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六章 完滿

安安蹦蹦跳跳地挽着小叔的胳膊跟周爸爸一行人送他離開的時候,所有人都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訝。安安沒嚎啕大哭,沒依依不捨,更沒痛徹心扉,甚至臉上還帶着笑意。

像一個父兄來接她回家小住的小媳婦,雖然因爲即將小別也會捨不得丈夫,可對回孃家還是歡喜雀躍的。

這樣的反應讓周爸爸對沈閱海甚至有了一絲感激之情,天知道他多憂心安安的情緒!就衝這個小夥子能任何時候都哄得女兒高興這一點,他就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大山叔和阿隆叔也懷着同樣的心情,大山叔請周爸爸走到一邊請示了幾句,過來跟小叔打招呼:“過幾天我從香港回來,做天使基金的中國負責人。”

他留下來當然不是爲了天使基金的運作,而是爲了能幫小叔。

爲了小姐能早點跟愛人團聚,大山叔放棄了心心念念多年帶小姐回家的願望,自願留下來幫沈閱海。

他這樣有手腕有身份的重量級人物鎮守,辦起事來當然比別人更高效更有力度。

這是對小叔最大的承認與肯定,小叔緊緊握住大山叔的手,並沒有跟他客套,而是真誠地說出了這位長輩最想聽到的話:“大山叔,您放心,我絕不會辜負安安。”

小土豆和小全也過來跟小叔告別,小全穿着帥氣的三副制服,如成年人一樣跟小叔握手:“小叔,我們等您團聚。”

小土豆看了一眼滿眼甜蜜喜悅的安安,說出了他以前從未想過自己能說出來的話:“小叔,我會好好照顧安安,但是她最需要的人還是您,您一定要早點來找我們。”

小叔拍拍這個已經跟自己一樣高的小夥子:“阿隆叔是個好老師,你要好好跟他學。”

小土豆認真點頭:“我已經跟周爸爸商量好了,以後一邊跟阿隆叔學一邊讀大學,我要念商科,安安不喜歡的事我都替她做。”

周家鉅富,周爸爸手裡至少有周氏航運五分之一的股份,再加上他這些年自己經營的龐大產業,這些以後都需要安安來繼承,而她對此並沒有多大興趣,所以必須有人替她承擔起這個繁重的責任。

阿隆叔是要傳衣鉢給小土豆的,在尚家,阿隆叔一直謹守本分把自己當做一個保鏢,可實際上,這些年他在歐洲華人界早已經是堂口的龍頭級人物了,要繼承他的衣鉢,小土豆需要經歷的歷練是別人難以想象的殘酷繁重。

他卻又給自己加了新的責任,好在這小孩兒雖然性格不太好,卻實實在在是個學霸,他跟小叔說他會去讀大學,直接就越過考大學的步驟,不是他自大,而是所有人都知道,考試對他來說從來不是問題。

小叔又鼓勵地拍拍小全和小土豆的肩膀:“安安跟你們在一起,我很放心。”卻沒有道謝,家人之間不需要道謝。

該說的話都說了,小全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交給小叔,讓他交給建新。

建新放不下母親和妹妹,最後還是決定留在國內。而且他也越來越熱愛中醫,希望能跟葛老、於老這些中醫泰斗好好學習,“很多國粹都要消失了,我希望中醫能在我的手裡傳下去。”

雖然知道小叔會照顧他,可國內生活艱苦形勢緊張,作爲兄弟,小全和小土豆還是希望能儘自己所能地幫幫他。

信封裡是小全跟周爸爸預支的一年的工資,還有阿隆叔給小土豆的零花錢。

交代完建新的事,小全抿了抿嘴,還是提起了母親王臘梅和三哥周小林。

可他的話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叔,我走前接到幾封信,可能以後他們還會去找您,您不要顧慮我,他們的事您不要管。”

他是真的放下他們了,連錢都一句不提。

王臘梅和周小林還是跟王家一家人生活在青山縣老家,現在過得非常不好。

據說周小林拖着殘腿在田地裡爬着掙工分,王臘梅的身體也常年病痛不斷,可週小林的補助金和工分他們卻一分錢都拿不到,都把持在王老太手裡。

以前王臘梅也給周小全寫過信,周小全都沒回應。

66年以後他們的境況更糟,說來可笑,這次卻是因爲周小安。

周小安跟海外華僑周靖遠的關係所有人都知道,大家都當做一件奇聞異事來傳揚。

即使是紅色革命爆發,海外關係如同火藥庫一樣的時期,周小安和小叔也因爲周靖遠的特殊貢獻和他們本身的地位能力被特殊保護起來,無論外面鬧得多兇,有了領導人的特別認可和嘉獎,他們都未受到任何影響。

可生活在邊遠農村的王家和周家人就不同了,不管上面怎麼說,你家女兒跟外國華僑攪和在一起,就得批你們鬥你們!

他們在壞分子的帽子上又添了一頂更要命的賣國賊!

當然,這都是被熱血衝昏了頭的鄉間盲目的積極分子的推測,可那也絲毫不耽誤王家人和周家人被死狗一樣拖着參加一場又一場在田間地頭的革命鬥爭!

說來這件事也有小叔的縱容,這件事發生以後,地方政府部門的領導幾次試探,發現小叔非但不關心,還對他們的行爲有一種微妙的縱容和認可,就完全沒了顧忌。

鬥爭手段層出不窮,王家和周家人簡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人間地獄!

在他們壓榨了周小安二十年之後,未來的十年,終於要用一種天道輪迴的方式還債了!

夕陽餘暉散盡,汽笛拉響,再不捨也要告別了。

走到船舷的跳板邊,安安很痛快地就放開了小叔的手,笑眯眯地跟他揮手再見,大眼睛璀璨明亮,俏皮地對小叔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就放他離開。

相比於她的輕鬆,甚至有點沒心沒肺,一向成熟穩重的小叔反而沒那麼拿得起放得下,他往船下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身,緊緊抱了安安一下。

輕輕地摸摸她的頭髮,眼眸深邃溫柔,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猛地轉身離開,大步走下船,很快隱沒在巨輪的暗影之中,一次都沒敢回頭。

誰都不知道,他緊緊握住的掌心裡,是那塊他用自己的血一點一點養回血色和溫度的血玉。

糖糖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他身上的血玉,他再沒有了她的記憶。

可這次,他一直把血玉藏在心口,甚至時刻警惕着安安提到血玉,就怕她再次把它帶走。

人生無常,如果真的有萬一,如果他跟安安此生再無緣相見,這次,他絕不能讓自己忘記。

如果真的什麼都沒有了,至少他還能有回憶相伴。

汽笛嗚嗚長鳴,巨輪緩緩駛出海港,小叔在黑暗之中沉默佇立良久,目送它直至消失在一片黑暗的大海上。

本應是最傷感難熬痛徹心扉的時刻,他眼前卻忽然看到安安明亮帶笑的眼睛和兩根俏皮地晃動的手指,臉上慢慢露出幸福驕傲的微笑來。

六個月後,共和國曆史上最年輕的中將沈閱海忽然宣佈轉業,入駐外交部任副部長。

與此同時,一個消息在高層人士之中爆炸開來,一直對海峽對岸進行無償武器支持的幾個歐洲國家,忽然收緊了武器援助力度,很多兩岸對峙急需的武器都從援助合同上消失或者大幅度消減了。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歐美國家對華禁運,特別是武器方面的禁運一直非常嚴重。而相對的,對對岸的援助一直源源不斷,這是造成兩岸能對峙多年的最重要原因。

而這次武器援助消減忽然讓兩岸的天平有了傾斜的跡象,可以說這一個小小的傾斜就可能造成重大的歷史轉折!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開端,雖然對華禁運還沒鬆懈,可此消彼長,從另一方面還是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

有心人很快把這次事件跟沈閱海入駐外交部聯繫了起來。

他的妻子可是跟歐洲華人界的領頭羊周家有深厚的關係,甚至被當做家庭成員看待,最近一段時間,周家老爺子和周家掌舵人周靖遠的大哥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過承認沈閱海這個女婿!

他在這麼敏感的時期入駐外交部,任誰都能聯想到周家在這次事件上出了大力。

證據明擺着,國內對海外關係這麼敏感的時期,沈閱海絲毫沒受影響,能這麼高調地入駐外交部,那肯定是手裡有讓人拒絕不了的籌碼!

普通人眼裡可能黑是黑白是白,可越站得高越知道,即使是這麼敏感的時期,決定一個人位置的也不是他的出身和以往的功績,而是他的實力!

多少人因爲八竿子打不着的海外關係而受牽連,甚至捕風捉影莫須有的事都能讓一個人人生盡毀萬劫不復,而沈閱海卻能因爲強勢的海外關係而一路升遷!

沒人敢有意見,相反的,大家都盼望着沈閱海能在以後的中國外交上開拓出一番全新的局面!

與此同時,天使基金擴大對華援助規模,成爲第一個在新中國擁有國際援助綠色通道的外國慈善基金。

這不是一個普通外國慈善基金的入駐,而是爲中國開了一扇窗,在這扇窗子的範圍內,紅色中國想讓一直排斥攻擊他的歐洲看到一個怎樣的中國?

在很大程度上,這已經不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了。

要取得國際社會的認可和善意,要跟歐美大國建立外交關係,要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要在政治經濟上獲得一個大國應有的地位和話語權,這扇窗開了就不能再關上,而且要讓窗內賞心悅目。

沒人知道是刻意運作還是巧合,在窗口代表中國形象同時也被國際社會很快接納的代言人就成了中國外交部最年輕的副部長、周家的孫女婿、大慈善家周靖遠的女婿沈閱海。

他也很快用自己的能力和風度成爲中國外交形象的代言人,國際社會最炙手可熱的外交官。

十個月以後,聯合國會議上,終於有人提起恢復中國合法席位的議題,多國附議,其中不乏幾個歐洲國家。而在以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在此之前的的十多年,一些歐美國家一直以中國發動了朝鮮戰爭,是侵略行爲而關閉這個議題。

最重要的,這次提出這個議題的不是亞非拉國家,而是一個舉足輕重的歐洲國家。

這是沈閱海上任四個月之後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舉國皆驚,過去十多年沒有進展的事,他四個月就做出了顯著成績!

