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十五.蘭閣子

天色幽藍,還沒有大亮,秦禰的身形越走越遠,而待在門外的另一人也撤了下去,也許是對門內的餘某人信任有加。容鬱想道: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現在不走,怕是走不掉了。

此念一起,身形即動,侯府中靜得可怕,蘭閣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容鬱不敢去想柳洛會受到怎樣的酷刑,她也知道自己幫不到他,唯一能做的是趕緊去找宇文翼,如果時間來得及,或者他還能有一線生機。

她藉助花樹的掩飾向正廳飛奔,纔到門口,便聽得裡面傳來兩人對話,其中一人道:“那隨行侍衛還沒找到嗎?”竟是宇文翼的聲音,中氣十足,全不像一花甲老頭,而另一人隨即答道:“還沒有找到,總共跑不出這園子去。”

宇文翼道:“他竟然沒有去蘭閣子,倒教我意外了,不過姓柳的小子到哪都帶着他,總有個緣故。”容鬱心道:他必然是外人假扮的宇文氏下人,否則如何敢用這種語氣說起柳洛。正想到這裡,一人走進去,道:“不必擔心,那侍衛不過是個女的,皇帝的妃子,被柳家小兒拐了來,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不過當然也要抓緊,不能讓她走了——南少俠,我要回西林寺一趟,煩你開門。”容鬱聽出來是秦禰的聲音,早在心裡將他罵過千遍萬遍,卻也更加發愁,王府的大門鎖得緊,她又如何出得去。

宇文翼道:“怪不得我見她舉止並不像一般侍衛,姓柳的小子膽子倒大,連皇帝的女人都敢拐,走吧,我去開門。”

容鬱困在原地,想到柳洛生死未卜,不由雙淚直流,不斷地只想道:怎嗎辦?關鍵是要走出這侯府,而且要在天亮前走出去,想要從大門出去顯然已經不可能,侯府中高牆壁壘得鐵桶一般,要翻牆卻也難到十分……她想到翻牆,忽然心裡一動,想起侯府中的鳳凰樹,鳳凰樹長那麼高,枝葉都伸到牆外去了,老遠就能看到火紅一片,從樹上爬過去倒是個可行的計劃。

她瞧瞧天色,時間急促,便也不多想了,奔至樹下,擡頭一看,大片大片的鳳凰花罩在頭上,黑漆漆一片如烏雲壓頂。爬樹這種事還是幼時頑皮時候的舉措,不想今日用來逃命。她久不曾這樣劇烈的活動,但是此刻情急,一咬牙,手腳並用,竟也沒半點滯礙,三下兩下爬上樹去,衣服被樹梢勾下一大塊去也顧不得了。

她從牆頭往下看,因爲高,有點暈眩,她拽過一根長的枝條,試試手感,發覺鳳凰樹的枝條並不柔韌,而是相當硬,它在承受了一個人的重量之後固然會向下彎,但若是說這根枝條能將她安然送到地面去,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略一猶豫,將外袍脫下,取出寒冰刃來將衣裳割開,結成長條,綁緊在枝上,閉眼想道:成與不成,三條人命,全在你了。

當下抓住布條,雙腳一蹬,身子蕩了出去,那速度並不十分快,鳳凰樹的枝條慢慢往下探去,不多時就彎到極致,她這才慢慢將手中布條放出,一寸寸往下墜落,中間偶有衣帛撕裂之聲,讓她心驚肉跳,生怕到一半突然掉下去……還好並沒有,最終是在離地面一尺的地方布條到了盡頭,容鬱長長出一口氣,冷汗已經將背心打得溼透,她心中暗道一聲還好,鬆手跳下去,落地時候腳一軟,癱倒在地。

一雙腳出現在她的面前,布鞋,灰色長袍。容鬱順着衣物看上去,看到秦禰的臉,他似乎在笑,依然是溫文爾雅,氣質高潔。然而容鬱不啻是見了鬼——鬼都沒這麼可怕。她輕輕嘆一聲,喊道:“秦大人。”

秦禰道:“如果娘娘在揚州就答應回宮去,又怎會落到這等田地?”

