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夢長。容鬱以爲自己必然無法入睡,但是實際上她睡得極沉,晨起的時候忻禹已經上朝去了,知棋說:“皇上起身時娘娘還在熟睡,皇上特意交代莫要驚擾了娘娘。”容鬱心中一暖,吩咐知棋推開窗戶,迎面吹來晨風,蓮香如醉,心曠神怡。知棋見她高興,湊趣道:“娘娘要去園子裡走走嗎?”
容鬱想一想道:“不了,你幫我請小月姑娘過來。”知棋領命去了,不多時果然將蘇心月帶到。
容鬱照常讓她去門外看着。
香爐裡插一炷香,香頂一點灰,沒有火,也沒有煙。容鬱坐在榻上,手邊仍是那把奇特的舞馬銜杯壺,幾乎與昨天晚上一模一樣,只不過窗戶開了,窗外滿目風光旖旎。
容鬱說:“你能不能告訴我,平留王妃是怎樣一個女子?”
蘇心月道:“我只見過琳琅三次,如果娘娘非要知道不可,心月仍是那句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容鬱道:“你說吧。”
蘇心月道:“第一次是她扮了小廝來霜思林找小王爺,因爲夜裡懿王府走水,她和小王爺都不在府中,被懿王爺知道了,追查下來,她謊說小王爺應少相之邀在相府彈琵琶,因宵禁了不便回府所以留宿相府。”
“這個理由不壞,”容鬱偏頭想一想那個清麗無雙的青衣小廝,還有豔壓羣芳的一曲水調,問道:“那晚她去了什麼地方,小王爺又去了什麼地方?”
蘇心月道:“娘娘明鑑,這就不是奴婢能夠知道的了。”
“接着說。”
“第二次仍是她來見我,彼時我家大人方回京城,秦謝兩家婚事正如火如荼,我幽居郊野,粗布荊釵。一日忽有人叩門,我心中奇怪,這時候竟還有人來拜訪,開了門,來者正是琳琅。她與我對坐品茗,用的便是眼前這隻壺。”蘇心月微微一笑道:“她說這隻壺是她家祖傳之物,如若我肯割愛,她願意替我贖身。我自認與她只有一面之緣,也不知道她有什麼企圖,可是當時已經走到絕境,所以孤注一擲應了她。次日她便取得我的賣身契,一頂小轎將我送入謝家,因是小王爺的拜帖,又是指明送與謝家大小姐作陪嫁丫頭,所以我被順利地送到小姐身邊。”蘇心月提到“小姐”兩個字,櫻脣微翹,“小姐見識高明,爽直明快,是難得閨中佳友。”
容鬱聞言,想起席上秦夫人舉止,方知蘇心月敬茶原是提點之意,不由納罕道:果然謝家多奇女。她曾在心中譏笑秦夫人,若是將秦禰調至偏遠之處,怕是要哭天搶地,如此看來,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意了。於是道:“秦夫人倒真是奇女子,卻不知平留王妃是什麼意思?”
蘇心月嘆一口氣,答道:“我當初也作如是想,覺得琳琅遲早有一日挾恩求報,所以有時候想起,如有一日她逼迫我做不願意做的事,情願把這條命還了她。”她這幾句話平淡說來,容鬱面色肅然,道:“蘇姑娘貞烈,讓人敬重!”
蘇心月淡然道:“心月只是隨性做人,貞烈二字,實在折殺了。”
容鬱知她始終在意自己的風塵出身,倉促間卻也無話可對,只聽她繼續道:“所以第三次見琳琅卻是我主動去的。那時候琳琅與平留王的婚嫁之事已經昭告天下,我前去道賀。柳氏父子權傾天下,平留王婚嫁是何等大事,前去送禮道賀者多如過江之鯉,一般拜訪琳琅都讓下人應付,但是單獨見了我。她告訴我她原本姓唐,然後請求我保存那片鮫綃,在她死後交給她的族人。我們只見過這三次面,也許她聽過有關我的傳聞。我不大明白她爲什麼將此物交與我,但是我答應了她的事,總算沒有食言。”她長出了一口氣道:“琳琅死時我不在京城,發生過什麼我一無所知。她並不像是輕易相信人的女子,我不知道有什麼值得她如此信任,但總算,沒有辜負。”話到此,蘇心月眼圈忽然微微一紅,道:“琳琅早逝,我仍是欠她恩情。”
她口中說得平淡,容鬱卻知,她對琳琅必然感恩之至。她替琳琅保存遺書一事,實在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無論是忻禹還是柳氏父子,若得知此書存在,因事幹琳琅身世,爲保密計,必然會殺她滅口。難爲她這許多年。容鬱點頭道:“姑娘有古君子之風,平留王妃亦有識人之慧。”
蘇心月道:“娘娘過譽了,不知娘娘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
容鬱問道:“秦大人可曾習武?”