他的能力和背後的助力已經不言而喻。

這是一個不可複製的奇蹟。放眼當時,能有實力做成這件事的只有他一個人。

不止是他超凡的個人能力,更是因爲他能在這樣複雜艱難的環境中所擁有的助力。

國外國內,缺一不可。

國外有周家幾百年經營的強大經濟實力和深厚的政治根基做保障,甚至還有英國最古老尊貴的貴族詹姆斯家族的全力支持。

據一些小道消息,詹姆斯家族甚至對歐洲一些政要開放了他們的藝術品古堡,古堡裡是這個家族幾百年的珍貴藝術收藏,很多藏品大英博物館都要借去展出。

而在人們傳言涉及不到的地方,某位收藏成癡的政要書房裡,最近確實新掛了一副價值連城的名畫,出處就是詹姆斯家族。

此外,一些在國際上非常有影響力的專業人士也開始明確地站在了沈閱海背後,比如在歐美醫學界地位極高的華僑張家。

國內,沈閱海也不是單打獨鬥。他有沈老和幾位師兄的鼎力支持,這些人每個都身居要職影響巨大,這也是他能放手在國際上運作而不怕後方出紕漏的保障。

這個國內形勢波詭雲譎的年代,也只有他能這樣放心地把後背交出去,而且保證高枕無憂。

這些得天獨厚全力以赴的支援只有他有。

所以,這件事也只有他能做到。換任何一個人都不行。

兩個月之後,沈閱海被任命爲常駐聯合國代表,全權處理聯合國事務和歐洲外交事務,特許偕夫人同行。

當他在紐約將安安擁入懷中的時候,離他們上一次分別還未滿一年。

此後的幾十年,他們夫妻共同成爲中國外交史上的傳奇。

沈閱海多方運作,在幾股歐洲民間和官方勢力的推動下,僅用一年時間就讓聯合國大會正式通過了中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的議題,他也從常駐聯合國代表變成了常駐聯合國外交大使。

直到退休,他都一直爲中國的外交事務傾盡全力。這位“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外交家”就是從這一時刻開始了他所向披靡的傳奇外交生涯。

而他的妻子也開始了她並不比丈夫遜色的一生。

她不止是歐洲最富有的世家名媛,聞名世界的大慈善家,還是科學史上永垂史冊的人物。

她出資研發了幾十種先進藥物,推動了醫學史的長足進步,真正的救人無數。

她的丈夫多次在重要談話中這樣肯定自己的妻子:“百年以後,我今日所做已經微不足道,安安所做的一切才真正能寫入人類發展史。”

而這僅僅是人們所瞭解的一小部分,只有幾個人知道,她對中**事科技的進步帶來了多麼強有力的推動,爲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強大做出了多麼大的貢獻。

可實際上,這對夫妻對外界所有的敬仰和崇拜並不在意,他們人生最激動欣喜的時刻不是榮耀加身名垂史冊,而是在生了四個兒子之後終於迎來了一個小女兒。

這位在國際外交界出名鐵血強勢的外交家第一次抱住自己心心念唸了幾十年的小女兒,看着她跟妻子一樣明亮的大眼睛,激動得完全控制不住情緒,下意識地複製了岳父對妻子的話:“Angel,爸爸的小天使,Baby girl!”

鬚髮皆白卻依然硬朗健康的老岳父已經顧不上鄙視女婿了,扔了裝飾用的柺杖健步過去槍小孫女:“趕緊給我抱抱!你看你這姿勢,這哪是抱女孩兒的姿勢!你沒養過女兒沒經驗!安安小時候這麼抱肯定得哭!”

被爺爺間接嫌棄了的四位哥哥面面相覷,都很理智地沒去跟父親和爺爺搶妹妹。

搶也搶不過,外公後面還有幾位眼巴巴等着的爺爺呢!爺爺們後面是更加強勢的舅舅們!今天是怎麼也輪不上他們了!

已經成年的大哥把一串弟弟帶出去,跟父親如出一轍的嚴肅面孔隱隱帶着擔憂,連年紀最小的小四哥都看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以後妹妹的教育只能靠我們了,爸爸、爺爺們和舅舅們會像慣媽媽一樣把妹妹慣壞的!”

至於母親,他們根本不考慮。小時候母親是他們的朋友和玩伴,長大以後那是他們要保護的人。

他們並不是覺得母親被慣壞了不好,相反他們特別喜歡這樣的母親。只是終於有妹妹了,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做哥哥的責任感讓他們必須得爲妹妹做點什麼才行!

四個人一致同意,性格都如父親一樣嚴謹認真,馬上嚴肅地開家庭會議,各據桌子一方,仔細討論怎麼排班給妹妹洗澡做遊戲,連每天睡前故事的內容都做了表格定下來。

一個小時以後,沈家小妹三歲以前的教育計劃完美出爐,四位哥哥摩拳擦掌,都覺得自己會是一個合格又有愛的好哥哥,完全把在他們看來特別不靠譜的父親、爺爺和舅舅排除在外。

他們還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他們一家人持續幾十年的爭奪小妹注意力的戰爭才只是拉開序幕的一角而已。

而他們已經高興傻了,完全喪失平日敏銳直覺的父親也毫無危機感,正抱着妻女感慨終嘗所願,人生完滿!

番外 觸不到的愛之童夢奇緣1(給盟主吾愛堂)

1930年冬,鵝毛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北風呼嘯,捲起煙霧一樣的雪沫,凍得人露在外面的皮膚貓抓一樣火辣辣地疼。

沛州府青山縣楊樹溝村,村頭周家的兩間茅草房幾乎要被風雪完全覆蓋,外面冷得能凍掉手指頭,屋裡也沒暖和多少,陳舊的窗紙隨時都可能被風撕爛,土牆上大片大片的白霜,唯一的熱源就是那鋪土炕。

年過半百頭髮花白的周趙氏盤腿坐在炕頭,長長的大煙袋邦邦邦地敲着炕沿,正在口沫橫飛地破口大罵。

尖利刻薄的聲音在屋裡迴盪,卻沒人迴應她,只有地上薄薄一層茅草上躺着一個孩子,一動不動,要不是胸口偶爾還有微微起伏,誰看了都會以爲那孩子已經死了。

畢竟這樣的數九寒冬,孩子沒死怎麼都不能就這麼扔在地上,別說已經病得奄奄一息,就是健康的孩子也得冰出毛病來。

周趙氏罵夠了,吧嗒吧嗒抽了一菸袋鍋旱菸,聽到外面大門響,幾個人踩着雪嘎吱嘎吱走路的聲音傳了進來,接着就有人招呼:“德忠嬸子,族長和族老來了!”

周趙氏麻利地顛着小腳下炕,在去迎接族長和族老之前先衝過去對着孩子的胸口狠狠踢了兩腳,低聲又咒罵了一句:“喪門星!你咋不凍死在外邊!就知道給我作禍!”

這兩腳踢得又狠又準,眼裡一片狠辣惡毒,恨不得兩腳就把孩子踢死,讓她省下來後面的麻煩事!

孩子被她踢得猛地全身劇震,燒得紅彤彤的臉驟然一片慘白,完全沒有意識地蜷縮起來。

周趙氏刻薄的嘴角狠狠一撇,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她顧不上再去折磨孩子,摸了摸自己梳得一根毛刺沒有的髮髻,換上一副諂媚的笑臉去開門。

門外來了兩名中年漢子和一名鬍子花白的老人,還有一個跑腿的半大孩子,剛纔說話的就是這個孩子。

四個人都穿着黑色土布老棉褲大棉襖,腰上纏着粗布腰帶,腿上沾着雪,是蹚着齊膝深的大雪來的族長周秉德和兩位輩分很高的族老。

周趙氏瑟縮地退了一步,臉上的笑更加諂媚:“二叔,五叔公,八叔公,你看看這真是作孽!這麼大的雪還把你們給折騰來了!快!快進屋!”

族長周秉德帶着兩位族老走進屋,三個人掃了一眼屋裡比別人家要整齊很多的傢俱,就一起看向地上的孩子。

周德忠有木匠的手藝,在沛州府的木匠鋪裡做大工,日子在村裡還是頗過得的,只是老兩口儉省,除了傢俱比別人家齊整一些,表面並看不出來什麼。

周秉德看到地上蜷縮的孩子,馬上走了過去,一把抱起來就往暖炕上放,臉色也嚴厲起來:“德忠家的!這大冷天你咋把二海放地上!這就是個好孩子也受不住這麼折騰啊!”

周趙氏一開始還瑟縮諂媚地跟在幾位身後,緊張地搓着手,看周秉德要把孩子放炕上,馬上張牙舞爪地不幹了:“二叔!這可不行!這不行!這小崽子眼看就斷氣了!這要是死炕上就得給我家德忠和大海帶晦氣!家宅不寧啊!”

五叔公看不下去了,他年紀跟周秉德差不多,輩分卻很高,在族裡說話很是有分量:“德忠家的!二海咋樣還不一定呢,能不能救是你個婦道人家能看得出來的?你啥都能做主還找我們來幹啥?德忠就這樣不好,太慣着女人!”

二海能不能救要不要救那得男人和族裡說話,周家的子孫活不活哪是一個女人能插嘴的?就是她說得對也不能慣着她這毛病!

周趙氏被震懾住了,要不是怕族裡以後追究,她可不是早就把這個小崽子拖出去扔了!想想周德忠的囑咐,她再不情願也不敢張嘴說什麼,眼看着族長把二海放到炕上。

八叔公上前一步,扒開二海滾燙的眼皮看了看,對五叔公和族長搖了搖頭。

另兩人也輪流上前看了二海兩眼,都嘆氣惋惜起來。

這孩子從小就長得周正,聰明能幹活還懂事兒,才六歲就長了個八、九歲孩子的身量,幾位族老都說過,以後周家這輩人要是有出息,就得看二海這孩子了,誰能想到會出這事兒。

五叔公掏出菸袋抽了兩口才悶聲問周趙氏:“德忠不能回來看一眼了?”

周趙氏趕緊恭敬回答:“東家不給假,回來扣工錢哩!德忠讓人捎信兒了,說咱窮苦人家,請大夫看病那打水漂的事幹不起,這就是二海的命!讓我都聽族裡的。”

三個男人又用眼神交流了一番,最後族長嘆了口氣:“待會兒讓你二嬸送兩碗白麪過來,給孩子最後做點順口的吧!讓他走也飽着肚子走!”

