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淑蘭原本是想到紅旗飯店等姜玉瑛下班的,誰知道她今天居然在家。
姜玉瑛看到乾孃帶着正國過來,還有些驚訝。
這麼熱的天跑到縣城來,應該是有事要辦吧。
正國立刻叫人,“姑姑。”
要說姜玉瑛最喜歡的小孩,除了小蝶就是正國了,這孩子鬼精鬼精的,過年的時候帶給她不少笑料。
姜玉瑛稀罕正國,立刻從抽屜裡抓了一把水果糖給他。
錢淑蘭有些納悶,“你今天怎麼沒上班吶?”
“前兩天週末到總部幫忙,所以今天休息一天。”現在糧油局非常忙亂。
因爲出現搶劫事件,糧油局的局長便讓倉庫的壯勞力也跟着司機一起出車。然後從他們這些糧店抽調人手去管倉庫。姜玉瑛也是加了兩天班,纔好不容易輪休一次。
錢淑蘭點了下頭,便把自己來城裡的打算說了一遍。
現在時間還早着,姜玉瑛立刻帶他們去房管局找房子。
“如果你們只要房子很容易。如果想把戶口也牽過來,肯定不太容易的。”姜玉瑛雖然不懂這塊,可她到底也從同事那裡聽過一耳朵。
她想了想道,“具體的我們要問糧管局的同事們,他們懂得比我多。”
錢淑蘭皺眉,買房子當然要把戶口一起造過來比較好,要不然老三老四怎麼能從臨時工轉成正式工呢。
到了房管局。兩人首先問轉戶口的事情。
到了房管局,一個姓吳的大嬸很熱情地過來接待他們。這人也是姜玉瑛的老熟人,之前買房的時候就是由她介紹的。
聽到他們的來意,吳大嬸立刻拿出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
指出其中一條給他們看:
公民由農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准予遷入證明,向常住地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辦理遷出手續。
“你們有這證明嗎?”吳大嬸擡頭問。
錢淑蘭點了下頭,“有的,我兒子有。”
吳大嬸笑着道,“那就行!只要把房子落戶到他頭上,到時候就能把他的戶口轉過來。”
錢淑蘭愣住了,那她豈不是要每個兒子兒媳都要買一套房子。她哪來那麼多的錢!就算她能拿出來,她怎麼跟家裡人說!
她急了,“我其他兒子是在同一個戶口的,能不能一起轉過來?”
吳大嬸沒有立刻回答,又翻了兩頁,找到另一條指給她看:
每年的“農轉非”的指標控制在當地非農業人口的千分之一點五。
“按道理是能轉,可指標卡得太緊了。”吳大嬸朝兩人道,“咱們縣一共有30萬人,按照這條,一年也就能轉450人,我聽公安那邊說現在農轉非的申請名單已經排到1970年了。估計你們有的等呢。”
錢淑蘭鬱悶得要命。這就是說她得每人買一套房子?
要不要這麼坑人?
她一把抓住吳大嬸的手,“大妹子,你有沒有啥建議?”
吳大嬸眼睛四下瞄了一下。
錢淑蘭秒懂,瞅了四周一眼,這麼多的人呢,忙轉了話題,“大妹子,你先給我們介紹房子吧?”
吳大嬸點了下頭,立刻把桌上的書合起來,翻看之前她登記的房產信息,“這房子佔地面積非常小,可價格要得非常離譜。掛在我們房管所已經好幾年了,問得人特別多,可就是沒人買。”
錢淑蘭心裡一突,這到底是什麼價格,竟讓那麼多人望而卻步。
“他要兩百塊錢。”
錢淑蘭皺眉,這價格也不算高啊。
可等一行人到了房子跟前的時候,才發現這房子別說是兩百塊錢了,就連五十塊錢她都嫌多。
這個比杜甫的茅草屋還不如吧。人家那好歹還有茅草,這簡直就是四根空柱子嘛。
地方小得可憐不說,幾乎沒有一面完好的牆。
姜玉瑛性子直,直接嗤笑起來,“吳大嬸,這是賣房子嗎?這是賣地基的吧。”
吳大嬸一本正經地點頭,“你別說,還真是。”
錢淑蘭沒興趣再看。
她買房子不單單隻爲轉戶口,也是想在縣城有個落腳的地方。總住在姜家也不太好,更何況姜玉瑛馬上要嫁人了,姜家到時候也沒人。
“大妹子,你再給我們介紹別的吧。”
“我這不是擔心你們錢不夠,所以找了個最便宜的嗎?既然你們看不上這個,那我們再看別的。”吳大嬸又翻看自己的本子,“這家不錯。地方也大,地基有兩百多平,房子也挺好,只是價格有點貴,而且人家多數要的是糧食。”
錢淑蘭對這個倒也滿意,“行,我們先去看看這家。”
到了這家,房子已經被分成十來間小房子,“這家是賣左邊的那部分。”
錢淑蘭突然靈光一閃,抓着吳大嬸的手就往外走。
房主被她們這動作弄得有點懵,反應過來就直撇嘴,“不想買,看什麼看!真是閒的慌!”
