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吃飯的時候,蔣勝男吃得正熱鬧。

方中軍突然湊到蔣成武耳邊,擠眉弄眼起來,“等這倆孩子結婚,你是不是應該隨你親家給也管我叫一聲方叔?”

蔣成武面色有些古怪,瞪了他一眼,嚼着花生沒說話。

錢淑蘭在旁邊聽到這話,擔心蔣成武生氣忙打圓場,“咱們還是各論各的吧。”

蔣成武朝她豎了個大拇指,又瞪了一眼方中軍,“還是我這親家厚道,哪像你贏了我那麼貴的東西,還不知足。我跟你說,你這叫卸磨殺驢!”

方中軍眼睛睜得老大,嘖嘖出聲,“瞧瞧,你還說我呢。剛跟人家攀上親家,你就嫌棄我了。虧我們還幾十年的交情。”

擔心這倆人吵起來,錢淑蘭給兩人斟酒,“來,來,來,這是我帶來的好酒,很難得的。”

現在買酒都要工業券了,錢淑蘭這酒還是當初方家去提親的時候,帶的聘禮。

其他東西都吃了用了,只有這酒可以長時間保存,所以留到現在才用。

瞅着是名貴好酒,方中軍也顧不上跟蔣成武瞎逼逼,端起酒杯眯了一小口,嘖嘖稱讚,“還是這酒好啊。前陣子我讓永林從百貨大樓給我帶了一瓶酒,裡面居然摻了一半的水。你說氣不氣人!還花了我一張工業券呢,虧死我了。”

蔣成武笑話他,“啥?你買瓶酒就花了一張工業券?我說你也太浪費了吧?前陣子,我們家想給勝男湊工業券買輛自行車。永久牌加重自行車,錢倒不貴,一百六十塊就夠了,可工業券卻要六十張。勝男爸和勝男兩個人上班,攢了好幾個月才終於給湊齊了。你瞅瞅,你一瓶酒就花掉一張,你券多燒得慌呀。”

方中軍摸了摸頭,有些無辜,“你們家買自行車,我家又不買。”

“那你的鞋子,毛巾,毛衣,這些不都不用券了?”

方中軍眉頭皺起來,“這些也要用工業券才能買?”

“那可不!要不然你以爲勝男爸每月發五六張工業券,爲啥攢不下來嗎,還不是因爲平時用得也多。”

方中軍有些愧疚,看着方永林,“你這孩子咋不跟我說呢。我還以爲你們真花不完呢。”

王丹娜笑着給老爺子夾菜,“爺爺,是我不讓說的。咱家用工業券還是非常少的。永林在百貨大樓上班,能拿到些瑕疵品,工業券也不是那麼緊張。”

方中軍聽到這話才鬆了一口氣。

蔣成武一拍腦門,“原來百貨大樓這麼好。早知道就該讓勝男也去。”

蔣勝男鼓着腮幫子,嘴裡吃着菜,想說話卻根本沒法張嘴。等她把千辛萬苦把飯菜嚥下去之後,才道,“我纔不去呢。沒意思。”

蔣成武拿她沒辦法,又問方永林,“我聽你爺爺說你升了採購科長了,幹得咋樣呀?”

提起這事,方永林就想吐血,誰能像他一樣,剛上任沒多久就能遇上雞瘟,那些生產隊因爲雞生瘟了,賠本了,就想讓他們百貨大樓漲價,好歹能補貼一點。

方永林自然不能同意。別說只是雞瘟,就是前幾年鬧饑荒,他們百貨大樓的採購價都沒有漲價。

後來那些人除了訂單上的雞蛋,多一個都不賣。

還是他娘出面,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蔣成武嘆息一聲,“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他側頭看一眼兒子,“你咋辦事的呀?居然出現雞瘟了。”

方中軍碰了下他的胳膊,“你責怪孩子幹啥,這是天災,跟他有啥關係。”

錢淑蘭不太懂雞瘟,也忙着打圓場,“這雞瘟也是因爲他們平時照顧不周到才導致的。”

空氣的流通,氣瘟都會滋生病毒。

蔣縣長非常無辜,他這人性子有些沉悶,自從把造反派打倒之後,他就一直抓生產,想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可上面的政策在上面卡着,家家只能栽一棵果樹,自留地裡只能種蔬菜,就是門前多栽一棵辣椒都會被那些民兵拔掉。

土地就那些,想靠種地讓農民過好日子,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他每天都在發愁。

陳潔英剛纔也聽王丹枝說了一些,“我聽親家說,他們生產隊養了六萬多隻雞,就沒有得雞瘟,看來確實是那些人不會養。”

蔣縣長猛地擡頭,側頭看向王丹枝,又看向錢淑蘭,“錢嬸子,你們生產隊是不是就是王家村生產隊?那個工分值連續九年都得第一的生產隊?”