這孩子眼看着不行了,請了土郎中也九成是救不回來,父母又不打算花這個錢,世道艱難,族裡也沒有辦法,只能嘆一句這孩子命苦。

週二海自從在小河裡被凍暈,這幾天就一直迷迷糊糊,一會兒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會兒又像是被塞到冰窟窿裡,身邊的事很少有感覺。

但可能是周趙氏那兩腳讓他痛得清醒了一些,二叔公和五太公、八太公的話他幾乎都聽清楚了。

他死死攥住拳頭,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高燒也讓他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對這個結果他一點都不意外。

雖然只有六歲,可他早就習慣了失望,心裡也對爹孃不再抱任何妄想了。

家裡並不是拿不出給他請大夫的錢,他今年給鎮上地主家放豬的工錢還在娘手裡拿着呢,還有他一個冬天賣魚的錢,爹每個月的工錢也都攢着,可他們是絕對不會花在他身上的。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極度的失望和憤慨讓這個奄奄一息的小身體很快又暈厥過去,再次有意識先聞到一陣香味兒。

他努力睜開酸澀的眼皮,看到沈荷花穿着一件嶄新的花棉襖蹲在他的茅草鋪前,手裡端着一碗白麪條。

那是二叔公送來給他吃的。

沈荷花吸溜吸溜地吃着麪條,一根黃鼻涕也隨着麪條上上下下,看他睜開眼睛,顯擺地大聲吧唧了幾下嘴,如她每次在他面前吃小竈一樣。

上次大海哥回來,無意中聽說他還沒吃過白麪條,就讓人捎回來一點白麪,說讓他過生日吃一回,後來也是進了沈荷花的嘴裡,她也是這樣一邊吃一邊大聲吧唧着嘴顯擺。

他不想看跑開,沈荷花還端着碗追過去,他跑得快她追不上,摔了一跤把麪條撒了,他還被周趙氏狠狠抽了一頓,二叔婆看到才把他救下來。

這次二叔公開口要給他兩碗麪,肯定也是想到那次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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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不知道,無論給多少他都是一口吃不到的。

二海的目光掠過沈荷花的碗,釘在了她的花棉襖上。

那是他鑿冰釣了大半個冬天的魚,打算賣了錢給自己買一把小柴刀的錢做的。

他都跟鐵匠大叔說好了,到時候鐵匠大叔給他選一塊好鐵,他給大叔燒幾天火,大叔少收他一點工錢,給他做一把合手的小柴刀,再送他一個鐵冰尜(ga,二聲,陀螺玩具)。

其實他私下裡也打了小算盤,如果他好好給鐵匠大叔幹活,說不定可以說服大叔收他當徒弟,他就可以離開家了。

他雖然年紀小,可村裡十歲孩子能幹的活他都能幹!他吃得也不多,晚上睡在爐子邊就行了,只要能離開家,什麼苦他都能吃。

可魚剛賣了,錢馬上被周趙氏搶走了,轉天就去集上扯了花布給沈荷花做了新棉襖。

他倔着又去河裡鑿冰釣魚,更加堅定了要想辦法離開家的打算,卻把命都搭上了……

如果死了才能離開這個家,他也認了!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周趙氏和沈荷花的母親沈劉氏在說他的病,兩人都認定不能讓他死在家裡,計劃着他死了把棉衣給沈劉氏的小兒子穿,他年紀比那孩子小三歲,身量卻跟他差不多。

意識漸漸遠去,好像沈荷花還踢了他幾腳,因爲他把自己折騰死了,她娘和乾孃還謀劃着過兩年讓他去地主家扛長活給她掙嫁妝……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冷漠的手在解他的棉衣,他已經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知道這是要扒了棉衣把他扔出去。

可他毫無辦法,只能任人擺佈,咬牙等死。

接着就是一段雜亂的爭吵和撕扯,其中好像有大海哥的聲音。

大海哥……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給他帶來一絲溫暖的人了。

只有大海哥把他當人看待,回家來會抱着他一起上飯桌吃飯,會偷偷塞給他幾塊飴糖,會過年的時候給他買一掛鞭炮。

可惜大海哥一年也回不來一次……

真的是大海哥回來了嗎?他的眼角滲出大顆大顆的淚水,其實他一點都不想死啊,更害怕被扒光了扔到冰天雪地裡。

他長這麼大,連白麪條是什麼味兒都還不知道……

真的是大海哥回來了,他被抱到一個並不寬厚的懷抱裡,被放到了暖烘烘的炕上,身上蓋上了溫暖的棉被。

如果真的要死,能這樣死他也覺得沒什麼遺憾了。

耳邊的爭吵還在繼續,不止有大海哥,還有周德忠的聲音。

他又一次昏迷過去,再醒過來嘴裡一片苦澀,是有人在給他灌藥,從抱着他的姿勢就知道,肯定是大海哥。

他長這麼大,除了大海哥沒人抱過他。

他努力吞嚥着,甚至帶着貪婪。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又喝了兩次藥,大海哥還餵了他兩次米湯,在此之前,周趙氏連口水都沒給他喝過。

每次清醒的時候都能聽到周德忠的抱怨和周趙氏的咒罵,可他什麼都不想了,不傷心也不憤怒了。

在聽到周德忠知道他要死了也不肯回來看一眼,在經歷了周趙氏要把他扒光了扔出去凍死以後,他對他們再不抱任何期待,更不會因爲他們而傷心了。

可無論他多想活下去,鄉下土郎中的草藥對他受到嚴重風寒的身體還是無濟於事,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意識已經模糊不清,身上火燒一樣的熱,他知道,他可能真的活不成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又一次從昏迷中模糊有一點意識,他感覺自己身邊好像有個人,應該還是一個小孩子,從呼吸上聽來還是個小女孩兒。

沉重乾澀的眼皮很難睜開,可看不見他也知道,這個孩子絕不是沈荷花。

他聞到一股甜絲絲的花果香氣,還帶着一點柔軟溫暖的奶香味兒,純淨清新,只聞着味道就讓人心裡又軟又暖。

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身邊坐着一個小娃娃,只看一眼就再挪不開眼睛。

他肯定是已經死了,是到了天上,才能看到這麼漂亮可愛的小姑娘。

小姑娘四、五歲的樣子,肉嘟嘟白嫩嫩的小臉兒,大眼睛黑葡萄一樣,睫毛又濃又密,漂亮極了!

頭髮是一個一個柔軟蓬鬆的小卷卷,閃着漂亮的光澤,不是純黑色,跟他放豬時撿到的一張畫報上的外國小孩兒一個顏色。可她雖然比那個外國小孩漂亮,卻完全是一副中國人的樣子。

週二海看着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心裡安寧柔軟,不知不覺地微笑了出來。

小女孩兒正低頭擺弄手裡的一個跟她一樣滿頭漂亮捲髮的娃娃,低垂的睫毛在小臉兒上投下一個捲翹的弧度,安靜美好得好像一個夢。

他也安靜地看着她,他還躺在周家的炕上,可已經確定自己肯定是要死了,否則在他的世界裡,是絕對看不到這樣的小姑娘的。

如果死後的世界是這樣的,能有這麼可愛的小姑娘陪着他,那他真應該早一點死去。

他身體虛弱,太過集中精神關注她,很快就支撐不下去了,不知不覺又昏迷了過去。

可這次因爲心裡有特別惦記的事,他並沒有昏迷太久就又醒了過來。

那個小姑娘還在,這次坐得離他近了一些,他能更清晰地聞到她身上暖呼呼甜絲絲的味道。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過專注了,她這次一下就發現他醒了,兩人對視,他努力想對她友善地笑一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只看了他一眼就受驚地睜大,然後舉起胖乎乎帶着肉窩窩的小手,緊緊地捂住了眼睛。

卻從手指縫裡偷偷看他。

頭上的小發卷一翹一翹地滑過飽滿瑩白的額頭,讓看着她的人心一下就軟得一塌糊塗。

番外 觸不到的愛之童夢奇緣2(給盟主吾愛堂)

真是太可愛了!

二海看着小娃娃肉嘟嘟的小手,蓬鬆柔軟的小發卷,心裡又甜又軟,下意識地就想去抱抱她。

可一動才發現,他現在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

他馬上就要死了。身上火燒一樣的熱,隨時都會失去意識,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可如果死後能脫離身體,擺脫父母的虐待,跟這個漂亮可愛的小娃娃在一起,他真的盼望能快點死。

可能是他臉上的笑容太安然舒展了,也一直沒有動作,小娃娃的手指縫越來越大,最後終於把手拿了下來。

卻並不再看他了,小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接着玩兒她手裡的娃娃。

二海從小到大隨時都要防備着母親突然的虐打,非常擅長觀察人的情緒,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小娃娃不是怕他,她只是不想讓他關注她而已。

她自己玩兒得很自在,沒有一點到了陌生環境的拘謹和恐懼,甚至還帶了一點底氣十足的漫不經心。

這種神色二海在鎮上大地主家的少爺臉上見過。

他和小夥伴偷偷跑到鎮上去瞧熱鬧,躲在一座茶樓下面看到過在樓上喝茶的少爺。

少爺撥弄着手上的碧玉扳指,目光掃過熙熙攘攘的街市。整個鎮上大半的產業都是他家的,而他是家中獨子,樓下的大部分人都得仰仗着他生活。

他雖然自小就被送到大城市裡的學校學習,對這個小鎮完全陌生,可那種漫不經心的氣度卻看一眼就知道他有雄厚的底氣和依仗。

那是富足的生活優裕的環境和多到氾濫的寵愛才能在一個人身上堆積沉澱出來的氣質,當然,還要有對自身絕對的自信。

這個小娃娃一看就知道是大富之家的孩子,可她只有四五歲,在陌生環境裡不畏不懼氣定神閒的樣子還是太反常了。

二海看了一眼他們兩人待的這個小小空間,周趙氏堅持不肯讓他在炕上養傷,說是怕他死了嚇人。大海哥沒辦法,去二叔家借了炕屏,把他擋在炕的一頭,讓周趙氏看不到他。

也幸虧是這樣,才能讓這個小娃娃這麼悄無聲息地在他身邊待了這麼久。

可她終究是要被發現的。

二海有些焦急地想叫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的五臟六腑都被高燒熬幹了一樣的疼,嗓子早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掙扎着想去拉她,用盡全身力氣卻只能徒勞地動動手指而已。

小娃娃好像發現了他的意圖,小屁股又往外挪了挪,轉過身留給他一個滿頭髮卷的小後腦勺。

二海焦急地掙扎着,他必須把她藏起來!要是讓別人看見了她,肯定會把她抱走的!