容鬱知道不能善了,只淡然道:“生死都是命。”

秦禰道:“如果娘娘能告訴我你在揚州去了什麼地方,又看到了什麼,或者我能念在皇上面上網開一面,放娘娘一條生路。”

容鬱擡頭看看天空,比先前又亮了一些,幽藍幽藍,但是染了蒼白色的邊,她心中盤算道:我若是當真說了,只怕他立時就結果了我的性命,柳洛尚且還有人來找,我卻是棄屍荒野也沒個人理會,若是不說,頂多也不過是這樣一個下場。於是笑道:“秦大人愛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吧,容鬱願賭服輸。”

她原本就賭性極重,此話一說,便是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

秦禰讚一聲“好”,便道:“娘娘這麼顧念平郡王,便請去與平郡王做伴吧。”

容鬱被帶回違命侯府,正廳中有兩人在等候,見她形容如此狼狽,都哈哈大笑,說原來皇帝的女人也不過如此,又說放她與柳小子關一起去吧,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看皇帝還要她不。容鬱聽出藍衣的那人是宇文翼,他洗去僞裝,原來不過是個三、四十歲的漢子,裝老人倒是裝得像,容鬱看他幾眼,想道:我若有命出去,定將此人千刀萬剮!

秦禰將容鬱推給那個黑衣男子,道:“你帶她去,和柳家小兒關在一處吧。”

黑衣男子對他倒是恭敬,說了一聲“是”,便押了容鬱去西廂。西廂蘭閣子仍然一點聲音都沒有,黑衣男子帶她到門口,敲了五下門,三長兩短,門開了,先前的餘某人探出頭來,問道:“又有什麼事?”言語之中甚不耐煩。

黑衣男子道:“抓了柳小子的侍衛過來。”

餘某人一怔,把門拉開了一點,道:“放進來吧。”黑衣男子一推,容鬱被推進房中,門又啪地合上了。容鬱穩住身子,定睛一看,柳洛半躺在牀頭,帶一點懶散的笑容,說道:“你怎嗎也進來了?”

他身上並沒有傷痕,衣物也十分之整齊,容鬱心中大感奇怪,不由向餘某人看過去,柳洛介紹道:“這是我的侍衛,姓容,不瞞餘大哥,她其實是皇帝的寵妃,被我帶了出來。”又轉臉對容鬱道:“娘娘,這是餘年餘大哥。”

容鬱見他倆神色如此奇怪,一時也沒多想,衝口就道:“你沒事就好。”她不知道眼前這種情形自己怎嗎會說這句話,或者她內心深處確實一直擔心柳洛就此死去。

餘年對她笑一笑,說:“你良心倒好。”他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要好看得多,那層狠冷的氣質頓去,竟另生出一種溫文的感覺來,彷彿他並不是江湖之上朝不保夕的男子,而是書房之中,詩書世家的少年公子,讓她覺得分外眼熟,心中自是詫異到了十分。卻聽柳洛道:“你且坐下,我自會解釋給你聽。”

容鬱坐下來,聽柳洛娓娓道來。

原來餘年聽了秦禰的話,原本是要關門將柳洛好好教訓一番,他行走江湖,自有一套嚴刑逼供的法子,一下手便用上分筋錯骨,誰料柳洛既不求饒也沒有大聲哭喊,只冷冷道:“你想要這筆寶藏,是不是爲了回家?”字字都如金石,落地有聲。

餘年先前聽了秦禰的話,以爲柳洛是出言挑撥,便不答話,更不信他。

柳洛又道:“如果你拿到寶藏,仍然回不了家,那怎嗎辦?”

餘年不理他,繼續下重手,柳洛額上滾下汗來,話音卻還穩定,他說道:“你以爲你這個樣子回去,你家會認你嗎?!”餘年驚了一下,柳洛繼續道:“你若殺了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自有人跟着你,你還想回家嗎?如果我活着,要幫你清去案底,清清白白回家去,卻也十分容易。”

餘年奇道:“你知道……我是誰?”

