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錢淑蘭沒等多久就帶着兩個孩子坐上了公交車。
東風農場是在農村鄉下,所以道路有些崎嶇。哪怕三個人是坐在位子上也被顛得不輕。再加上塵土飛揚之後,透過窗戶吹進來,迷了人的眼睛。
錢淑蘭讓兩個小的捂住眼睛。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終於到了目的地。
三人下來後,錢淑蘭把包袱往後背一甩,朝四周望了望,然後指着不遠處的一處房子,“應該是那兒了。”
小蝶回頭去看,發現那邊的房子很齊整,一看就是公家的。
她忙小跑着走在最前頭。
錢淑蘭牽着小敏的手跟了上去。
到了傳達室,錢淑蘭笑着跟門衛老頭打招呼,“我想找一下錢大軍隊長,請問怎麼走?”
說話的時候,她把自己讓王守智去街道辦給開的介紹信拿出來。
老頭接過介紹信仔細看了看,擡頭瞅了她一眼,“你和他什麼關係?”
“我是他親戚!”
老頭見她拖家帶口的猜測是走親戚的,便也沒有再問,“進門往右拐第三家就是!”
錢淑蘭忙跟他道謝,按照他說的進門往右拐。
這勞改農場很大,臨陽省大多數犯事兒的人都會壓到這邊來改造。
進門右拐這一排房子就是錢淑蘭剛纔從外面看到的。一排的紅磚青瓦瞧着就氣派。
錢淑蘭找到第三家,卻不急着進去,她彎腰把包袱裡的東西拿出來。
還是一簍桃子,這個時節這個地方也只有這種水果了。
錢淑蘭讓兩個小的跟在她身後,然後敲門。
院門剛好被打開,走出一箇中年婦女,她手裡端着一盆水剛要往外潑,看到錢淑蘭站在門外急急忙忙把盆往回收。
她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嗔道,“我說大姐,您這冷不丁得冒出來,差點嚇了我一跳。”
錢淑蘭忙歉意地說抱歉。
這婦女一看就是個性子爽利的,她擺了擺手,笑着道,“沒事兒!”瞅了一眼她手裡拎的東西,笑着道,“你這是有事兒?”
錢淑蘭點了點頭,“對!我找錢大軍隊長,請問他在家嗎?”
婦女大着嗓門道,“在家。這個點他不在家,他能幹啥去!”
說着把手裡的水往外一潑,然後招呼人進來。
婦女進了院子就朝屋裡喊了一嗓子,“老錢,有人找!”
等錢淑蘭進了客廳,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婦女指着錢淑蘭道,“這是找你的。我給領進來了。”
說着招呼錢淑蘭坐下,然後又去倒水。
錢淑蘭把帶來的桃子放在客廳的茶几上。
婦女倒了三碗水,錢淑蘭笑着接過來,喝了一口發現裡面居然加了糖。
婦女瞧了一眼這桃子,一拍大腿樂了,“大姐,您這桃子哪來的呀,長得可真好。”
錢淑蘭笑着道,“來的時候特地託朋友弄來的。”
婦女笑着點頭,然後推了推邊上不說話的男人,給他使眼色,“你好好招待人家,我先洗兩個桃子給兩個孫子吃。”
說着把茶几上的一簍桃子全拎走了。
錢大軍對這老婆子有些很無語,人家還沒說事兒呢,你就把桃子給吃了,要是一會兒辦不成事兒,你拿什麼還人家。
只是他心裡再不滿,也不好當着客人的面訓斥她,年紀大了,總要留點面子的。
錢淑蘭見錢大軍一直不說話,她輕咳了下,直接說明來意,“是這樣的,我想見一下李國成,能不能麻煩您給個方便?”
說話的時候,她把介紹信和那張紙掏了出來。
錢大軍立刻接了過來,看到那封介紹信還不覺得有什麼。可看到最後面的那張紙,頓時愣住了。
他指着這張只蓋了一個戳的紙,“大姐,你認識他?”
錢淑蘭笑眯眯地點頭,“是,我和他是朋友。”
錢大軍立刻站起來,“那有什麼問題,你等着,我給你叫人去!”
錢淑蘭忙朝他道謝,“麻煩你啦!”
錢大軍衝她擺了擺手,然後衝着屋裡喊,“老婆子,我出去一下。”
錢大娘從屋裡出來,笑呵呵地道,“行,你去吧,我陪大姐嘮嘮嗑。”
錢大軍大踏步往外走了。
錢大娘剛纔洗了兩個桃子給孫子吃,兩個小傢伙全都吃得津津有味的。
還非要她也嘗一口,她哪捨得吃這麼金貴的東西,拗不過孩子的好心,只好應景的咬了一下。卻發現那味道真是甜!
想到這個勞改農場啥都好,有學校,有衛生室,有臨時供銷社。
可就是一點不好,供銷社裡的東西特別少,更是常年不賣水果。
自從搬到這邊來,她兩個孫子就沒吃過水果。
她笑着跟錢淑蘭套近乎,“大姐,你這水果多少錢買的呀?”
錢淑蘭愣了一下,“有點貴,兩毛八一斤呢。”
錢大娘驚訝地張大了嘴,一臉的難以置信,“啥?兩毛八?”
錢淑蘭點了點頭,“不要票,已經算是便宜了,我託朋友弄來的。”
錢大娘一臉的可惜,她總不能爲了買點桃子就特地跑趟縣城吧?光坐車就得要一個多小時呢。想想還是算了!