他正努力想坐起來,一個眨眼,她忽然就消失了。

二海的眼前一黑,不肯放棄地努力睜大眼睛,小娃娃真的消失了。

他想看清楚一點,想再找找,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又一次昏迷過去。

被大海哥撬開嘴灌藥的時候他就醒了,可他這次沒有努力讓自己吞嚥,病得再嚴重他也能分清楚,那個小娃娃不是做夢,她是真的出現在他身邊過的,她肯定是來接他走的。

他想跟她一起走。

大海哥的嘆息和周趙氏的謾罵越來越遠,他的感覺越來越微弱了。

身邊不知道安靜了多久,忽然,那股甜絲絲暖呼呼的味道又來了。

而且離他非常近,他甚至能感覺到輕柔甜美的呼吸掠過自己的臉。

二海努力睜開一點眼睛,確實是那個小娃娃!她又回來了!

這次她沒玩兒她的娃娃,而是用小胖手揪着他的衣襟,努力想找着什麼。

小娃娃小小的,力氣卻並不小,扯開他身上的被子,用胖乎乎的小手指去解他身上的盤扣。

二海放鬆地一動不動,貪婪地呼吸着小娃娃身上甜甜的糖果味道,看着她的小發卷神氣地抖來抖去,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

不管她想幹什麼,只要她離他近一些,他就覺得高興。

小娃娃的手指出乎意料地靈活,很快解開他身上的盤扣,抓住了他脖子上的一塊血玉。

那塊血玉好像對她有特殊的吸引力,她趴在二海身邊愛不釋手地摩挲着它。

二海已經顧不上驚訝她怎麼會知道他有這塊玉了。他比小娃娃看血玉還認真地看着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更可愛了!

整張小臉像個白白嫩嫩飽滿的小包子,額頭飽滿潔白,睫毛卷翹濃密得不可思議,小嘴巴肉嘟嘟的比山上最紅的山丹丹花還漂亮!

看了一眼又一眼,怎麼看都看不夠!

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待了好一會兒,二海的精神前所未有地亢奮,竟然堅持了這麼久都沒有昏迷過去。

炕屏那一邊大海哥正在跟周德忠商量給二海換藥吃。鄉下治療他這種高熱不退有個土方子,能救回命人卻會變得癡傻,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用的。

可現在不用這個土房子這孩子隨時都可能死了。

二海聽着他們激烈的討論,大海哥堅持他怎麼也是一條命,周趙氏說她絕對不會養活一個傻子。

小娃娃玩兒了一會兒血玉張開小嘴打了個呵欠,就着二海被她扯掉的被子給自己刨了一個小窩就窩在裡面睡着了。

非常的自在安然,像一隻剛出生的小動物,對世界沒有一點戒心和恐懼,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天真懵懂自由自在。

二海想過去給她蓋上一點被子,想把她藏在自己被窩裡,想抱抱她,可他什麼都做不了,努力了幾次想動一動自己的胳膊,都徒勞無功,最後又一次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

接着他是被一隻小腳丫給踹醒的,他睜開眼睛,臉上還擺着一隻胖乎乎白嫩嫩的小腳丫,小娃娃已經睡得橫過來,舒展着她的小胳膊小腿,一點佔了別人地盤的意識都沒有。

懵懂卻蠻橫地理直氣壯。

二海沒力氣把這隻小腳丫拿下去,也不覺得被她踹了有什麼不好,好笑又縱容地看着自己眼前一排胖嘟嘟圓滾滾的小腳趾頭。

白玉一樣晶瑩剔透,比年畫上畫的娃娃還白皙粉嫩。看慣了村裡拖着鼻涕在泥土裡打滾的孩子,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幹淨漂亮的小娃娃,她是不是平時都不走路的?

小娃娃攤開手腳睡得正香,大海哥忽然端着一碗藥從炕屏另一邊繞了過來。

二海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情急之下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擡起胳膊,他想撲過去把小娃娃蓋起來,想把她護住不讓人抱走,可他用盡最大的力氣也只是勉強支撐着半坐起來而已。

大海哥已經走進來了,二海驚恐地看着他,又看看睡得香甜的小娃娃,急得一片灰敗的臉上漲紅成一片。

他不怕大海哥,他怕周趙氏。周趙氏曾經說過,附近有專門出去拍花子的人,把人家的小孩拍走賣掉,漂亮的小姑娘是要賣到髒地方的!

以他對周趙氏的瞭解,一個這麼漂亮的沒有親人的小姑娘,她很可能就把她賣給拍花子的!

他不知道髒地方是哪裡,可她那麼幹淨可愛,她的小腳丫沾上一點點塵土他都覺得是委屈了她,怎麼能忍心讓她被賣到髒地方呢!

也許是他的反應太激烈了,大海哥有些愧疚又無奈地看着他,眼圈都有些紅了:“二海,哥沒出息,就是個窮煤黑子,沒錢帶你去大醫院看病,只能用咱鄉下的土辦法,不管咋地……能活下來比啥都強……你放心,娘要是真不要你,哥帶你回家,咋地也能有你一口吃的……”

二海沒聽進去大海哥的話,他驚訝地看向小娃娃,大哥看不見她!

肯定是看不見的,大哥甚至坐到了她睡覺的被子上!

二海剛要喊一句別壓着她,就見大哥穿過她的身體,什麼都沒碰到!

而小娃娃卻感覺到了,一骨碌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看到坐在她身邊的大海哥,一下就消失了!

二海驚呆了!大哥看不到也碰不到小娃娃!

只有他能看到她!

狂喜一下擊中了他!像是自己獨自享有一個大秘密,像是兜裡揣着一顆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小娃娃是他一個人的!

大海哥的藥碗已經遞到了他嘴邊,他卻猛地搖頭,不不不!他絕不能變成傻子!小娃娃那麼聰明,他要是傻了她肯定不會找他玩兒了!

看他抗拒,大海哥也不強求,拿起水碗餵了他幾口,深深嘆氣:“二海,待會兒再喝吧,待會兒就喝啊……”

話沒說完,給他把被子蓋好就嘆息着走了出去。

他是真的沒辦法了。他是個勉強能維持餬口的曠工,家裡孩子也不少,周家人身體又不是很健壯,他這幾年下井榦活越來越艱難了,他是真的沒能力帶弟弟去看好大夫……

二海經過剛纔的激動和驚嚇,又喝了幾口水,身上竟然出了一點點汗意。

他躺下休息了一下,慢慢挪動着把放在枕頭邊的那碗藥挪到土炕的縫隙邊倒了下去。

待會兒大海哥過來肯定就會灌他了,他絕不能變成變成傻子,他還沒跟小娃娃說過話呢!

氣喘吁吁地擺好藥碗,他帶着一身薄汗又暈了過去。

接下來他迷迷糊糊地又醒過來兩次,每次都是被小娃娃粗魯地拉扯醒,她好像特別喜歡那塊血玉,每次來都要先去摸好一會兒。

有時候摸完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玩兒,有時候乾脆就握着血玉歪在他身邊睡一覺。

她不喜歡他關注她,卻任何時候都自由自在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她這麼喜歡這塊玉,二海也開始回想這塊玉有什麼不一樣。

那是他在放豬的時候在山裡救過的一個受傷的人給他的。那人說這玉來頭不小,是從沛州城裡一位道臺(巡撫)家的小姐的墓裡盜出來的。

道臺姓尚,家財萬貫,小姐是家中獨女,後來嫁給一個從外國回來的大財主家的兒子,但是小姐福薄,生了個女兒就去世了。

據說盜墓賊打開小姐的棺槨,外面陪葬無比豐厚,棺槨裡卻並沒有屍體,只有這塊血玉。

那人說這血玉得給有緣人,給了二海當做謝禮,讓他留着以後娶媳婦。

二海想留住這塊血玉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他所有的東西只要沈荷花看上就必須給她,他越不想給她就越要,最後肯定是保不住的。

所以他把血玉放在爛魚肚子里弄得髒兮兮臭烘烘,在沈荷花來家的時候主動給她,說是自己在河邊找到的一塊漂亮石頭,還拿去給周趙氏看。

沈荷花嫌棄地給他扔了回來,周趙氏也罵他什麼破爛都往家裡撿,他才能把血玉戴在了身上。

小娃娃又來了幾次,有時候只是摸摸血玉一閃身就走了,有時候能安安靜靜跟他待一下午。

她也不那麼排斥他看她了,來了不管他是不是醒着,直接就撲過來扯他的衣服先摸摸血玉。

有一次她忽然出現,手裡端着一個畫着奇怪小動物的小碗,皺着眉頭很發愁的樣子,看見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好主意,拿起小勺子就喂他吃碗裡的東西。

他已經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了,每天只靠幾口米湯過活,就是米湯,大海哥不看着周趙氏也不肯給他了。

小娃娃的勺子不容拒絕,他還沒仔細看清楚那些花花綠綠的小丁是什麼就被塞到嘴裡了。

很鮮嫩清新,還帶着濃郁的奶香,應該是蔬菜之類的東西,好像還有特別清甜的嫩玉米粒。

他艱難地嚼着,這是他從來沒吃過的美味。

小娃娃看他肯吃,非常高興,也不管他能不能吃那麼快,一勺又一勺地往他嘴裡塞,大眼睛帶着明亮的笑意,胖嘟嘟的臉頰邊露出一個甜美的小梨渦。

好在她那隻小碗裡的東西很少,塞了他滿滿一嘴就塞完了。

二海努力一點一點吞嚥着嘴裡的東西,對小娃娃露出大大的笑容。

真的是很好吃啊!