柳洛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一些事實,也許是對的,如果我猜錯了,也無非是送上這條命。”

餘年道:“你都猜到些什麼,說來聽聽。”

柳洛笑道:“你出身詩禮世家,家中即便沒有人當官,也一定家法森嚴,信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但是你自幼不喜讀書,於詩書上一無長進,反而喜歡舞槍弄棒,後來出了事,被放逐,從此流落江湖,刀口上舔血,練成一身狠勁,卻擺脫不了少時所受的教導,認爲所行不是正道,常常想着要回去——我說得對不對?”

餘年被震驚,問道:“你如何能看出這許多事?”那是他一直深藏的心事,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更沒有人想過,在江湖上有這等地位的劍客,最終的心願不過是回家,像年少時候一樣被父親打罵,然後母親含淚替他上藥,說:“你這孩子,怎嗎就不聽話呢。”

然而他並沒有這個機會,江湖是條不歸路。

柳洛道:“我原本看不出來,可是你的手出賣了你。”

餘年低頭向手看去,柳洛笑道:“分明是練武之人的手,爲什麼手腕和手指上竟然有讀書人才有的厚趼?若單隻習武,應該是虎口生趼纔對。”他笑得過於用力,掙痛傷口,不由齜牙咧嘴,又道:“秦相叫你賢弟,你神色有變,並不是因爲稱呼繞口不習慣,而是——不願聽,因爲這種稱呼讓你想起家中往事,我猜得對也不對?”

餘年面色稍黯,道:“那又如何?”

柳洛道:“你姓餘,倒讓我想起一人,他也姓餘,膝下原有兩女一子,而今都不在身邊,老境淒涼。”

餘年神色一動,欲言又止。

柳洛道:“你們所說的寶藏一事,我所知甚少。我如今也不求你放我出去,只要求你把你所知道的事都講給我聽,作爲交換,我可以幫你清清白白回到餘家。”他笑一笑,道:“相信秦相對你的允諾更能讓你動心,不過你要知道,秦相在朝廷中有個外號,叫‘不留手’,意思就是說如果他失信,你永遠拿不到他的把柄,他就像水中的魚一樣滑不留手。你可以不相信我,不過不妨相信一下我這筆交易,我的要求並不算過分,如果能談得成,你得到的好處遠遠大過我。”

餘年腦中有一千個聲音在提醒他:不能信這小子,秦相說他狡猾無比,巧言令色。他這樣警告自己,可是到底放了手,慢慢道:“成交!”

柳洛捋了一半的袖子給容鬱看,說道:“沒有外傷,可是筋骨痛了一陣子。”餘年只在一旁看着,並不說話,容鬱卻在想:這麼巧,他也姓餘,卻不知道和知棋有沒有關係。

柳洛道:“餘大哥將寶藏事說來聽聽,容娘娘是局中人,聽了去也不礙事。”

餘年並不擅長說話,但是說一句當得一句,他站在門邊上慢慢說來,容鬱一一與琳琅遺書印證,滿面都是驚駭之色。

柳洛猜得不錯,餘年出身官宦之家,父親四十歲上頭才得了這個寶貝兒子,一心要將他培養成飽學之士,做天子門生,光宗耀祖,但是他自小不喜唸書,一筆字寫出來奇醜無比,常年被關在書房裡聽夫子教誨子曰經史,頭大如鬥。

他喜歡去偏院玩,那裡住着父親的側室三娘和他最小的妹妹。三娘不像父親囉唆,也不強調那些繁文縟節,有時候會拿好玩的東西給他看,有時候是一把劍,有時候是精光四射的匕首,見他喜歡得緊,就給他看一些書冊,他似是天生習武的料,一練就上了手。原本一直都瞞着父親,後來他十二歲那年跟一幫世家子弟出去玩,路遇惡霸,他出手懲戒,結果掛了一身的傷狼狽逃回,父親知道始末之後大爲惱火,將他狠揍一頓,罰跪三天,明令不許他去偏院。他很不服氣,睜着眼睛問父親爲什麼,父親卻忽然嘆氣,三娘說:“這孩子學文不成,若連習武都不許,日後當何以立世?”