蘇心月斷然回道:“不曾。”
容鬱微微一笑,掐滅了香爐裡的香,說道:“多謝蘇姑娘。”叫知棋進來領蘇心月去雲韶府,蘇心月臨出門之時忽然腳步一滯,回頭對容鬱道:“娘娘小心小蠻。”
容鬱眉峰微皺,顯然心中有惑,但終無多語,只退一步道:“多謝小月姑娘提醒,小月姑娘好走。”
容鬱用過午膳,點一支檀香,小寐片刻。
忽然知棋來報,說太后駕到。自碧濼宮事後容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太后了,聞言免不了一驚,忙着喚知棋準備正裝,正手忙腳亂之際門口忽然走進來一女子,青衣長髮,腰間佩劍,那眉目與她極像,不細看便是鏡子裡外的兩個人。
容鬱心裡大驚,想喝問對方怎嗎不經通報就闖了進來,卻不知道怎嗎了,喉中像被什麼卡住了一般,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女子卻似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說道:“這是我的翠湖居啊,怎嗎還要通報嗎?”
她這樣一說,容鬱就真的覺得好像她纔是翠湖居的主人,自己倒是貿然來客,可是另一個聲音又在耳邊說:不會的,翠湖居分明是皇帝賜予我的居所,又怎嗎會是她的呢?
容鬱左看右看,盼着有人出來說這句話,忽又覺得身邊似是少了一人——是了,知棋這丫頭哪去了?一念未了,知棋又出現了,就站在常站的位置上,躬身說道:“娘娘回來了,今趟可累到了?”體貼周到了十分。
容鬱心中奇怪,自己分明好好地在屋裡休息,又怎嗎說“回來了”?定神看去,原來知棋竟是對那青衣女子躬身行禮。她想要大聲斥責,可是仍是說不出話來,越是說不出話來越是着急,急得淚花閃閃,伸手就要去推那女子。
青衣女笑道:“我還以爲你想見我呢,看來是我誤會了。”說笑間忽然又變成太后的模樣,高高在上地看住她,道:“容兒,你很久沒來過關雎宮了……”
容鬱聽得“關雎宮”三字,便似踩了個驚雷,頓時魂飛魄散,苦苦哀求道:“不,我不去——”太后冷笑道:“那可由不得你——來人啊——”
容鬱掙扎着道:“皇上不會這樣對我的,皇上不會這樣對我的——”
“娘娘、娘娘……這大白天的,怎嗎竟魘着了?”是知棋的聲音。
容鬱用力睜開眼,知棋正在給她拭汗。容鬱心裡一動,道:“扶我起來。”
她坐在牀上,窗外清風徐送,讓她稍微好過一點。知棋見她神思恍惚,問道:“娘娘,要不要請御醫前來?”容鬱搖頭道“不必”,想了一會又道:“你去取文房四寶來。”
棋服侍她這麼久,從來就沒見過這主子動用文房四寶,心中存疑,神色中自然絲毫不露,道:“那可教奴婢大開眼界了。”遂去取了筆墨紙硯,依次擺放整齊,鋪好紙,研了墨,狼毫筆擱於架上。容鬱道:“你下去吧。”
知棋擔憂地看她一眼,容鬱笑道:“也罷,你就在門口站着,有事我喚你。”
容鬱揮筆寫道:“能看到此書者,應是我唐氏族人……但諸事已了,無須追究。”如行雲流水,竟片刻工夫竟將琳琅遺書默得全了,這才擱了筆,細細看去,想道:書中略去的兩處關鍵,一是仇家名字,二是寶藏去向。
書中自言“唐門於江湖之上本就結仇甚多,衆人又突起發難”,可見圍攻唐門的是江湖中門派。阮母既矢志復仇,並立琳琅爲唐門族長,那麼復仇之事,琳琅不可能沒有參與。
琳琅長期蟄居京城,又嫁與平留王爲妃,是因爲仇家就在京城甚至身居高位,還是藉助朝廷之力復仇江湖?如果是後者,則從二十年前的用兵上應該可以窺見端倪,如果是前者,就當查究二十年來可有朝廷大員被誅殺九族——江湖人歷來講究一報還一報,唐門族滅,他們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兩種可能都有跡可查,只是——她既嫁與平留王爲妃,又爲什麼要爲檸王效力?