小娃娃這次沒躲開他的目光,也對他笑了。笑完歪頭想了想,小卷毛抖兩抖,才慢吞吞地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小盒子,倒出一顆橙黃色半透明的糖果,跟塞蔬菜一樣塞到他嘴裡。

那顆糖果酸酸甜甜qq軟軟,又是他從來沒吃過的美味。

而且那股甜味兒跟她身上和呼吸裡的味道一模一樣,她肯定很愛吃這種糖。

這幾天他一直仔細觀察她,知道她這是用糖果感謝他幫她吃蔬菜呢。

二海衝小娃娃儘量露出善意的笑,可他嘴巴鼓鼓人也虛弱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笑得很是滑稽,小娃娃被他逗得歪頭眨眨眼睛,忽然咯咯地笑出聲來。

二海努力吞嚥着嘴裡的東西,他終於有一點力氣了,他想問她叫什麼名字,爲什麼來這裡,他有好多好多問題。

可小娃娃並不理解他的焦急,笑完就撲過來,熟門熟路地扯開他的衣服,胖乎乎的小手又去摸血玉了。

番外 觸不到的愛之童夢奇緣3(給盟主吾愛堂)

自從二海幫小娃娃吃過一次蔬菜之後,她就開始理所當然地讓他幫他吃所有她不喜歡吃的東西。

有時候是切成小丁新鮮清甜還帶着奶香的蔬菜,有時候是一小粒一小粒的各式水果,還有一次是幾顆酸酸甜甜的小藥丸。

二海長大以後才知道,那些小藥丸應該是幫助消化的山楂丸一類的藥物。

吃了幾次,二海很快明白了,小娃娃很挑食,不喜歡吃所有的蔬菜,水果只喜歡吃一兩種,所有帶玉米粒的食物她都一口不吃。

但是她喜歡吃橘子。

用來感謝他的糖果是橘子味道的,水果粒裡要是有橘子(二海見識有限,把所有橘子橙子柚子檸檬金桔類的水果統稱橘子),她會主動坐到他身邊,張開小嘴巴等着,讓他一粒一粒地挑給她吃。

這個時候她就不認生了,他看她對她笑她都視而不見,小鳥等着餵食一樣專注。

讓二海幫忙吃了幾次蔬菜和水果,又發現他不排斥替她吃藥,小娃娃有一天忽然捏了一小把西洋藥片和膠囊過來,如每次不管不顧地往他嘴裡塞食物一樣,直接塞到他嘴裡,再把自己小水壺的吸管也塞到他嘴裡,完成一項很艱鉅的任務般拍拍手,露出一嘴小奶牙笑了。

二海吃了幾次小娃娃帶來的食物,已經比以前有力氣一些了,完全可以躲開她硬塞過來的藥,可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她長出一口氣的樣子,他就不想躲了,很順從地喝水吞下那把苦藥片。

吞下去纔想起來,這肯定是她家裡人給她吃的,她也生病了嗎?

知道碰不到她,他還是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摸摸她的額頭:“糖糖,你病了嗎?”

糖糖是他給她取得名字,因爲她不肯跟她說話,他不知道她叫什麼,不知道她從哪裡來,什麼都不知道。

但他已經知道她不是天上的小仙女了,她跟所有正常小孩子一樣要吃飯睡覺,要玩玩具,會挑食發脾氣,會吃撐了小青蛙一樣抱着肚子滾來滾去,甚至還會怕蟑螂。

她一定是不知道哪個大富之家的小小姐,因緣巧合纔會出現在他身邊,因爲他是碰不到她的。

就像現在,他實在太過擔心,伸手去碰她的額頭,手穿過她的身體什麼都碰不到。

她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影子而已。

可她卻是能碰到他的,她可以給他東西,可以隨便摸他的血玉。

但她從來不碰他,也不喜歡他碰他,只要他表示出這樣的想法或者動作,她馬上就會躲開或者消失。

這次也一樣,糖糖動作迅速地躲開他的手,秀氣的小眉頭皺了一下,驀然就從他面前消失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不高興地消失了,每次都是他想碰他或者追着跟她說話。

根據以往的經驗,她還會回來的。

因爲她喜歡摸他身上的血玉。那塊血玉好像對她有特殊的吸引力,有時候二海能感覺出來她並不想來,可是還是會受不住血玉的誘惑回來。

但他還是很擔心,她是病了嗎?爲什麼需要吃藥呢?那麼一個嬌嬌軟軟的小娃娃,生病了多讓人心疼啊……

二海就這樣擔心了很久,完全忘了自己是個病入膏肓的人。

他真的不想糖糖受他受的罪,如果非要有人生病,那她的病都讓他替她來生好了,他從小吃苦都習慣了,疼一點難過一點都不怕的,生病太難熬了,她那麼小肯定受不住的。

二海一邊擔心一邊昏睡了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又被糖糖推醒,又到他替她吃藥的時間了。

二海不想替她吃藥了,雖然那些藥吃完他的身體舒服了很多,睡得也踏實不少,甚至明顯感覺自己好多了,可那是她的藥,她生病了不吃藥怎麼行呢?

第一次,二海偏頭躲開她的手,溫柔地哄她:“糖糖,生病了要吃藥,要不你該難受了。你頭疼不疼?哪裡不舒服?吃了藥就舒服了。”

這次不敢去碰她了,卻非常仔細地觀察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糖糖的臉色好像有點蒼白,肉嘟嘟的小臉都不那麼飽滿了。

糖糖歪頭看他,眼睛轉了轉,掏出一顆橘子軟糖塞到他嘴巴里,然後接着要往裡面塞藥。

這是要用糖果賄賂他呢。

二海立場堅定地躲開:“糖糖,以後我不吃你的糖了,你把藥吃了,吃一顆藥吃一顆糖就不苦了。”

在他的世界裡,生病能吃藥是非常奢侈的事,真的生了要吃藥的病,那都是馬上要死了的人,哪有人會抗拒吃藥呢?不要命了嗎?

可對糖糖,他很自然地就知道她會嫌苦,也會心疼她要吃那麼苦的藥片。

雖然這些洋藥片跟苦澀難聞的草藥汁比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

糖糖見糖果都不能賄賂他幫自己吃藥了,小眉頭一皺,玫瑰花一樣的小嘴巴嘟了嘟,胖乎乎帶着小肉窩窩的小手託着肉嘟嘟的小臉思考了一下,忽然拍了一下自己蓬鬆柔軟的小卷毛,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二海擔心極了,她把藥片留下了,這樣不吃藥會不會病重啊!

好在糖糖很快就回來了,費勁兒地抱着一個小小的圓柱形的鍋子,人小力薄胳膊短,還要靠嬰兒肥的小肚子頂着才能勉強把那個小鍋子搬過來。

二海馬上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比他在鎮上路過滷肉攤子聞到的香味兒還好聞!

他長這麼大除了大海哥回來把他抱上飯桌吃過兩塊肉,是從來沒吃過家裡做的肉的,偶爾在野外抓了麻雀或者釣了魚,就地燒得焦黑狼吞虎嚥地吃下去,對他來說就是非常難得的美味了。

所以對這一小鍋肉他第一個反應不是饞得流口水,而是非常驚慌:“糖糖!快送回家去!你娘知道了會打你的!”

他只是個六歲的鄉下孩子,即使能看得出來糖糖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可有錢人家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他是一點概念沒有的。

像樵夫想象裡皇帝肯定挑着金扁擔一樣,在他的想法裡,無論多有錢,家長都是把肉看得金貴無比的,小孩子敢動家裡一鍋肉,還是偷走拿給別人,那肯定是要捱揍的!

糖糖一點不明白他的焦急,吭哧吭哧地把小鍋放到炕上,用勺子在裡面攪了攪,一轉身又沒影兒了,不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回來了,拿着盤子和刀叉還有一塊雪白的餐布。

不知道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覺得好玩兒還是有求於人,這次小傢伙很積極,用胖乎乎的小肉手給二海鋪好餐巾,盤子裡放上一個大大的滷雞腿,刀叉擺整齊,笑眯眯地等着他吃。

二海對着一鍋油汪汪香噴噴的滷肉嚥了咽口水,裡面好吃的可真多啊!有雞腿、雞翅、小肘,滷蛋,還有他認不出來但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扁扁的蛋(鮑魚)。

肚子饞得咕嚕嚕轟鳴,二海還是很堅決地搖頭:“糖糖,快拿回去,我不吃!”

糖糖小眉頭又皺起來了,很苦惱地看着他,把她的寶貝小糖盒拿出來放到二海枕頭邊。

二海堅決不受誘惑:“糖糖,我也不吃糖。”

糖糖更苦惱了。

接下來二海無論糖糖想什麼辦法,都是搖頭再搖頭:“糖糖,我不玩兒娃娃。”

“糖糖,我不要這個發光的盒子。”

“糖糖,我也不要這些畫着大腦門老頭的紙片片。”

“糖糖!你從哪裡拿的這些鑲着亮晶晶小石頭的首飾?!快送回去!”

“糖糖……糖……糖糖……”糖糖已經撲到二海身上,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這是她求人的終極武器,只要她親一口,任何人都會答應她的任何要求的!

二海果然也不例外,迷迷糊糊地點頭:“好……好吧……就,就,就這一回……”

二海臉紅得比發高燒時還厲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那一小把藥片嚥下去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糖糖發現這招兒對二海再有效不過了,再不折騰着拿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給他了,讓他幫忙吃蔬菜丁親一口,讓他幫忙吃水果粒親一口,讓他幫忙喝牛奶親一口,讓他幫忙吃藥再親一口!

二海稀裡糊塗地來者不拒,自己都記不得被糖糖塞了多少東西進肚子。

他對這個暖綿綿甜絲絲的小娃娃根本抗拒不了,只要她笑眯眯地撲過來,她就是給他吃石頭吞毒藥他都甘之如飴。

不過很顯然,糖糖給他吃的都是好東西,不知不覺他胃口越來越好,身上的高燒也退了,等他能自己坐起來端水喝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竟然要好了!

而且他吃了她的藥,她好像也沒有生病的樣子,他就更放心了。

這個時候大海哥已經離開好幾天了。

他們都以爲他喝了那個土方子了,剩下的事就聽天由命了。

大海哥還得下井賺錢養家,臨走對周趙氏囑咐又囑咐,如果二海真傻了千萬別扔了他,他開春再回來一趟,不行他就接過去。

即使傻了二海的身體也不差,有他這個大哥照應着,在礦區撿煤渣也不至於餓死。

大海哥走後周趙氏就再不來看二海一眼了,連口水都沒給他端過,這些天完全一副放任他等死的樣子。

如果沒有糖糖,他不是變成傻子就是已經被渴死病死了。

現在他竟然要好了!

二海看着自己瘦成一把骨頭的手,慢慢攥緊拳頭,他又活過來了!他能感覺到身體裡在一點一點地恢復着力量!

而那個救了他的小傢伙,正撅着小屁股趴在他身邊酣睡,紅撲撲的小臉蛋兒紅蘋果一樣散發着甜絲絲暖呼呼的氣息。

他拿起被子給她蓋上,知道她感覺不到冷,可還是會擔心穿着露着小胳膊小腿兒的連衣裙會凍着她。

他張開雙臂,虛虛地把這個小娃娃攏在懷裡,試探地去貼貼她肉呼呼的小臉兒,心裡溫軟成一片。

糖糖酣暢淋漓地睡了一覺,二海看她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了幾下,趕緊放開她坐回去。

糖糖不喜歡他去碰她,雖然有求於他的時候她可以毫無障礙地去親他,可達到目的就會跟他保持距離,是真真正正的轉臉就不認人。

好像她親他一下就跟給他那些好吃的、玩具甚至值錢的東西一樣,只是一種交換,根本不帶任何感情,是跟她的感情完全分開的。

二海對着她朦朦朧朧剛睜開的大眼睛笑了:“小壞蛋!”