然而父親只固執地不許他練武,說:“我餘家便是養個廢物也不能讓他習武。”

他不知道父親在堅持些什麼,但是他與父親一樣固執,他揹着父親去偏院,也有時候是小妹雲兒帶東西給他。雲兒是個很清秀的小姑娘,平日裡無事便趴在書房的窗外聽夫子講課,他疼愛這個小妹,從書裡翻出糖果來,從窗口遞出去,雲兒的頭髮被春雨打溼,從窗紙後面露一張溼漉漉的小臉對他笑。

他在很多年以後遠走江湖,偶爾想起窗臺後的那張面孔,會微微笑一笑,更多是苦澀和悵然,這許多年不見,小妹應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不知道配了怎樣的人家,但他終是沒有運氣得見了。

他離開家的那一年是十七歲,他闖了大禍,父親無法庇佑於他,只好讓他遠走,連母親和兩個妹妹都來不及見最後一面,就倉皇遠走,臨行時候父親往他身上塞一卷帛書,說:“不要再回來,也不要再打聽家中消息,你走以後,家譜上就不會再有你的名字。

他從來不肯聽父親的話,這一次也沒有。他偷偷潛回京城,被人發現,拿入大牢,不日就要問斬。他在牢中很受了些折磨,都以爲生還無望,不料卻在行刑的前日被人偷偷放出,後來才知道,父親爲了救他,將長女綰衣送入宮中,據說是很得皇帝寵愛,但是父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她只能救你這一次,你快走,活下去。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後來漂泊天涯,塞北江南,卻再沒有勇氣回頭看一眼,他不知道父親怎嗎樣了,也不知道兩個妹妹下落如何,他只是江湖上一個狠角色,不要命的狠。

但他一直活着,他父親只要求他活着。

他初入江湖之時武功低微,很吃了些苦,後來無意中發現父親塞給他的帛書竟然記載了高明的武學,他不知道自己那個像腐儒一樣的父親從什麼地方得到這等高明的武學秘籍,但是他終於沉下心來老老實實練了三年整,後來輾轉江湖,因武功極高,人又狠毒,所以得了“修羅”的名號。有次被號稱正義的武林人士追殺,他浴血逃命,被逼跳入河中,大難不死,在清點衣物的時候發現帛書蘸了血水,現出字跡來,他這才知道原來餘家並非詩書世家,也這才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多深的血債,知道爲什麼父親不許他練武,又爲什麼在無路可走的時候將妹妹送入宮去。

餘家原本複姓獨孤,是陳國貴族,陳國覆滅之時先祖獨孤遠啓動機關,將陳國國庫沉於地下,據說是有無數珍藏,富可敵國。獨孤遠將寶藏機關圖交與陳國皇室後裔,併發誓世代守護,等皇室後人來取。

獨孤氏武功高強,人又有威望,在武林中很有些名氣,但他們一直固守先輩的誓言,守護陳國寶藏,半步不出南疆。時日漸久,獨孤氏開枝散葉,族中人數漸多,他們建了一座城,叫無雙城。外人都以爲是天下無雙,但獨孤世代相傳,方知是雙城之意,地上有城,地下還有一城,他們只有守護之責,並沒有開啓之能。

到他父親那一代,獨孤氏的無雙城已經成爲江湖上的中堅力量之一,那一代無雙城的城主是他的祖父,叫獨孤蜚,據說是驚才絕藝,幾次被武林推爲盟主之選。他膝下有三個兒子,老大獨孤豫,老二獨孤裔,老三便是他的父親獨孤鄆。老大與老二尤爲了得,在江湖上都薄有名聲,老三獨孤鄆卻在武學一道上無甚天賦,雖然家傳絕藝,也不過二流身手。

有一日無雙城中來了客人,年不過弱冠,風度翩翩,獨孤蜚親自接待,密室長談,最終竟被他說動去攻打蜀川唐門,因爲陳國的藏寶圖在唐門。獨孤鄆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大爲驚訝,他知道父親對陳國寶藏一向並無覬覦之心,卻不知爲什麼做出這個決定,他去問父親,獨孤蜚回答他說:“陳國覆滅已百年有餘,後人無志,已經沒有復國的意思。這筆寶藏雖然是他楚家所有,但得之於天下,應該用之於天下,而不是爲一婦人而輕言相送,何況唐門邪門歪道,得了它還不知道會做出怎樣危害社稷的事來。”

