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嚴首長真能往北跑嗎?據我所知他最得力的部下應該在南邊,這不是反了嘛。”去往滿蒙的火車上,盛利百般無賴的看着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
嚴首長與俄羅斯那邊關係複雜,上頭和師長都認爲他會通過那邊出去,而滿蒙一帶的駐軍部隊幾個重要干將都是嚴首長的老部下,出於各種考量,師長臨時安排盛利率“孤狼”與蕭和平同行。
此時整個火車車廂裡,兩戰隊的戰士都對這次的任務都表現得比較平淡,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任務,又不是跟日本人打仗,沒必要太當回事。
特別是對於“孤狼”來說,蕭和平沒死的消息都比這個來得更讓他們激動,實在是規矩在這兒,不然他們真想上去圍着他去。
蕭和平抱着胳膊靠在座位上,閉着眼睛沒說話。
“嘿,我說你想啥呢?從出燕北就沒說過話,至於嘛,以前正經上戰場也沒見你這樣緊張過。”盛利改坐到他身邊拿手肘捅他胳膊。
蕭和平別過臉,懶洋洋掀起一隻眼皮子看他,“你不懂。”
“我咋不懂了,咱倆一塊兒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你身上哪個地方我不清楚?”
“我媳婦太稀罕我了。”
“……”
“你媳婦又不在乎你死活。”
“……”真會聊天……
“老蕭你這樣講話沒意思了啊,啥叫我媳婦不在乎我死活,我媳婦緊張着嘞,每次我出任務回去都給我捏肩捶腿做好吃的。”
蕭和平神秘兮兮的扯着嘴角冷笑一聲,繼續閉上眼睛。
沒跪過搓衣板的男人,懂個啥。
十來個小時後,火車終於在滿蒙省城火車站停下,當地駐軍部隊派出四輛軍用卡車和一個營的兵力供調遣,爲了節省時間,蕭和平和盛利兵分兩路,終於在幾天後暫時確定下嚴首長的具體方位。
一個陳舊、看起來絲毫不起眼氈包裡,十幾挺機槍齊刷刷對準炕桌後的老人和他的手下,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就像一隻只冷漠的眼睛,隨時窺人性命。
“反了你們了!老子扛槍打天下的時候你們還沒出孃胎嘞!誰批准你們這麼幹的!叫你們指揮官進來!”連日的奔波讓這位昔日的大首長再也沒了曾經的風采,凌亂的軍裝下已經是強弩之末。
換做以前。
嚴朝宗掀開門簾進來看到這幅情形時在想,如果換做以前,他這位崇尚強權的大伯一定毫不猶豫的用子彈射穿這些拿槍對着他的戰士們的腦袋。
他甩甩手,示意他們出去。
總算見到嚴朝宗,嚴首長壓抑多日的情緒終於在這瞬間得到爆發,“你是不是瘋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這是在毀掉我們嚴家!”
他氣急敗壞的揪着嚴朝宗的衣領,極度的憤怒讓他那張老態盡顯的臉變得扭曲猙獰。
“你以爲還有嚴家?”嚴朝宗冷笑着撣開他的手,平靜在炕桌旁坐下,“那不過是你的家。”
從侵盡所有支持革命,從三兄弟同上戰場那一刻起,嚴家就已經毀了,毀在某個人的私慾裡!
爲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可以不擇手段完全不顧及親情,這樣的人居然還有臉跟他提嚴家!
嚴首長被氣得捂着心口直喘,“這麼做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以爲我倒臺了上面還能容得下你?”
捫心自問,嚴首長從未覺得自己有任何地方對不起嚴朝宗,他是個警惕性很高的人,可唯獨對這個孩子百分百信任,從來不曾提防。在他母親過世後,更是既當爹又當媽的疼他護他,儘可能的把一切好的給他,所做的一切安排也都是爲了他的將來做打算。
可偏偏就是這麼個擱他手心裡寵大的孩子,有一天卻想要他的命!
這麼多天來的東躲西藏,嚴首長從未害怕只覺得心寒。
因爲只要嚴朝宗開口,他真的可以把自己的命豁出去給他,偏偏他的真心真意換來的卻是他的算計背叛。
“你以爲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嚴朝宗擡頭看他的時候,嚴首長腦子裡一晃而過的卻是他小時候的畫面,霎時間紅了眼眶。
這孩子打小就愛粘着他,對他這大伯比對他爹還親,纔到他膝蓋的時候最愛抱着他的腿仰頭看他,就好像他纔是他可以依賴的天。
滿足,那時候真是滿足啊!