這兩種推斷中琳琅蟄居京城都只爲借用權勢,連蘇心月都知道二十年前柳氏父子權傾天下,無人能掠其鋒芒,如此,琳琅又何須再賣身與檸王?她以族長之尊而爲人死士,這一點卻是容鬱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或者她愛他?到不惜爲了他嫁給另一個男子的地步?
——她這樣爲他,到最後,他仍是娶了他人,在她死之前,就已經只能目睹他與柳微雙宿雙飛。
容鬱苦笑一聲,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可是帝王家人,有無情過他嗎?
第二處疑點便是寶藏去向。藏寶圖既然不在唐門,那麼就不大可能在唐門被滅的時候流入江湖。琳琅的父親死後,誰救了她母親?如推斷不錯,應是平懿王。只有這樣方能解釋幽州一戰平懿王大破荊軍的奇蹟,璇璣畫像中有寶藏的江湖傳言,以及琳琅寄居平懿王府,名爲琴師,實受看重。
否則以柳家門第,如何能接受一個卑賤琴師爲妃?
——如果平郡王柳洛當真要反,這筆寶藏當是志在必得。容鬱嘆一口氣,寫下“璇璣畫像”四個字,傳聞璇璣有七幅畫像,而自己不過巧合見過一幅而已。
兩處都是茫茫,既推不出琳琅死因,也看不到自救的希望,或者自己應該相信琳琅當真是因病而亡,被送去關雎宮本來就是翠湖居主人唯一可能的歸宿。
她雙手捧頭,怔了許久,忽又想道:唐門以毒藥,暗器獨步天下,琳琅身爲唐門族長,若能被柳氏明月心毒死,那才真是天下奇聞了。她冷冷笑了兩聲,忽然明白過來:如果平郡王柳洛沒有說謊,只能說明一個事實,琳琅是自己求死。
想到此處,容鬱手足冰涼,是誰逼得她無路可走,只能以死謝天下?又是什麼事讓她不得不死,連尚在襁褓中的親兒都無心顧及?
容鬱心亂如麻,起身走幾步,忽然看到案上《柳毅世家》,這本書她已經看過很多次,對平懿王柳毅生平委實再清楚不過,柳毅江南人士,世代經商,到他這一代家中供給有餘,便送他習文學武,頗有小成。後遊歷至幽州,得見明月公主,破荊國兵,上以公主許之,任兵部侍郎,功勳卓絕,上以王位封之。清曜帝十九年,薨,葬於幽州發跡之地。
史書上言語精當。連他稱王的緣故都只用了短短四字:功勳卓絕。大宇王朝不封外姓爲王,而柳氏獨異,這功勳卓絕四字中應有怎樣的功勳才能令天子動容,賜下王位?容鬱心中一動,又想道:平懿王得了琳琅的寶藏,在京城大有作爲,又爲什麼竟然會死在幽州呢?
這原本是無可疑處,但容鬱自從看了琳琅遺書,說起平懿王出身,她便總在琢磨,覺得平懿王大是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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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了陳國寶藏,有沒有替唐門復仇?從史書上來看應該沒有。
——他出身江湖,柳氏,哪門哪派?他入西林寺見公主璇璣公主璇璣便信了他,憑什麼信他?除非他之前在江湖上就是大大有名的人物——這樣有名,爲什麼史書上沒有片言隻語記載?