獨孤鄆揣摩父親的心思,邪門歪道云云不過是個藉口,他素有大志,大概是想啓用這筆寶藏爲天下做一些事。他雖然不贊同,但是也就沒有阻止了。過得幾日,果然有幾家聯手攻唐,獨孤鄆自請守城,獨孤蜚知他不贊同滅掉唐門,也就沒有勉強他同去,此役異常慘烈,步步見血,最後唐門盡滅,而前去圍剿的門派也幾乎全軍覆沒,包括獨孤豫與獨孤裔在內,獨孤蜚仗着內功深厚勉強逃回城來,一回城就催促獨孤鄆收拾東西遠走,隨後便疏散了無雙城。

獨孤鄆料想父親是怕唐門有餘孤報復纔有這等舉動,但是很久以後江湖都沒有傳來哪個門派被血洗的事情,估計是唐門在那一戰中徹底完了,但奇怪的是,圍攻唐門的幾個門派竟也慢慢銷聲匿跡。

獨孤鄆劫後餘生,便改作余姓,因文才了得,竟自去考了科舉,得了功名,在仕途上起起伏伏,起固不喜,伏也不悲,只想把日子穩穩當當過下去,從此不過問江湖,從此子孫後代與江湖與陳國與寶藏,都再無干系。

他一生謹小慎微,到頭來終拗不過與他同樣固執的兒子,他在帛書的最後一頁寫:江湖險惡,萬萬珍重。字字都如杜鵑泣血。

餘年一直謹守這個秘密,從未對第二人說起,但是到底有人找上門來。

少相秦禰說:“當初圍攻唐門,最後有一人得了寶藏,那人姓柳。你應該去拿回你應得的那一份寶藏,因爲你的父輩灑了那麼多的血。”

餘年並不想要那份寶藏,所以只一昧拒絕,說自己並不知有此事,但是秦禰的另一句話打動了他,他說:“如果你得到寶藏,便可以請動王郎爲你改裝換面,擺脫江湖恩怨,以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王郎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一個人物,據說他自創了《憐花寶鑑》,易容之術天下無雙,傳聞此人貪財好色,若非有石崇之富或傾國之色,輕易不能讓他動手。

他不知道他如何被看穿厭倦了江湖生涯,還是說,每一個江湖人心心念念所想竟是擺脫這個江湖,總之秦禰所說的目標很能讓他動心,如果他能得王郎妙手相助,天下便再沒有一個叫餘年的人,他可以以一個疏遠的身份回到京城,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他的父親和母親。

所以他應允了秦禰合作的要求——當一個人還有慾望的時候,總是會被人利用的,當一個人已經沒有慾望的時候,他大抵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

“參與圍攻唐門的,除了柳家,獨孤氏,還有哪幾家?”柳洛問道。

餘年答道:“慕容世家和神劍宮。”

柳洛沉吟片刻,便道:“秦相是慕容後人吧?外面那些,喬裝成宇文氏下人的,大抵是神劍宮的人吧。”

餘年對他的推斷能力已經信服到十分,當下只應一聲“是”,容鬱卻追問道:“你怎嗎知道?”

柳洛道:“四十年前圍攻唐門一戰之後獨孤氏知道改名換姓,慕容自然也會來這一套,慕容世家原在三秦之地,改秦姓實在再正常不過,秦氏人丁單薄,又是官宦世家,哪來這麼多人手,自然是神劍宮的人了。”他擡頭對餘年笑一笑,又道:“你父親是個聰明人。”

餘年站在門口,只是一動不動。不多時外面傳進來一個大漢的聲音道:“餘兄弟,出來吃飯吧,不必整日守着這兩個王八蛋。”

餘年掃了他們倆一眼,低聲對柳洛道:“你要記得對我的承諾,否則我敢保證,你的下場一定比眼下難看百倍。”仍是用很平靜的語調說來,可是連容鬱都知道,絕不僅僅是威脅。

柳洛笑道:“餘大哥放心。”

餘年又掃了容鬱一眼,這纔出了門。

容鬱見他就此出門去,並沒有將他們綁起來,只在外面落了鎖,眼睛一亮,輕聲問柳洛道:“你會開鎖嗎?”柳洛盯住她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容鬱被笑得一頭霧水,怒道:“難道你不想出去?”