糖糖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用小拳頭揉揉眼睛,雙手捧着一個胖嘟嘟小動物樣子的小水壺喝水。

二海試探地往前挪了一點,小心翼翼地跟她商量:“糖糖,你叫我一聲哥哥好不好?”

糖糖捧着水壺看了他一眼,大眼睛黑白分明水光瀲灩,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睛,卻帶着一種清澈又很殘忍的單純。

她沒有說話,眼睛裡的意思卻非常明顯,一點不含糊地拒絕!

二海有點落寞,但並沒有放棄,趕緊哄她:“沒事沒事,不叫也沒事,你什麼時候想叫就叫,總也不叫也沒事。”

想想又加了一句:“你總也不叫我不跟我說話,我也喜歡你,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替你做。”他知道她不是小啞巴,她能發出聲音,她笑起來可好聽了。而且她也能聽見他說話。

所以他真的沒有生氣,相反,他非常心疼她。

他雖然不知道她怎麼了,可能肯定她一定是經歷了什麼不好的事。讓她不肯開口說話,不肯讓人接近她。

他能看出來,她很抗拒跟人接觸,只有自己玩兒的時候最自在,雖然衣食無憂,可她心裡對跟人相處的事非常排斥。

她這麼小,得經歷什麼樣可怕的事纔會變得如此可憐呢?

二海強忍住去摸摸她小卷毛的手,笑得更加溫柔:“等我好了帶你出去玩兒,我知道可多好玩兒的地方了!”

糖糖剛纔還有點緊繃戒備的神色也放鬆下來,跟着他一起笑了出來。

她能感覺到他的愛護和包容,小孩子說不明白,可誰對她好她再清楚不過了!

糖糖放下小水壺,一下又不見了,一會兒端着一隻盤子回來,上面竟然是一整隻燒雞!

二海又被她嚇到了,她這麼小的小娃娃,怎麼會總能隨手就弄來這麼多好吃的?!她到底生活在什麼樣的家裡啊?都沒人照顧她的嗎?她爹孃也太不上心了!

糖糖有了前幾次被拒絕的經驗,這次不再麻煩地給二海鋪餐巾擺刀叉了,她決定用她最管用那招兒,抓起燒雞的一隻腿就往二海嘴裡塞!

小傢伙胖嘟嘟的人小力氣可不小,執拗起來大病初癒的二海想躲還真有些困難。

而且她那麼認真執着的小樣子,撲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他哪裡還有躲開的心思。

被她塞了一嘴雞肉,二海也不躲了,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真香啊!”

是真的好香好香啊!他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肉!

這些天他也看出來了,糖糖能拿到這些東西,拿了也不會被懲罰的。

她是個特別聰明而且特別會顧及自己感受的小孩兒,什麼事對自己不好她是絕對不會做的。

肉都塞到嘴裡了,他不吃她也拿不回去了,而且她還會不高興,他當然不能浪費。

他肯吃她果然很高興,把雞腿塞到他手裡,小胖手託着下巴,非常感興趣地看着他吃。

二海挑出一隻肥嫩的雞翅給她:“你也吃!”

糖糖毫不客氣,抓着雞翅吃得兩頰鼓鼓滿嘴油乎乎。

兩個孩子笑眯眯地相對大吃,竟然很快吃掉了一整隻燒雞!

糖糖很喜歡看二海吃東西,一轉身又沒影兒了,很快又端來一隻盤子,上面是幾根香腸和滷蛋,興致勃勃地塞給二海。

二海哄了她好半天,才讓她點頭答應,吃完這些不能再讓他吃了。

從此以後兩個小娃娃就找到了新遊戲,吃!

兩個人都胃口超好,面對面坐在一起吃東西吃得開心極了!

糖糖是無肉不歡,只肯吃肉,蔬菜水果牛奶雞蛋都給二海解決,她兩隻小胖手捧着一碗紅燒肉大快朵頤別提多享受了!

當然,她也是一個特別慷慨的小娃娃,所有好吃的都會分給她的小夥伴一半的。

二海試探着哄她:“哥哥抱你一下好不好?”

她抖着一腦袋小卷毛果斷搖頭,絲毫不肯講交情委屈自己的,但是有時候拒絕多了也會挪挪小屁股,坐得離他近一點,這已經是極限了。

二海有點後悔自己投降得太快,現在她已經不用親他他就幫她吃蔬菜了,唯一能離她近一點的機會就是她每次過來摸血玉的時候。

所以無論心裡多想對她好,多想哄她高興寵着她,他都不肯說出把血玉給她的話。

給了她以這個小傢伙沒良心的程度,肯定是不會再來找他的!更別提撲到他懷裡把小腦袋扎到他胸口了。

而且如果運氣好,有時候她還會抓着血玉睡覺,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抱着她很久很久。

二海吃了幾天藥,營養也前所未有地好,身體很快恢復,竟然能下炕走幾步了:“哥哥病好了帶你去釣魚!”

怕她覺得無聊不肯經常來看他,二海許諾了好多好多遊戲,還用麥稈兒給她編了好多玩具。

他雖然年紀小,卻聰明手巧又天生身體好,是村裡最會玩兒的孩子王,編出的小動物活靈活現漂亮極了!

糖糖愛不釋手,攢了一堆蟈蟈小狗和大寶塔,有多少都不嫌多,已經抱都抱不過來了還眼巴巴地看着二海,二海就繼續給她編!

不過最後也留不住多少的,熟悉了二海才發現,這小傢伙有個特別有意思的習慣,喜歡什麼都要拆開來研究。

他親眼見過她把自己的娃娃拆得胳膊腿四分五裂,她還有好多一看就是用來拆的奇怪玩具,她甚至還拆了一塊土炕上的蘆葦蓆!

而且她拆了就懶得裝回去,跟他熟悉了就把一堆亂七八糟的零件塞到他懷裡讓他復原,她自己又研究破壞別的東西去了。

所以她拆那些麥稈兒玩具二海覺得再正常不過了,縱容地看着她拆,拆完再不厭其煩地給她編回去。

很快,她不說話他也完全能看明白她的表情了,有時候她想幹什麼可能自己還沒清楚,他一看她的小臉兒就比她先知道了!

可能是跟他在一起太自在了,完全不用費勁兒還不用說話,他也不會如別人一樣試探觀察她,時刻找機會想讓她開口說話或者做一些她不喜歡的肢體接觸,糖糖來找二海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剛來的時候她來來去去沒有任何規律,完全隨心所欲,現在她不得不走的時候會有些捨不得,偶爾還會主動去拉拉二海的手。

二海沒有學過循序漸進這個詞,可他好像天生就是個非常有謀略的小孩兒,敏感地知道怎麼讓糖糖放下戒心,即使心裡非常渴望能抱抱她或者跟她更親密,也從來不會主動去碰她。

她靠近他,他就一動不動地讓她靠,溫柔縱容着她所有的事,不給她一點壓力。

她已經不是如最初那樣完全是衝着血玉而來了,現在更多的時候是來找她的朋友玩兒的。

一天他們倆又默契十足地自娛自樂,安安靜靜地躲在炕屏後面玩兒,沈劉氏帶着沈荷花來了。

沈荷花一來就鬧着要“看死孩子”,周趙氏怕二海病入膏肓的樣子嚇着她,拿大海給二海買來熬米湯的白米哄她,說一會兒給她做白米飯吃,她安靜了一會兒,還是偷偷溜了過來。

二海並不擔心,也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她看不見糖糖,只要糖糖沒事,他是完全不在乎沈荷花的。

可這次不知道爲什麼,沈荷花跑進來了,糖糖竟然沒像每次有人來時一樣消失。

她自己也驚訝,她並不知道別人看不見她的,又不想見別人,就躲到二海身後的牆角,撅着小屁股捂住臉把自己藏了起來。

二海被她可愛的小樣子逗得一下笑了出來。

根本不搭理沈荷花,拍拍自己的後背,示意糖糖躲到他背後更安全。

他倆這幾天默契十足,糖糖很聽話地躲到他背後,把小腦袋扎到他身上做一隻胖嘟嘟的可愛小鴕鳥。

雖然感覺不到她,可他能聞到她身上甜絲絲的味道,知道她正緊緊貼在自己身上依賴信任着他,二海的心裡再裝不下別的,眼裡哪還會有那個傻傻笨笨又髒兮兮的沈荷花。

沈荷花本來是想來看二海要死的樣子的,沒想到他的病竟然好了,還笑得這麼高興!

最重要的事,他竟然眼角都不瞄她一下!

沈荷花拿起一隻麥稈兒小狗就扔了過去:“沒死就給我幹活去!我娘說了,你傻了也得扛長活給我掙錢買好吃的!你一輩子都得給我做牛做馬!”

二海並不打算搭理她,他都打算好了,他的病好了就不會在家裡待着了,就是去不成鐵匠鋪也要說服周德忠帶他去木匠鋪,他想學本事,以後掙錢給糖糖買好吃的!

還要買一間房子,讓糖糖來找他的時候他能什麼都不怕地好好跟她說話。

糖糖雖然不說話,可她眨着大眼睛聽他說話的樣子真可愛啊!他有好多好多話對她說,總也說不完的話!

沈荷花看二海還是不搭理她,更氣了,不管不顧地拿起炕上的麥稈兒玩具一個又一個地去打二海,一邊打一邊罵,小小年紀不知道跟誰學得,說出來的話粗俗下流潑婦一樣不堪入耳。

二海皺眉,想去捂住糖糖的耳朵,這種話他可不想讓他們家乾乾淨淨的小娃娃聽到!

可還沒等他回頭,糖糖已經立着小眉毛怒氣衝衝地站出來了!

她力氣十足的小胖手掄起二海裝着草籽的枕頭就衝沈荷花砸了過去!

枕頭真的挺重的,沈荷花跪在炕沿上只顧罵人扔東西,根本就沒發現枕頭飛過來,被結結實實砸了個正着,趔趄了一下差點大頭朝下栽到地上去!

二海嚇了一跳,看着抿着小嘴巴立着小眉毛的糖糖,怎麼都沒想到這個軟綿綿的小娃娃生起氣來這麼暴力!