錢淑蘭笑着道,“以後我再過來的時候,就幫你稍帶些吧。我們生產隊也種不少水果呢。有柿子棗子之類的。”
錢大娘驚喜不已,“真的嗎?那行啊,你下次再過來,我給你錢。肯定不讓你搭錢。”
錢淑蘭從善如流地點了下頭。
兩人又說了會兒別的話。
就聽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錢大娘擡頭一看,居然是勞改犯,立刻拉下了臉,衝李國成嚷嚷起來,“不許進屋!可別髒了我們的地兒。”
李國成剛想擡起的腳頓時縮了回去。
錢大軍有些歉意地看向錢淑蘭,顯然他也是這個意思。
錢淑蘭忙提着包袱,笑着道,“那我跟他到院子裡說會兒話吧。”
錢大軍點了下頭,“行!你有話儘管說,不急的!”
錢淑蘭便讓小敏坐在原地,自己帶着小蝶出了客廳。
到了院子裡,小蝶已經傻眼了。
自從姜玉瑛和李彩英離婚之後。李彩英就再也沒有上門看過小蝶。李國成倒是還好一些,平均一個月見上一回。
只是已經幾年未見,李國成蒼老得不像話,頭髮花白,鬍子拉碴,皮膚黑黝黝的,皺紋滿布,眼袋和黑眼圈非常嚴重,原先的幹部派頭早已消失不見,更像是個受了一輩子苦的莊稼漢,滿滿都是辛酸。
他的身材也瘦巴巴的,後背已經佝僂起來,一看就是幹活太辛苦導致的。
他犯得是貪污受賄的罪名,就算幾年後數字幫倒了,也跟他沒關係。
二十年的刑期,他如今只過了四年,這輩子估計都出不了這勞改農場了。
小蝶看着李國成,眼圈立刻就紅了,她聲音哽咽喊了一聲,“姥爺!”
李國成最後一次見小蝶的時候,她才十歲。四年過去,她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他看着小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可看到自己手上髒得不行,忙縮了回來。
錢淑蘭拍着小蝶的背,轉移她的注意力,“有啥話趕緊跟你姥爺說吧。別哭了。”
小蝶忙抹了把眼淚,把錢淑蘭手上的包袱接了過來,遞給李國成,“姥爺,這是我特地帶給你的。你一定能用得着。”
李國成看到錢淑蘭的時候,尷尬得臉都紅了。如果說這世上他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那頭一個就是錢淑蘭。
對於這個前親家,他是畏懼加羞愧的。
大抵是兩家孩子離婚時鬧出來的不愉快,總有一種攀比的心態。
他想讓對方後悔,你兒子跟我女兒離婚一定會越過越差。
可事與願違,王守智倒是越過越精神,而他女兒卻嫁給了一個斯文敗類。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他甚至被自己的女兒拋棄,當真是失敗到了極點。
錢淑蘭看他窘迫得不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當初我就說了,你養出那麼個女兒,遲早會是個禍害,你不教偏要慣。現在成了這樣,你怨不了任何人。”
李國成低着頭沒吭聲。事實已經證明了,她今天就是來看他笑話的!
看着他這副樣子,錢淑蘭也沒了奚落的興致,到底還是要給小蝶留面子,她轉身往客廳走去,“你和孩子好好聊一會兒吧。可別再教那些有的沒的。”
李國成飛快地擡頭看了她一眼,重重嗯了一聲。
等人走了,李國成轉頭看向殷切看着他的小蝶,笑着問,“你過得還好嗎?”
小蝶點了點頭,脆生生地應了聲,“我很好。”
“你爹對你好嗎?”
“很好啊!”她笑着道,“我爹已經娶了新媳婦了。”
李國成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他頓了頓又問,“你後孃對你好嗎?”
“很好啊!”似乎怕他不相信,她又補充了一句,“我後孃就是我姑姑,對我可好了。”
姜玉瑛認了錢淑蘭當乾女兒之後,確實拿小蝶當親生女兒一樣疼,她這人本來就對小包子沒有任何抵抗力。
小蝶軟萌萌的喊她姑姑,她啥都答應了。
連小蝶求她騎着自行車帶着自己滿縣城的逛,姜玉瑛都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用小蝶自己的話來說,她真的很知足了。
至於是不是親孃,小蝶一點也不在意。她是有親生的娘,可從小到大一直忽視她。
姑姑對她多好呀,陪她玩,陪她寫作業,甚至還會跟她講女孩的知識。
這也是爲什麼她能這麼快就改口的原因。感情從來都是處出來的,如果小蝶不是先認識姜玉瑛,恐怕也會牴觸有個後孃。
李國成倒是知道小蝶有個對她很好的姑姑。
那個姑娘他也見過的,長得很漂亮,又是個工人,父母都是烈士。
只是這麼好的姑娘居然嫁給了王守智,當真是太讓人意外了。
他乾巴巴地搓着雙手輕輕道,“那就好,那就好!”
往日已經不堪回首,既然回不去了,只能往前看。
他朝小蝶道,“以後別來了吧。姥爺這什麼都不缺!”
這大抵是他對這孩子唯一的善心了。別招惹上他,她纔不會受他連累。
小蝶看着他身上破洞的衣服到底還是沒有答應。
她張了張嘴,想告訴姥爺關於她孃的事情,可又擔心姥爺聽了會生氣。
她面上的猶豫,李國成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不僅如此他也猜出來了,只是他已經看淡了,就像錢淑蘭說的,他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怪不了別人,全是自己種下的因。
如果他能受得住誘惑,他就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至於棄他而去的女兒,他管不了了,也不想再管了。橫豎他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她過得好與不好,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了。與其這樣,還不如當個聾子,再也不聽關於她的事情。
兩人談了半個小時,李國成就拎着包袱走了。
小蝶看着他老邁的背影,捂着嘴在後面哭了起來。
錢淑蘭從客廳裡出來,安撫她。等她平復心情之後才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