錢淑蘭點頭,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激動。

蔣勝男心直口快地給她爹介紹,“爹,錢奶奶還是養雞廠廠長呢。”

蔣縣長飯也不吃了,立刻把手裡的筷子一丟,走到錢淑蘭旁邊,朝王丹枝笑着道,“我能跟你換下位置嗎?”

蔣成武撫了撫額,無奈地瞪了兒子一眼,“正吃飯呢,你談公事,待會兒再談不行嗎?”

王丹枝已經站起來,此時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錢淑蘭忙安撫他,“老爺子,我們邊吃邊談也是行的。真沒想到我們劉關縣來了這麼好的領導,真是劉關縣之福啊。”

蔣成武見她都說話了,也就沒說什麼了。

陳潔英招呼王丹枝到她身邊坐,“勝男爸是個聽風就是雨的性子。正好他走了,省得我還要看他那張黑臉,咱倆湊在一起多聊聊,我還想聽你講養雞的事呢。”

王丹枝笑着應了聲,“好”

這邊,蔣縣長跟錢淑蘭請教關於養雞的事情。

錢淑蘭琢磨,他應該是想全縣推廣的,倒不是不行,她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們生產隊孵小雞是有秘訣的,不外傳。如果不想生雞瘟,可以從我們生產隊買小雞仔回去養,我們生產隊還可以教大家怎麼養蚯蚓。”

蔣縣長眼睛一亮,拍掌大樂,“可以?”

“可以!”

蔣勝男笑着問,“嬸子,你就不擔心全縣長都養雞了,你們生產隊的雞蛋賣不出去啊?”

蔣縣長一愣,夏天的雞蛋根本不好儲存,很容易壞掉的。

所以如果真得賣不出去?

錢淑蘭擺擺手,“我們的養雞廠的雞蛋連省城都供應呢,根本不用擔心。”說完她側頭看向蔣縣長,“反正生產隊養的雞總要往百貨大樓供,我們是有合約的,他們不可能不收。”

蔣縣長細細一琢磨,“可以讓他們都跟百貨大樓簽訂單,這樣也能讓大家寬心。”

於是蔣縣長又叮囑錢淑蘭,讓今年開春多多孵小雞。錢淑蘭倒是一口答應下來。

左右他們生產隊有的是人,再過幾個月,知青就下鄉了。有人就能創造價值。

從方家出來,小毛驢直接回了鋼鐵廠家屬區。

錢淑蘭騎着自行車帶着王丹枝往生產隊走。

“娘,我們不去看下小五嗎?”

錢淑蘭搖了搖頭,“還是算了吧,這冬天雪地的,還是早點回去開會商定開春孵小雞的事情。”

等化了雪,他們生產隊就要忙活起來了。

地裡,藤筐,養豬廠,養雞廠都有事情要做。

時間眨眼即過,很快就到了三月,河裡的水全都化了冰,陽光明媚,萬里無雲,王家村忙得熱火朝天。

只要是十三以上的小青年都可以到養雞廠裡學着孵小雞。

得虧錢淑蘭沒有把公雞全都賣了,要不然這會子連種蛋都不夠了。

之前的壯勞力已經抽了一半出來,剩下一半就得下地。

所以這次招的人都從小青年裡抽。

一來他們幹活不是很麻利,二來也是鍛鍊他們。

這次報名有三百個人,要從中抽兩百個。

跟以前一樣,都是從孵小雞開始考驗。

孵小雞的方法都有老人指導。

每個小青年都抱着母雞和二十個蛋往家走。

李春花今天也帶着柱子過來了。他這年紀下地幹活只能掙八個工分。

哪有養雞來得好,最差也能有十二個工分。

縣城裡,姜玉瑛騎着自行車往家走。小蝶去外地採購了,今天只有她一個人回去。

她騎着自行車沒走兩步,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

她側頭找了一會兒,立刻頓住,在靠右邊的巷子裡,一個身高腿長的男人一身黑,戴着綠色的帽子,衝她招手。

姜玉瑛心下忐忑,望着他熟悉的笑容,她好半天沒回過神,“他怎麼來了?”