爲了成爲這孩子的天,爲了讓這孩子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拼了大半輩子!
“朝宗啊,我們聊聊。”嚴首長屏退所有手下人,在嚴朝宗對面坐下,哪怕到了這個地步,他看向他時,眼睛裡仍是慈愛。
氈包裡靜悄悄,因年頭太久,那股濃重的牲口味彷彿滲透進了氈布里揮之不去。
嚴朝宗最討厭被他用這種眼神看着,向來溫和的臉上終於浮現了隱忍已久的厭惡,好像揭掉了一層面具,將自己最真實的一面直白的暴露在他面前,連聲音都是那樣的冰冷徹骨,“別裝了,你利用職務之便在戰爭中設計害死我父親,佔有我的母親,再怎麼裝也只讓我覺得虛僞噁心。”
之所以沒用“強行”,是因爲他在母親反應裡並沒看出任何反抗,她甚至順從的歡喜的接受了這個身爲她丈夫大哥的男人。
嚴朝宗永遠記得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那時候他父親和二伯纔剛犧牲沒多久,大伯帶着他們倆的骨灰回老家,就在他父母的屋裡赤身跟他母親纏在一起,他在裝着他父親遺物的櫃子裡躲了整整一宿,出去就吐了,吐得昏天黑地。
後來大病一場,他也一夜間性情大變。
在他父親和二伯犧牲後,大伯玩命似的拼,立下的功勞越來越多,在部隊裡的威望也跟着水漲船高。
建國後他在母親的帶領下到首都投奔大伯,他們倆之間的不倫關係也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他已經記不得自己背地裡到底看到過多少次,看得麻木,看得憎恨!
這一切直到他父親的一名舊部下找到他,跟他提起他父親之死的種種疑點才徹底結束。
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反覆查證纔敢下定結論:他父親的死就是他大伯一手操作的!
從那天后,嚴朝宗的腦子裡便只剩下了“報仇”兩個字!
塵封的見不得人的往事有一天被這麼赤果果的擺上檯面,嚴首長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複雜。
疑惑了三十年的事,總算有了答案,可這答案卻是一柄利刃,直刺他心頭。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孩子會因爲這事要置他於死地。
“我跟你母親纔是真心相愛的。”許久過後,他才嘆了口氣,眼睛裡有了些傷意,鋒芒也隨之消失不見,成了一個娓娓道述過去的普通老頭,因爲某種深刻的感情而溼潤,“我跟你母親是大學同學,感情很好,約好了一畢業就結婚,那時候我們家有個很大的藏書閣,她時常跟同學趁放假到家裡來借閱,誰知道你父親對她一見鍾情,你爺爺最疼愛的就是你父親,在明知道我喜歡你母親的情況下還是強行做主去你母親家裡爲他求親,你外婆外公生意失敗急需一筆錢週轉,你母親就這樣嫁給了你父親,我也因爲這事去參了軍……”
“任何理由都不能成爲你們苟且的藉口!你爲了一己私慾害死我父親和二伯,你所謂的真心相愛是建立在他們倆送命的基礎上!你配提‘愛’這個字嗎?你只是個謀害親兄弟霸佔弟媳婦的混蛋!”
嚴朝宗“蹭”的站起來一腳踹翻面前的炕桌,手上的槍毫不留情的指向那個他喊了半輩子大伯的男人的腦門!
這輩子他都沒像今天這樣發過脾氣。
隱忍、蟄伏。
在他心裡深埋壓抑的恥辱憤怒,三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它們變質成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他要他的命!
“首長!”
“嚴先生!”
外頭嚴首長的隨從和嚴朝宗的手下聽到動靜,魚貫而入,劍拔弩張!
“滾出去!”嚴朝宗將槍口移向衝在最前面的那人,那是他大伯最衷心的下屬,曾經爲了大伯擋過兩次子彈。
“出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進來。”嚴首長沉聲冷呵。
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心中那個將他仰望成的孩子已經長大,已經能夠獨擋一面,手段和能力比起他這老頭子更是青出於藍,雖然最後是用來對付他的,可在嚴首長看來,這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就算他死了,嚴家也不至於辱沒了。
眼瞧着氈包裡的人退出去,門簾子被放下,嚴首長重新盤腿坐回去,“收手吧朝宗,只要咱們伯侄倆團結,你可以站得更高。”
嚴朝宗面露譏笑,“我可以站得更高?是你自己想站得更高吧。”
“我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你真的覺得我在意這個?你替你爹抱不平,我可以理解,但是同樣的,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這顆事事爲自己兒子做打算的父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