柳洛收了笑,說道:“我不知道娘娘在宮中多年仍有這麼天真的想法——不錯這房間原是侯府的客房,並沒有任何囚禁措施,可是娘娘,別說他們落了鎖,就算是大大方方開着門讓我們出去,我們也出不去。”

容鬱奇道:“這又是爲什麼?”

柳洛道:“你記得我們昨日喝的茶水嗎?別急,茶水沒有毒,不過這房間裡用了一種香薰,香薰也和茶水一樣沒有毒,只是兩者一混合,便是一味奇毒,喚作胭脂醉,你說這名字風雅不風雅?”

怪不得之前她並不覺得自己中毒,容鬱道:“你不是自詡用毒高手嗎,原來不過如此啊。”她可沒心思和他討論風雅不風雅的問題。

柳洛道:“這味毒非常奇怪,對人的身體沒有什麼損害,只是稍稍乏力,但是一旦走出這間房,不出十步,必倒。我不是解不了毒,只是被困在這裡面,到哪裡去找藥材來解毒?”他其實並不知道胭脂醉的毒性要怎嗎解,他只隱隱聽朱櫻說過胭脂醉,症狀和眼下極爲相似。

容鬱想到朱櫻,便說道:“不知道朱櫻什麼時候纔會前來救我們?”

柳洛答道:“她不會來。”

“爲什麼?”

“以秦相的本事,自然有辦法讓西林寺上下都相信我安然無恙。何況朱姨雖然擅長解毒,但是武功不濟,她不來也就罷了,來了也不過是這蘭閣子裡多關一人而已,所以她肯定不會來。”柳洛緩緩道來,聽到容鬱耳中怎嗎聽怎嗎像幸災樂禍,她呆了一會兒,餘年將飯菜送到,他默默看他們吃完,收了食盒就走,並不多一句話問柳洛——或者他對柳洛有足夠的信任,又或者,他相信自己的威懾力。

容鬱默默看着他關了門,門外傳來落鎖聲,然後腳步聲漸遠,忽然眼睛一瞪,往柳洛看去,道:“他到底是誰?”

柳洛悠然道:“他姓餘,名年。”

容鬱說:“我不是問這個,你那一套推斷的話蒙他可以,蒙我不行——你大概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柳洛笑道:“娘娘聰明。我確實知道。”

深夜裡前來找他父親的人並不多,但每年總有幾個,有的他見過,有的沒有,但是餘綰衣,他是記得的。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晚上雪已經停了,出了月亮,映着雪地,變成幽藍的顏色,彷彿天快亮時候的雲。他犯了錯,被父親罰着在書房練字,因爲下了沒練完不許睡的禁令,所以雖然已經很晚了,他的書房仍亮着燈。他埋頭寫字,忽然窗戶外面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非常好聽,讓他忍不住擡頭去看,他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穿大紅的衣裳,因天氣冷,臉被包了個嚴實,只露一雙眼睛,在窗戶外面衝他笑。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家裡的侍女,但是侍女沒有這麼張狂的,而且那少女身上衣飾價值不菲,他於是想:莫非是哪裡的山野妖精跑進府裡來了,還是說,後園子裡那株玉蘭化了人形?他年紀小,反而不怕,擱了筆,朝手心裡哈一口氣,笑道:“姐姐打哪兒來?”紅衣裳的女孩子笑着說:“我是北山來的狐狸精,聽說平留王府有個俊哥們,特意來瞧瞧。”她說話的時候有茫茫的白氣呼出來,他覺得有趣,便笑道:“狐狸精姐姐,讓我看看你長什麼模樣?”女孩子眨眨眼說:“偏不給你看!”他幾時見過這樣頑皮的女孩子,只覺得又新鮮又有趣,思忖着打聽出來是哪家的姐姐,如果父親能將她留在府中陪自己就好了。

