欄杆鬆動言祁早有發現,但是蘇瑾女士爲了節省家裡開支沒有找人來修補,才導致了這次事故。”
周洛不安的握緊了拳頭,他實在沒想到言祁會這麼做。
“另外,我還有幾句額外的話想跟你說一下。”女警員頓了頓,似乎是在猶豫應不應該多嘴。
“您請講。”周洛急忙說了一句。
“你弟弟……可能需要看下心理醫生。”女警員說話時的表情很凝重:“從剛纔他不願意我們靠近,幾乎是崩潰的心理狀態來看,短短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對於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是不可能恢復這麼快的。”
周洛疑惑的看着她,沒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從進到審訊室裡坐下後,他的神情就變得很冷漠,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而且說話連一個錯字一句反覆都沒有,更別說是一句廢話,他對整件事情的經過思緒都非常清晰。”女警員嘆了口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孩子。”
“可能……”周洛定了定神說:“他的背景資料你們應該都已經看過了,五六歲的時候福利院高院長帶他來過幾次公安局,可能是他對這裡不太陌生,所以潛意識裡不像別的孩子第一次來警局時那麼膽怯。”
女警員愣住了:“五六歲的時候?”
“對……對。”周洛看她着表情也愣住了。
“他沒去過公安局,一次記錄都沒有。”女警員的口吻讓周洛聽得出她對此十分肯定。
“高院長帶他來找過家人,還帶他採過血。”周洛的聲音弱了下去:“沒來過嗎?”
“高院長我們很熟悉,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女警員說:“他帶來過很多孩子,我是這裡的老警員了,對此印象很深,但是言祁……我今天確實是第一次見到他,記錄裡也沒有他去過任何公安局的記錄。”
周洛晃了下神,腦子裡亂亂的,“那他說……”
“言祁是跟你說他曾經來過公安局,也曾經採過血是嗎?”女警員問。
“是。”周洛點點頭。
“那從孩子的心理上分析就只有一種可能。”女警員說:“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希望有人幫他找尋過去,他想讓他的過去不再影響現在。”
“爲什麼?”周洛現在滿腦子都被疑慮填滿,他實在想不通言祁爲什麼要騙他。
“說明他在說這些的時候,他正在經歷的事讓他感到很幸福。”女警員耐心的回答他:“只有他覺得現在大於過去,他纔不會讓過去影響現在。言祁是什麼時候跟你說這些的?”
周洛想到卻沒有回答他,他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他對女警員說了好幾句謝謝,然後轉身離開。
站在警察局門口的時候,周洛才發現自己的手腳都有些僵硬。
不遠處的本田車旁,周勳正靠在門邊抽菸,地上已經有了兩個燃盡的菸頭。
周洛緩步走到他面前,想說點兒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周昊躲在鄰居家了,一會兒就到,你還在這裡等嗎?”周勳問。
“不了。”周洛用腳碾了碾地上的菸頭,菸灰拉出一條黑色的痕跡:“我帶言祁回家了。”
“小洛,言祁你打算怎麼辦?”周勳叼着煙看着他。
“我養他。”周洛沒有絲毫猶豫回答。
周勳皺着眉,口吻有些着急:“雖然嫂子養了他五年,但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剛纔出來的男警員都和我說了,這孩子不簡單,我們還是應該先了解了解他再……”
“你瞭解你大哥嗎?”周洛的語氣裡帶着狠:“你聽男警員說了那麼多,你聽言祁說了嗎?你知道如果言祁實話實說,周昊一定會坐牢嗎?”
周勳愣住了:“什麼意思?”
“叔,言祁昨天傍晚給我發過信息,是我沒有看見。”周洛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我不談假設不談如果,只說以後。我來養言祁。”
說完,他衝周勳擺擺手,轉身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