姜玉瑛在後頭,朝她掃了一眼,輕飄飄地說,“沒看上唄!”嫌棄地掃了一眼這雜亂無章又昏暗無比的屋子。
房主被她噎住。瞅了一眼亂糟糟的房子,心裡竟也生出一絲嫌棄來。
“大妹子,你剛纔說有辦法,是不是說把房子買下來,然後分割成好幾個部分,再賣給其他兒子?”
吳大嬸瞅了她好幾眼,朝她豎了個大拇指,“我還沒說你就能想到,你可真厲害!沒錯!可以這麼辦!”
這種方法在前世根本行不通,可這年代卻是可行的。
錢淑蘭不知道的是。
爲了加強國家控制,使私有房產重新回到國有懷抱,國家在1956年出臺了一項新政策《關於目前城市私有房產基本情況及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意見》。
改造的具體方式有兩種:
一是國家經租,即“由國家進行統一租賃、統一分配使用和修繕維護,並根據不同對象,給房主以合理利潤”。
二是公私合營,即對“原有的私營房產公司和某些大的房屋佔有者,可以組織統一的公私合營房產公司,進行公私合營”。
兩種方式當中,國家經租是絕對主流。
國家經租,不僅僅意味着房主喪失了經營自主權,還意味着房主同時也喪失了房屋所有權——按相關規定,“凡是由國家經租的房屋,房主只能領取固定租金,不能收回已由國家經租的房屋”。
也就是說,國家經租只不過是將城市私有房強制收歸國有但又迴避國有化這個稱謂的手段。
國家經租房屋的業主實際上已經喪失了所有權。因此業主死後,經租房屋不能允許他的家屬繼承。
現在大部分的房子其實只有房產執照,並沒有土地證,土地是屬於國家的。
吳大嬸跟她解釋,“不過不是像你說的那樣賣給其他兒子。而是你買下一套房子,然後交由國家經租,到時候就可以讓你其他的兒子過來租賃。戶口也可以順勢落到上面。”
國家規定國家經租的房子可以落戶,但是需要隨租人申請。
“像你這樣爲國家作貢獻的房主是享有戶口優先分配權的。”
錢淑蘭嘴角抽抽,照這個說法,這房子只能落戶,根本不屬於她的,哦,對了她還可領到房租。
“就不能兩全嗎?”錢淑蘭有些掙扎,花這麼大的價錢買房子,卻不屬於自己,咋這麼憋屈呢。
吳大嬸搖了搖頭。
錢淑蘭想了想道,“不如這樣吧。你幫我找三套,一套是按照你說的可以用來經營國家經租的。兩套就是我們自家作爲落腳點。我家兒子多,我得給他們每人買一套房子。”
她不可能讓自家的房子裡有外人住進去,那樣稍不注意就會被人盯上。所以只能分開來買。
一套專門用來遷戶口,一套是正國的,另一套就是作爲他們家的落腳點了。
吳大嬸點了點頭,“現在咱們國家規定,改造起點以下的土地面積是五十平。只要超過這個面積必須交由國家改造。這項政策下來之後,咱們縣大部分的大房子都改造過了。只有一小部分因爲大躍進的事情耽誤下來。等大躍進取得圓滿成功之後,上面肯定還要再進行的。所以你們現在買也是趕巧了,等再過兩年想買也買不到了。”
錢淑蘭對這個說法倒也認同,據她所知那些公私合營的企業後來全部變成國有企業,更不用說這些大面積的土地了。
而後他們又看了三家。
第一套面積大,大概有一百平,建國前蓋的青磚青瓦的平房,房頂已經長滿了草,已經有了斑駁的痕跡。傢俱都是用了十幾年的。
這套房子價格並不高。三百塊錢和兩百斤糧食。
一套是面積只有四十二平,房子很小也很破,是泥草房,歪歪扭扭像要倒的樣子。這房子真不能住人,錢淑蘭打算買下來之後,等不忙的時候過來重新蓋。
價格倒也不貴,一百塊錢和一百斤糧食。
最後一套是面積有五十平,卡在線上,剛剛好,房子很新,紅磚紅瓦,還用水泥抹牆。地上鋪着一層青磚。房屋的擺設也非常不錯,古樸雅緻,一看就是家境非常不錯的人家。
“這家人工作遷到省城去了。因爲單位有福利房,所以就把老家這房子給賣了。”
這年代如果戶口本上有房子是分不到福利房的。
別以爲不在一個地方就不知道,如果有心人要整你,調查出來你家有房子,說不定連工作都得丟了。所以多數人不敢這麼幹。
這套房子房主不要錢,只要六百斤糧食。
雖然這三樣房子各有各的缺點,可錢淑蘭還是決定都買了。不買不行啊,吳大嬸手裡登記的房產也就十來套。
其他的要麼太貴,要麼地理位置不合適。這三家算是頂好的了。
“那我明天過來帶着糧食和錢過來。”
吳大嬸笑眯了眼,“行!”