忽然女孩子側耳聽一聽,道:“不好,我爹找我了,咱們下次再見啊。”沒等他笑她“狐狸精也有爹”就匆匆忙忙跑掉了。他練完字,打了燈籠在書房外找一圈,那少女並沒有留下什麼耳墜絹帕之類的東西,不免教他小小有點失望,他沒有看到她的面容,只心裡揣測,應該是極美的一個女子,但是可能再沒有見面的機會。

他再次見到她是在翠湖居,她坐在皇帝身邊對他笑,還是那樣放肆和明亮的笑容,但是他已經笑不出來了——他不是第一次在翠湖居見到這樣的臉,她也不是最後一個,但是隻有她會那樣張揚和明亮地笑。她說她閨名綰衣,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皇帝的時候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只有他,越看越覺得難過,因爲進了翠湖居的女人,開始都是這樣歡喜,但是終有一日憔悴不堪。

他與她親近,皇帝並不阻止,甚至很高興。他從她口中聽得片言隻語,說哥哥怎樣得罪了皇后,她的父親怎樣去求平留王,平留王先是搖頭說這件事很難辦,但是在見過她以後嘆氣說:“如果你執意如此……不要後悔。”後來她就被送進宮裡來,三千寵愛在一身,她笑着對他說:“爲什麼要後悔?在見到他的第一面我就不覺得後悔。”她並不像是爲家族委屈和犧牲的女子,反而甘之如飴。她曾將哥哥的像畫給他看,卻沒有想過他過目不忘,以至於在多年以後能救他一命。

然而那樣天真和歡喜的時日並不長久,她終於聽到風聲,知道翠湖居是怎樣一個地方,她砍了翠湖居的木槿,然後將血留在那些粉白色的花瓣上,讓那個少年在很多年以後都能看到花瓣上的血漬,翠湖裡的血腥。

容鬱這才知道餘嬪進宮始末,怔了許久方道:“原來……是這樣啊,她進宮竟然是因爲皇后的原因,真讓人想不到。”

她這話原是隨口說出來,柳洛卻聽得心頭一震,向她看過去,這樣一張臉,這樣的眉目……她也是因爲姑姑差遣才被皇帝見到,細說來,入主翠湖居的六位妃嬪無不與姑姑有些干係,卻不知是有意還是天意。

又聽容鬱道:“你是不是在牆上看到什麼——比如說寶藏藏處?”柳洛知道她必是因爲秦禰的舉動纔有這樣的猜想,當下苦笑一聲道:“我確實看到一些東西,可是跟寶藏無關。”

他想起牆上二十五個字,心裡一堵,不肯細說。兩人默坐了一會兒,餘年又送午餐過來,照樣看着他們吃完,收了食盒出去。

容鬱從柳洛口中套不出牆上的秘密,寒冰刃又被秦禰搜去,她呆靠在牀的另一頭,聽知了在外面不斷地叫,只覺無趣,忽聽柳洛問道:“你怎嗎會進宮呢?”

怎嗎會進宮……容鬱朝他看一眼,不作回答。

柳洛低聲道:“餘嬪是爲兄長求情進的宮,徐貴妃是雲韶府的舞女,王美人原本是霜思林的清倌兒,皇帝微服時候看中,另外鸞妃出身就更爲奇特了。武德四年皇帝東巡至河間,有術士稱此地祥瑞,必有奇女子生長於斯,皇帝素來不信這些鬼話,卻一時興起,着人去尋,果然找到鸞妃。鸞妃出身當地大家,有人從西方來,逢此女初生,便贈一鸞鳥,一直都由鸞妃親手照料,就在皇帝駕臨前夕,鸞妃照鏡梳妝,忽聞鸞鳥慘叫,回頭看時,已經氣絕了。所以皇帝就叫她鸞妃。”

容鬱自然知道他所說都是翠湖居的寵妃,所以雖然面上漫不經心,其實卻是字字都沒有漏掉,及聽到此處,譁然笑道:“假的。”

柳洛道:“你如何知道?”