她四下瞅了瞅,發現沒人,立刻推着自行車走了過去。

“你怎麼來了?”姜玉瑛看着已經消失好幾年的郭正良問。

郭正良咧着嘴,露出一雙整齊潔白的牙齒,“我聽說大陸亂得很,想過來接你。”

“接我?”姜玉瑛詫異地挑了挑眉,而後搖頭拒絕,“不用,我現在很好。”

郭正良直直地看着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真的很好嗎?我看你現在老得厲害。你以前喜歡穿着布拉吉,喜歡扎紅頭繩。喜歡圍絲巾。可你現在渾身上下還有點顏色沒?”

姜玉瑛下意識打量自己。她今天穿了一件綠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黑色的鞋子,頭髮也是黑頭繩紮起來的。她攏了下自己的頭髮,一臉地無所謂,“我已經不年輕了啊,我已經三十多歲了,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樣愛美了。”

愛美之人人皆有之,他娘一大把年紀還學着那些年青人燙頭髮,穿花衣服。郭正良自然不信她的說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玉瑛,你跟我走吧,香港比這裡好多了。在那邊,你想穿什麼樣的衣服就穿什麼樣的衣服,根本沒人管。”

姜玉瑛搖頭,穿什麼樣的衣服,她根本不在乎,只要她覺得幸福,她覺得快樂,哪怕是衣衫襤褸,哪怕生糠咽菜,她都覺得幸福。她看着他,淺淺一笑,“跟你走?以什麼身份?”

她早已不是小年青了,她對郭正良的感情原本就沒有多深,即使很深也應該消失在這漫長的時光中。

她不會天真的以爲郭正良會一直等她。

郭正良舔了舔乾澀的嘴脣,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玉瑛,你跟我走吧,我會娶你的。”

姜玉瑛有時候覺得人還不如不成長的好,因爲年紀越大,閱歷越豐富,你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對面的人有沒有對你撒謊。

早在她彷徨去不去香港的時候,她就聽乾孃說過,香港實行的是多婚姻狀態。這纔是她最受不了了的地方,如果她放棄一切,對方卻左擁右抱,那她的辛苦捨棄都是笑話,她歪着頭看着他,似笑非笑地問,“我聽說香港可以一夫多妻制,你準備娶我當幾姨太?”

郭正良臉色發怔,他沒想到玉瑛會這麼敏感,他下意識低下了頭。

突然他上前兩步,握着玉瑛的胳膊,“玉瑛,你相信我,我也是被逼無奈的。當初到香港,舉目無親,我們連戶籍也沒有,只能打短工。。。我爹病了,我被逼無奈才娶了。。。你相信我,從頭到尾,我心裡想得都是你。如果當初你跟我離開,我肯定不會娶她。”

這話姜玉瑛相信,可惜無論她跟不跟郭正良走,生活的磨難都會如影隨形。

無處身處哪裡都會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人生來就會遇上各種磨難,吃飯,穿衣,生病這些最基本的訴求可以壓垮一個人的脊樑骨。

愛情這種高層次的東西往往都會在這些最基本的訪求出現問題的時候讓步。

姜玉瑛現在無比慶幸當初自己並沒有選錯,她留下來是對的。

她朝着郭正良釋然一笑,“我已經結婚了。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傍晚時分,藍藍的天空化成一片橘紅色的晚霞,背光的那一排排房子在霞光的照射下留下一片濃稠的陰影,一個男人站在街對面的陰影中,似一頭蟄伏在暗處的獅子在等待着他的獵物。

王守智今天從鄉下回來,到家裡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早早就過來接玉瑛下班。因爲想跟玉瑛騎一輛自行車,他是走路過來的。原本他想給對方一個驚喜,就藏在旁邊的巷子裡,剛準備衝出來,就聽到有人叫她。

他這才發現,原來街對面也有人在等玉瑛,他想喊玉瑛的時候,她卻不經思索快步走了過去。

王守智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眼睜睜地看着玉瑛對着那個消失了好幾年的男人笑。也是啊,他們原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要不是天意弄人,他們早就結婚了。

玉瑛一直不肯接受自己,何嘗不是因爲她心裡一直都有郭正良的存在。

望着兩人相視而笑的場景,他嫉妒得發狂!他想衝上去,可他又以何種身份呢?

他只是她假結婚的對象。他們的婚姻是假的,他這個丈夫是假的。他們之前都是假的,這樣假的他根本沒有資格。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不知從何處飄過來的利刃扎得痛不欲生。他身體的血液都好似停止了流動,他的皮膚一點一點地沒了血色。

他看着他們,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眼睛泛酸,眼角流出了淚,他才緩緩挪動腳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