說動手就動手,而且根本不屑於用輕飄飄的武器,一出手就拿最狠的!

再看她噴火的大眼睛,二海的眼睛忽然一熱,小傢伙這是在維護他呢!

這個從來不肯委屈自己的小娃娃,以她看見人就躲起來的性格,能爲了他這麼挺身而出,他感動得無以復加。

生病要死了都不曾哭過,對着這個維護他的小娃娃,眼淚一下控制不住了。

可不給二海感動的時間,糖糖還沒完呢!她扔完枕頭馬上就抄起二海哄她玩兒的一杆鞭子,鞭子杆是用幾根長竹條編的長竹杆,柔韌又硬實,小傢伙沒有一絲猶豫地衝着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正趔趄着的沈荷花就抽了過去!

沈荷花被她用鞭子杆狠狠抽在身上,控制不住趔趄的身體,撲通一聲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雖然周家是泥地,可踩得很結實,這一下聽着就很疼啊!

二海和糖糖面面相覷,一個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好,驚訝過後又心生驕傲,這小傢伙的脾氣可真帶勁兒!

糖糖聽着沈荷花哇地一聲大嚎起來,眨眨眼睛一下就消失了。

非常不講義氣地留給二海一個雞飛狗跳的爛攤子。

番外 觸不到的愛之少年心事(給盟主卡秋~)

1941年初夏,沛州郊區木材廠牆外廢棄的小屋裡,十二歲的沈二海臉色蒼白地躺着,頭上一圈髒兮兮染着血跡的布條,睡夢中不安地囈語着。

“糖糖……糖糖……糖糖!”他忽然驚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目光呆滯地看了好半天破舊的房頂,才慢慢恢復神智。

“糖糖……”已經知道剛纔是個夢了,二海還是戀戀不捨地念了一聲。

他已經五年五個月又十天沒見過糖糖了。

自從那次她生氣把沈荷花揍了一頓就再沒回來。

他的身體很快好了,在家裡等了她好久好久,直到不得不接受現實,糖糖不會如往常一樣忽然出現了,纔跟周德忠來到沛州的木匠鋪當了學徒。

他堅信,他帶着血玉,糖糖早晚是會回來找他的。

小傢伙貪玩兒,一時想不起他來也可能,他等她就是了。

但他不能什麼都不做就一直等,不能等她來找他的時候再讓她照顧他。

這次她再回來,他要給她好多好多好吃的,帶她去玩兒,哄她高興,讓她喜歡上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他再也不會讓她忘了他。

所以他六歲進木匠鋪,從撿木頭收刨花的小童工開始做,五年的時間已經成爲徒弟裡年齡最小技術最好的徒弟了。

前些天周德忠跟東家商量,已經打算讓他上手給客人做簡單的傢俱了。

他終於要熬出頭了。

可惜命運弄人,他剛看到獨立的希望,就受了重傷。

跟客人來木材廠挑木料的時候周德忠貪心,想多挑一根剩下了好給大兒子家做兩張木凳子,躲着工頭自己去拿木料,不小心造成了木料堆塌方。

他看木料塌方不喊大家,自己先跑了。在旁邊挑木料的二海和一名工友都受了重傷。

那名工友扒出來沒到一天就斷氣了,二海雖然沒馬上有性命之憂,但頭上卻受了重傷。

塌方時只有周家父子和那名工友在場,工友昏迷去世,二海也頭暈噁心昏睡幾天,事故的責任無法判定,周德忠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那名去世的工友身上。

東家爲了不賠錢,也順水推舟接受了這個事實。

等二海稍微恢復一點神志,這件事已經算是塵埃落定了。

那名工友的家屬沒得到一文錢賠償,還被周德忠訛詐了一塊大洋,要不是他們家還有幾名壯年兄弟子侄,周德忠甚至打起了要賣了人家閨女訛錢的主意。

二海的傷很重,老闆也給了幾塊大洋,讓周德忠帶他去看大夫。

周德忠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不但不帶二海去看大夫,還故意不管他讓他傷口發炎,等他病重就把他擡到木材廠要人家賠命。

木材廠的人不肯賠償,他就把病重的二海扔在這裡不管了。揚言要是二海有個三長兩短就去告官。

木材廠的人也不是善茬,根本不給他訛詐的機會,把五分是病五分是被周德忠故意折騰壞的二海扔到了這個廢棄的小屋子裡。

這裡在木材廠的牆外,外人認爲是木材廠的產業,實際上是市裡修市政設施時臨時搭建的倉庫,地方偏僻忘了拆除而已。

二海死在這裡警察不找周德忠麻煩就算他走運了!

病重的二海就這樣被所有人拋棄了。

最後還是一起做工的一位老師傅實在看不過眼,給他一塊土大煙(收割來的原始鴉片,沒經過提煉的黑色膏體)止疼。

其實也是想讓他死得不那麼痛苦而已。

周德忠一向不講道理,別人沾染多了怕被訛上,能幫他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二海沒動那塊土大煙,那不是什麼好東西,對他的病一點幫助都沒有,還可能讓人上癮。

他非常愛惜自己的身體,更不想死,他還沒等來糖糖呢!

小木屋外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樹上有小鳥輕快地唱着歌,二海忍着劇烈的頭痛和噁心,緊緊攥住胸前的血玉,滿心被濃濃的遺憾沾滿。

糖糖現在該長大一些了吧?她是不是完全忘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如果有一天她回來,他已經死去,血玉流落到別人手裡,她會不會如對他一樣對別人?

會對別人那樣甜甜地笑嗎?會把小腦袋扎到別人懷裡酣睡嗎?會像維護他一樣豎起小眉毛打架嗎?

強烈的不甘讓他的頭一陣陣眩暈起來,在又一次昏迷前,他死死攥住血玉,用盡全力嘶啞地喊了一聲“糖糖”。

他又夢到糖糖了,非常真實,甚至還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甜絲絲的味道。

夢裡糖糖來到這間小破屋,圍着他的破木牀轉了一圈,還湊近他仔細觀察了一番。

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甜美輕柔的呼吸,還是跟以前一樣,帶着一股她最愛吃的橘子軟糖的味道。

也如以前一樣,一來就直奔血玉,拿開他的手摩挲了好半天血玉,才戀戀不捨地放下。

二海讓自己安安靜靜地躺着,怕動一動嚇跑她,嘴角卻帶着笑意。

糖糖看着任性,其實是個特別有教養的小娃娃,她那麼喜歡血玉,他又事事順着她寵着她,她卻從未想過要把血玉據爲己有。

她在家裡也肯定受寵,跟他在一起卻從未表現出過跋扈,想讓他做什麼會想方設法賄賂他,也知道交換玩具跟他玩兒,其實糖糖是個特別慷慨講義氣的小姑娘。

就像現在,他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她戀戀不捨地摸完血玉也沒想過拿走,甚至離開的時候還不忘給他蓋上被子。

感受到糖糖要離開了,二海趕緊睜開眼睛,他幾天未進水米又實在病得嚴重,沒來得及及時睜開眼睛,等看過去的時候糖糖已經轉身了。

二海卻一下愣住,那不是糖糖!

是個窈窕纖細有着一頭烏黑柔順長髮的女孩子,看背影應該十四五歲的樣子,穿着一套寬鬆柔軟的條紋棉布衣褲,慢悠悠地在屋子裡看了看,忽然就消失了!

“糖糖!”二海驚聲叫了出來,她不是糖糖,卻有着跟糖糖一樣的氣息,她肯定知道糖糖的事!

這一叫讓二海徹底清醒過來,看着空蕩蕩的屋子,他滾燙的頭腦一片混亂,根本分不清剛剛那是個夢還是真實。

病重沒有時間概念,二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又在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時候看到那個女孩兒了,還是穿着那套條紋衣服,還是來摸他的血玉,他努力睜開一點眼睛,眼前慢慢清晰,終於看到了她的樣子。

糖糖!

看清女孩的臉,第一眼二海就認定,這是糖糖!

沒有小包子一樣的肉嘟嘟的小臉兒,沒有深褐色的小卷毛,可這就是糖糖!

眼睛還如小時候一樣清澈漂亮,圓潤俏皮的小鼻頭,嘴角上翹的甜美弧度,還有她呼吸間那股甜蜜的味道,這就是糖糖!

最重要的是感覺,他的感覺百分百肯定,這就是糖糖!

他不知道糖糖爲什麼會一下長成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姑娘,可無論她長到多大,他永遠不會認錯。

二海貪婪地看着她,糖糖長大了可真好看啊!

戲文裡好多好多說女人好看的詞,可看到長大的糖糖,二海忽然覺得那些詞都配不上來形容她,她就是糖糖啊,糖糖這兩個字就是形容好看最好的詞了!

二海想叫她,想問她好多好多問題,想跟她說他有多想她,想讓她多留一會兒,可是夢魘一樣,他一動不能動,只能看着糖糖如小時候一樣去摸他的血玉,然後從他眼前消息。

接下來幾次,二海都如做夢一般看着糖糖來來去去,而他已經病得毫無辦法,想留也留不住她了。

而且讓二海很難過的是,糖糖顯然沒認出他來,看他的眼神陌生而戒備,跟她四五歲時剛到他身邊時一模一樣。

直到有一天糖糖皺着眉頭嫌棄地看了幾眼他頭上已經開始潰爛的傷口,那裡已經招蒼蠅了,味道大得影響了她看血玉的心情。

糖糖看了兩眼就消失了,二海滿臉通紅,他太髒了,被糖糖嫌棄了。

可是糖糖一會兒就回來了,手裡拿着消毒的藥水、藥粉和繃帶。

把他頭上髒兮兮的布條扔掉,糖糖開始給他消毒上藥。

她從小就手巧,長大了動作更加輕柔靈巧,雖然消毒的過程很疼,可二海還是幸福得幾乎要哭出來。

糖糖關心他!說不定已經想起他來了!

糖糖有些生疏卻很順利地給他消毒上藥包紮好傷口,接着做了一件讓二海目瞪口呆的事,她竟然把自己手上的吊針拔了下來,在他手上戳了幾次終於找到血管,給他打了起來!

二海這才注意到,糖糖一直帶着一個帶輪子的架子,上面吊着點滴。

她病了!