容鬱道:“一定假的,皇帝也一定知道是假的,只是見了此女容貌之後不肯放手,才讓這個說法流傳開來。”她忽然想起關雎宮中的女子,鸞妃,徐貴妃,王美人……都是哪一個呢,她們長了那麼酷似的一張面孔,又都被毀去,便是仔細辨認,也都分不出來。日後她若是進了關雎宮……也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誰了吧。

柳洛道:“其實鸞妃事是書上有記載的一處典故,《異苑》一書中有說:羈賓王養一鸞,三年不鳴。後懸鏡照之。鸞睹影悲鳴,一奮而絕。後人都猜測是孤鸞無偶,所以悲而自盡。他們假造出鸞妃的事來,無非是想告訴皇帝:孤鸞哀絕,贈君佳偶。但是鸞妃也沒有熬過兩年。”

容鬱道:“他們……他們是誰?”

柳洛輕描淡寫地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莩,你說他們是誰。”

容鬱心道翠湖居中的妃子換了一個又一個,都長一樣的臉,下面人自然就會知道,可是鸞妃是翠湖居的第一任主子,那時候皇帝登基不過四年五年,並無專寵,這時候就能猜到皇帝心意的人,滿朝上下,宮中府中,左右不過那幾個人:皇帝,太后,平留王,皇后。皇帝與太后必然不至於想到這方面去,平留王磊落,必也不屑,難道說,這一系列翠湖居的寵妃,竟都是——皇后送進宮去的?她想到此點,身子止不住顫抖起來,她咬緊牙根,就聽見牙齒磕碰,發出斷珠碎玉的聲音。

柳洛見她這般模樣,微微嘆一口氣說:“我還是低估了你,你也想到了?你又是怎嗎進的宮呢?”

容鬱沒有說話,忽然往後一仰,昏死過去。

柳洛吃了一驚,一摸她的脈門,並無大礙,只是驚懼過度。柳洛守在一旁,尋思道:她雖然是深宮中的女子,見識有限,但是這一路無論碰到什麼事都還算鎮定,可是如今這樣子,分明受了極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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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容鬱的出身只有一鱗半爪的瞭解,她是京城近郊一小戶人家的女兒,徵召秀女的時候被徵進宮中,分派在蘭陵宮爲婢,兩年後被皇帝看中,入主翠湖居——她被皇帝看中原是遲早的事,前兩年的奴婢生活必然是姑姑故意打壓。宮裡的女人封了妃,一般都會尋找家人,封官晉爵,但是容鬱的家人在她封妃前年的瘟疫中就已經死了個乾淨。柳洛心中一凜,想道:死了個乾淨……莫非是姑姑下的手?姑姑找這麼多酷似母親的人進宮,又是爲的什麼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容鬱悠悠醒轉,入眼看到柳洛,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她身上沒有力氣,這一巴掌速度慢,力度也不重,她原以爲他會躲開去,但竟是沒有,一巴掌清脆響亮地落在他臉上,連她自己也不由愣住,問道:“你爲什麼不躲?”

柳洛正色道:“這一巴掌我替姑姑捱了,原也不冤。娘娘自己是宮裡的人,宮裡是什麼樣子娘娘比我清楚,殺人不見血的事多了去了,我姑姑統領後宮這麼多年,若說沒用過手段,沒使過絆子,換娘娘你,信也不信?何況死者已經入土爲安,娘娘還是要爲活着的人打算。”

容鬱呆了一呆,她並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並不是不知道她還要掙扎着活下去,可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個剎那,她終於知道自己所有的災難,父母和弟弟的死亡,竟都是緣起於這一張臉,如何由得她不恨?

恨又如何?皇后已經死了,她安詳地在蘭陵宮閉上眼睛,帶着心滿意足的微笑。而她的父母在一路的追殺中血污滿身,弟弟在懷中哭,說:“姐姐,我餓。”

……最後都死了,不甘心不瞑目地死了。

最初她以爲是自家欠租抗稅,所以被追殺,年紀稍大便認識到縣衙不可能有這樣高明的殺手,及至見了琳琅遺書,便相信是當初圍攻唐門的門派陰魂不散,可是他們又如何知道遠在虞地的這一家人和唐門有關係呢?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所有的禍,都只因爲這張臉。

外人都道她憑這張臉封妃封嬪,富貴榮華,三千寵愛,誰又知道,這張臉揹負了多少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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