容鬱心想:若能前往幽州一行,或者能解開平懿王的身世和死亡之謎,他發跡於此,又死於斯地,可謂緣澤深厚。
這卻是奢望了,除去省親的機會還真沒聽說過哪個皇妃能夠離開皇宮半步,琳琅父母雙亡,再無親人,便是想找這個藉口也無能爲力。不由嘆一口氣,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忖道:這件事,想知道的怕也不止我一個,我不能前往幽州,他未必不能。如此一想,竟然生出一個主意來。
蘭陵宮裡越發空寂,金珠,玉簾,水晶更漏……都不見半點人氣,唯有庭院裡的花樹神采奕奕,欣欣向榮。容鬱忽然想起皇后生時常唸的一句詩,說是“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猶發舊時花”。
那時候她十分不解,想來皇后自小錦衣玉食,如羣星捧月,出嫁爲王妃,繼而封后,一個女子所能想到的榮寵,莫過於此,可是連她也知道,皇后是不快樂的,也許是因爲忻禹不肯幸臨,也許是因爲平留王的仇視——他是她最親的人,然而日復一日地恨着她,恨她毒殺了多年前的那個女子。容鬱笑一笑,手指拂過皇后的琴,她對自己說:一定不是你。
如果連柳微這個深閨中的女子都能輕易毒倒琳琅,那絕對是個笑話,一個荒謬的笑話。
“娘娘今日怎嗎有閒心來蘭陵宮?”容鬱轉身去,因是逆光,平郡王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恍惚,像是倒影在水中,影影綽綽,不甚分明,然而那口氣是不善的。容鬱下意識低頭去,手指拂過琴絃,一勾,那琴聲響起來,音質清幽,便彷彿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嘆息,那聲音迤邐而來,帶着無數歲月的迴音。
平郡王冷冷道:“你想驚動什麼人前來嗎?那可是癡心妄想了,我姑姑生前皇上尚且不肯一顧,何況蘭陵宮已經冷落經年。”
容鬱道:“我沒有學過彈琴,平郡王信不信,這宮裡每一個人都不會彈琴,不會琵琶。”
平郡王面色更冷,“娘娘到底要說什麼?”
容鬱道:“我想告訴平郡王一個事實,你的母親,不可能是被毒死的。”
容鬱以爲那少年必然大驚失色,然而並沒有,他立在原地,冷冷只問:“你怎嗎知道?”話音極冷,與先前幾次所見大相徑庭。容鬱知他疑心甚重,更因先前知棋事對自己難以信任,當下把心一橫,道:“平郡王可聽說過唐門?”
柳洛搖頭道:“沒有。”
容鬱聞言嘆息道:“果然你父親並不願意你追究你母親的事,否則你至少應該聽過唐門二字,四十年前唐門以毒藥和暗器聞名於世,人所盡知,你祖父出身江湖,你父親與江湖也是千絲萬縷的關係,你竟然對唐門一無所知。”
柳洛爭辯道:“四十年前的事,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麼要緊?”
容鬱冷笑道:“如果你母親是唐門中人呢?”
她這話並不比先前更具衝擊力,然而少年聽得這句話,便如有什麼轟然炸開,有無數個聲音在對他說:“如果你母親是唐門中人呢?如果你母親是唐門中人呢?如果……如果……”
他並不是不知道唐門。
柳家藏書中有記載:唐門地處蜀川,擅使毒,擅制暗器,狡黠無倫,睚眥必報,等閒江湖人不敢生事。清珞帝十年,因私藏陳國寶藏故,遭滅頂之災,唐門絕藝自此失傳。
當時他看了這段書,同父親說:“以毒藥,暗器這等邪門歪術橫行於世,爲世所不容也是遲早的事,陳國寶藏只是加速了這個進程。”
父親的面孔似乎是凝重的,他說:“世間有百門千藝,無論哪一種能登峰造極都不能小覷。唐門被毀固然與他們平日行徑有關,但是寶藏一事也絕非空穴來風,世人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是沒有道理的。”
如今想來,那話裡似乎是爲唐門辯護一般。
容鬱見柳洛臉上神色變化莫端,以爲他仍在懷疑自己的話,便道:“你信與不信都不打緊,我原本也不過想要提醒你,真要徹查你母親的死,不如從你祖父查起。”她上前一步,似是要從他身邊走過去,卻在錯身之時輕聲說道:“你難道不知道平懿王死於幽州嗎?”
她料定柳洛雖然知道此事,卻必然沒有細想過,此言一出,果見少年面上飛過去疑惑之色,他沉吟片刻道:“我要查我母親之死不錯,倒是娘娘的用意,我越發琢磨不透了。娘娘到底想要什麼?”