錢淑蘭回到姜家之後請姜玉瑛幫個小忙。
姜玉瑛有些驚訝,“乾孃,你是說你只能弄到細糧,弄不到粗糧?”
“對!你能不能幫我把細糧換成粗糧。”這些人要的都是粗糧,如果她給的都是細糧,肯定會被人家懷疑。
再說也只是一捶子買賣,以後未必會打交道,幹嘛要讓人家佔那麼大的便宜。她把細糧換成粗糧好歹還能賺點差價。
姜玉瑛驚喜不已,“我們家就有許多粗糧!乾孃,我跟你換!”說着帶她到自家堆糧食的房間去看。
五六個麻袋,起碼得有一千多斤,全是粗糧,有的是有的是高粱,有的是紅薯幹。
“你從哪弄到這麼多的糧食?”
姜玉瑛小聲道,“去年我們縣不是有許多符紙嗎?我就擔心這事是真的,所以一直偷偷到黑市跟人家換糧食。”
錢淑蘭驚訝地張了張嘴,“一年時間你就換到這麼多,也太厲害了吧。”
姜玉瑛擺擺手,“我這不算什麼。我那些同事才厲害呢。他們家裡人口多,所以都把發下來的細糧跟別人換成了粗糧。平時也不敢浪費糧食。”
錢淑蘭握了握她的手,“你想得也對。”看來她貼得那些符紙也不是沒用嘛!至少這些城裡人還知道省糧食。
錢淑蘭看了一眼天色,還沒擦黑,於是道,“我待會兒出去幫你換糧食吧。”
姜玉瑛想要幫忙,“需要我跟着去嗎?”
錢淑蘭擺擺手,“不用!你把你家的板車借我用用就行,”
姜玉瑛一口答應,“當然行!”
錢淑蘭便讓她帶正國去屋裡,自己捲起袖子就開始做飯。
“我今天有口福了,乾孃做的菜太好吃了。”
她笑着也過來幫忙擇菜,正國也過來幫着燒火。
姜玉瑛瞅了一眼低頭燒火的正國誇讚道,“乾孃,正國可真貼心。”
錢淑蘭笑得很開心,“是啊,這孩子考上中專了。等下個月開學,到縣城來上中專,到時候你幫我照看着點。”
姜玉瑛驚喜不已,“真的啊?太好了!”說完,菜也不擇了,擦了擦手,直接跑回屋,拿了一個筆記本。
遞給正國,“這是姑姑獎勵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火紅的柴火照在正國的臉上,顯得格外的紅,他放下燒火棍接過姜玉瑛遞過來的筆記本。
這個本子很厚實,表皮還是牛皮紙,頂頭的地方還有一根長長的紅櫻,應該是用來做書籤用的。
翻開一看,裡面的紙雪白雪白的,比他之前用的好多了。
他下意識就要拒絕,“姑姑,這東西太貴重了。給我用太浪費了。”
姜玉瑛擺擺手,“以前是我爹的。但是我上完學之後,也沒機會再用這東西。放在那兒估計也要發黴,不如就送給你吧。”
正國擡頭看了一眼錢淑蘭,錢淑蘭笑着道,“你姑姑給你的,你就拿着,千萬不要辜負你姑姑的鼓勵,不能驕傲自滿,知道嗎?”
正國重重地點了點頭,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
姜玉瑛見他還沒發現玄機,忙伸手在側面的書皮的拐角處,抽出一個小小的筆來,“瞧,這個細鉛筆剛好塞進這個縫隙。”
正國驚了一下,接過鉛筆,又塞回去,這才發現書皮是兩層的,鉛筆完全可以卡進中間的縫隙不掉下來,他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新奇不已,“姑姑,這個太棒了。”
他這副有趣的模樣把姜玉瑛逗得哈哈大笑,揉了揉他的頭髮。
正國一點也不惱,激動的直樂呵。
“你學得什麼專業啊?”
“我學的是機械製造。將來我一定給姑姑製造一款獨一無二的手錶。”
姜玉瑛心裡美得不行,“好啊,姑姑等着你。”她想了想又道,“不過你這專業也未必能分到手錶廠,國家分你到哪,你就在那踏踏實實地幹。只要你出息了,姑姑就高興。出去還能跟人吹噓幾下。”
正國小臉通紅,點了下頭,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好!”
錢淑蘭也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