容鬱見他臉上神氣,不由苦笑,想道:我要什麼,我無非想要活得久一點,或者,做個明白鬼。
想及此處她心裡一灰,明白或者不明白,對一個鬼大概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她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執著於查清楚琳琅的事,也許是因爲不甘心,又也許是那黑袍男子的不斷出現讓她無法擺脫,她被迫與他共享那一段記憶,所以不得不像他那樣,執著於調查琳琅死因。
她慢慢走幾步,撫摩四壁的帷幔,那些熟悉的觸感和氣味讓她想起來,她曾在這裡呆過兩年的時光。
她十六歲的時候就被分配在蘭陵宮爲婢,負責貴重瓷器的清洗。其實它們一直都很乾淨,光潔,明亮,她執了輕綃一件一件擦過去,有時候會想想誰在乎呢,根本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那些瓷器上有怎樣精美的花紋,怎樣白如玉薄如紙音如磬,又怎樣明亮潔淨如人的眼睛,都沒有人在意,就像沒有人在意她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像影子一樣,走過去不留半點痕跡。
那時候她會想也許一生都這樣了吧,寂寞紅顏。如果皇帝開恩,很多人可以回家,可以和親人團聚,可是她卻是沒有親人的,她的親人都死絕了,只剩她一個,出去也沒處可去。如果那時候和母親弟弟一起死了,大夥兒結伴去黃泉,或者也是快活的吧,可是她偏偏活了下來,求生的意志強烈到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最讓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居然活了下來,被賣到一戶好人家,教她認字,教她女紅,然後送進宮裡來,聽說是頂了那戶人家女兒的名——誰捨得將自己的親生兒女送進這等不見天日的地方呢。
只是後來,那戶人家也都死光了——好像她命犯孤星,凡是與她沾親帶故之人都死了個乾淨。
她一直在掙扎,不爲榮華富貴,也不爲任何名分,只爲活下去。
所以當面前這個少年認真地問她“娘娘到底要什麼”,她忽然覺得莫大的辛酸和悲痛,原來活下去對有的人是這樣困難的一件事。
容鬱從蘭陵宮回來的時候知棋還在指揮下人清洗花舫。
翠湖居的花舫原本是常備的,但是主子既然提前通知了,自然要另外清洗,薰香,裝飾,折騰了大半天的工夫,到忻禹來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忻禹奇道:“今兒怎嗎這麼好興致想起來遊湖?”
容鬱笑道:“不如請陛下猜一猜?”
忻禹道:“莫非是什麼節日?”
容鬱搖頭,忻禹道:“我知道了,必然是荷花開了。”
容鬱冷笑道:“陛下多久沒注意過翠湖居的景緻了,這荷花開了也不止一日兩日。”
忻禹笑道:“原來是容兒抱怨朕冷落你了?”容鬱面上飛霞——分明昨夜纔在翠湖居過的夜,哪有冷落一說。容鬱微低了頭,咬着脣說:“容兒不敢,陛下若是猜不中,那就由着容兒挾天子游湖了。”
忻禹大笑不止,道:“行了,容兒生日朕也沒什麼特別的禮物送,索性就成全容兒的念想,陪你遊一次寒煙湖吧。”
容鬱滿懷歡喜,嘴上卻不依,道:“原來陛下早就猜到了,還害容兒難過半天,陛下自己說,認不認罰?”
他兩人甚少如此花槍,彼此都覺新鮮有趣,忻禹索性道:“行啊,朕認罰,容兒可有什麼罰朕的法子?”
容鬱笑道:“那就先請陛下隨容兒登船吧。”
忻禹方隨她登了船,船身一動,悄沒聲息地進了湖中,船槳劃出碧的痕,遠遠的有歌聲送過來,細細要聽,卻是隻有曲子,沒有詞,偏覺得縹緲,彷彿只一分心就聽不到了,可是分了心,那曲子也還在近處,旋繞不去。船艙裡只他們兩人,月明如水,水明如玉。
容鬱依在忻禹懷中,一個字也不想說,只覺得如果時間能在這一刻停止,她可以不去想關雎宮,不去想皇后和太后,不去想多年前覆滅的唐門,就此心安理得做忻禹的妃,也是一件美事。
卻聽忻禹問道:“……以前,都有誰陪你過生日呢?”
容鬱猛地聽到這一問,手足一僵,那明月的光輝似乎刺得她眼睛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