二海趕緊仔細打量她,這纔想起來,她身上那套條紋衣服跟教會醫院裡的病號服很像,她漂亮的臉也有些蒼白。

可他找不到她身上的傷口,並不知道她哪裡病了。

他想讓她乖乖打針,想問她哪裡不舒服,可他的頭一片混沌,身上一動不能動,只能看着她給他打上針,又拿了一把藥片給他吃。

甚至還用吸管餵了他一杯新鮮的橙汁。

吃藥之後他很快睡去,再醒來手上的點滴打完了,身體也舒服了一些,糖糖安靜地坐在牀邊,手裡拿着一個會發光的小扁盒子點來點去。

感覺到他的注視,糖糖擡頭,有點不好意思卻很明媚地衝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嘴漂亮的小白牙,頰邊還如小時候一樣有一個甜美的小梨渦。

二海也努力回了她一個笑容,心裡卻一陣酸澀,糖糖不記得他了。

那笑容漂亮極了,卻帶着陌生和戒備。

但挫敗只是暫時的,糖糖回來了,這比任何事都重要!

二海打起精神,腦子迅速轉了起來,努力擡手把血玉從衣服裡拿出來。

糖糖果然馬上被吸引,一直盯着血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不時對他笑一下。

她想靠近血玉,卻又不知道怎麼跟清醒了的二海表達。

二海不動聲色地等着,他想讓糖糖開口跟他說話。

可糖糖最終還是沒有跟他說話,而是給了他一把藥和一杯果汁,笑得漂亮乖巧地看着他,跟小時候她賄賂他幫她吃蔬菜時一模一樣。

二海的心一下就軟了:“糖糖,你可以摸摸它,你想摸摸嗎?”

一看就知道她還如小時候一樣不喜歡靠近別人,可血玉對她的吸引力太大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來伸出了手。

二海知道自己應該跟她慢慢熟悉起來再問,可看到近在咫尺的女孩兒,還是忍不住:“糖糖,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你得了什麼病?你……怎麼長這麼快?”你有沒有想過我?你可不可以多陪我一會兒?你能不能不再消失了……

糖糖歪頭看他,什麼都不說,只給了他一個甜美羞澀的笑容。

接下來幾天,糖糖每天都會來幾次,把針頭從自己手上拔下來給他紮上,給他吃藥,給他食物,有一次還把手裡的小盒子給他看,可惜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根本不會擺弄。

二海還是沒能讓糖糖開口說話,可他太瞭解她了,很快就消除了她對自己的戒備,等他傷勢有些好轉,能坐起來跟她說好多好多話的時候,她已經可以隨意地坐在他的牀邊彎着大眼睛聽他講單春兒(單口相聲)了。

二海平時話很少,小小年紀就有種一般大人都難以達到的成熟內斂,熟悉他的人很難想像他還能說單春兒,而且還惟妙惟肖精彩極了。

在糖糖面前他不但能說單春兒,還能一個人一說幾個小時亂七八糟的閒話不覺得累,只要糖糖愛聽,用她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就有說不完的話。

其實也並不是他一個人的表演,糖糖雖然不說話,可她的大眼睛太靈動漂亮了,所有的情緒都那麼活靈活現生動精彩地從眼睛裡表露出來,那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鼓勵和迴應了。

一切都美好得夢一樣,糖糖回來了,他的傷以非常快的速度在好轉:“過幾天我帶你去常春樓看熱鬧!雙簧李每月初八在那裡演出,他們家世代演雙簧,聽說還給老佛爺演過呢。”

二海看着糖糖亮晶晶的眼睛又加了一句:“五月吃青團,我們一邊看演出一邊吃,常春樓的小點心是沛州城裡做得最好的,特別是甜味兒點心。”

糖糖的眼睛果然亮了起來,重重地點頭。

接着卻有點爲難地皺了一下秀氣的眉頭,二海馬上明白她在想什麼了:“我有錢!我把東家和客人打賞的錢留下來一部分沒讓周德忠知道,夠給你買好多好吃的!”

要不是病得實在動不了,這裡又人跡罕至,他絕對不會淪落到等死的境地的。

六歲以後他就徹底明白,除了大海哥他所有的親人都靠不住的。

這兩年大海哥被調到沛州礦最偏遠的一個礦區去了,離市裡近百里,一年也見不到兩面,可能他現在也不知道他受傷的事。

聽到他說有錢,糖糖就不擔心了,但還是把一直拿在手裡把玩的一個鑲着兩顆紅寶石的黃金蜻蜓胸針往他手裡放。

這是她拿了幾張紅紅綠綠的紙給他,發現那些紙不能當錢用以後拿來的,想用這個賄賂他,讓她隨便摸他的血玉。

但現在他們是朋友了,她不是賄賂他,是接濟他。

二海如每次一樣堅決不收:“我能掙錢,不要你的!”非常固執,甚至還有一些隱隱的不高興。

糖糖回來了,什麼都好,就是她忽然長得比他大了,他有一些懊惱。

他不喜歡她像個姐姐一樣看他,雖然溫柔漂亮,讓他心生溫暖,可把他當做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孩子,那種挫敗感真的很讓人難受。

他喜歡糖糖信任他依賴他,如以前一樣接受他的照顧和愛護,與她長多大沒關係,他只是不喜歡這種無力感。

好吧,其實他是有一些介意糖糖長得比他快的,她現在的個子跟他一樣高!

可能是木匠鋪的活太重伙食又不好,也可能是他還沒到長個子的時候,他以前跟同齡人比很大的身高優勢越來越不明顯了,現在只比普通的十二歲小孩高一點點而已,竟然被糖糖追上了!

他一直想抱在懷裡愛護疼寵的小娃娃忽然長得跟他一樣高,還用一種大姐姐的溫柔目光看着他,誰都會很彆扭的!

關鍵是她是糖糖啊,她雖然長大了,可還是那個嬌憨可愛的女孩兒,即使一句話不說,他也能看懂她所有的想法,能幾句話就哄得她眉開眼笑。

所以他更加介意自己的身高了!

“糖糖,你現在幾歲?”

糖糖笑眯眯地伸出手比了個“十六”。

二海又挫敗又有些慶幸,糖糖竟然十六歲了!比他大了四歲呢!不過還好還好,等他到十六歲,肯定能比糖糖高很多很多了!

到時候她肯定不會用一種看小孩子的目光看他了!

二海敢肯定,如果不是因爲她不喜歡跟人肢體接觸,她肯定會像個大姐姐一樣去拍拍他的頭!

有一天糖糖來的時候手上戴了漂亮的五彩繩,沒忘拿一條給他繫上,還帶了不同口味的十幾個糉子給他吃。

二海算了算時間,“糖糖,今天端午嗎?”

看糖糖點頭,他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睛:“我都是一個人過節的,以後過節你可不可以過來陪我一會兒?”

他沒說過端午,而是籠統地說過節,這樣所有的節日她就都要過來了。

這些天他想盡辦法,隨時都會找一些理由讓她記得他,利用一切機會加深她的印象,讓她再不會忘了他。

他沒辦法碰到她,也沒辦法左右她的去留,只能用這種方式讓她來找他。

他從未在任何人面前示弱過,可如果能讓糖糖記得他來找他,他完全不介意讓她覺得他可憐。

只要能讓她別忘記他就好,他什麼辦法都肯用。

二海的傷好得可以下牀走路了,馬上張羅着要帶糖糖出去玩兒,是怕她寂寞想哄她高興,也是想讓她對跟她在一起有更多留戀的地方。

雖然有些不服氣,可二海再清楚不過,這個愛吃的小傢伙可能會忘了他,卻絕對不會忘了吃過的好東西。

“我們還可以去看戲,聽說北京城裡的京劇名角要來沛州演出,男人扮女人比女人還好看,我帶你去看!”

二海說完又難得有點不好意思,臉上微微發紅:“不過那個名角再好看也不會有你好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說這話的時候爲什麼會臉紅,這本來就是實話。

糖糖歪頭看了看他,狡黠地笑了出來。

不用她說二海也知道她在想什麼,臉上又紅了一層,有些懊惱地挪了一步自己的馬:“將軍!”

糖糖比小時候還漂亮的小嘴巴不高興地嘟了一下,往自己臉上貼了張紙條。

以前下棋都是她一直贏的!

二海引着糖糖專心下棋,心裡卻有些懊惱。

他現在這個年紀本就有些雌雄莫辨,他又從小就長得好,再加上清瘦修長,他忍不住誇獎糖糖漂亮的時候她總是用“你也很漂亮”的眼神兒看他!

二海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臉頰,他什麼時候能長出鬍子呢?到時候他肯定不刮乾淨,留一點給糖糖看看!

當然,如果她願意默默就更好了!

兩個人計劃好了一起去看戲吃好吃的,卻並未成行。

周德忠忽然帶着東家和兩名警察找了過來,還沒進來就叫囂着木材廠害死了他兒子,要讓他們賠命!

木材廠的守衛和老闆也氣勢洶洶地追了過來,粗魯地跟周德忠一行人吵鬧起來。

糖糖聽到外面的動靜就有些不自在地站了起來,二海知道她不是害怕,她只是不喜歡跟人接觸,不喜歡在人多的地方待着。

她會這麼願意來找他,一部分原因就是他這裡只有他們兩個,非常安靜。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人聲越來越近,二海心裡一片慌亂,不是怕那些人,而是怕會嚇着糖糖:“糖糖,你回家去吧,明天再來找我。你……一定要來,明天他們就都走了!肯定走了,你相信我!”

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祈求。

糖糖卻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消失,而是咬了咬嘴脣,走到他身邊跟他站在了一起。

二海的眼睛忽然一熱,酸澀刺痛哽咽難言,糖糖是個多討厭跟人接觸的小姑娘啊,卻爲了他寧願忍受。

沒時間交談了,外面的人踢開門已經走了進來。

二海把糖糖護在身後,平靜地看向周德忠。

他竟然還活着!這個想法明晃晃地寫在門外所有人的臉上。

接下來又是一場爭吵和扯皮,最後周德忠沒拿到木材廠的賠償,木材廠也嫌麻煩沒有告發他訛詐。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二海既然病好了,那明天就去接着上工吧!

他的學徒期還沒過,按當初籤的契約,他十三歲之前都要給木匠鋪幹活的。

周德忠氣哼哼地訓斥着二海,二海看緊糖糖,用目光示意她不要去揍周德忠。

這個人不值得糖糖生氣,更不值得她髒了手。

木匠鋪的一名學徒告訴過他,周德忠曾經酒後說過,他死了他拿一筆賠償,比他活着在木匠鋪幹二十年還賺!

所以周德忠是盼着他死的。

這個賬他會留到以後再算,並不想糖糖被牽扯進去。

而且上次糖糖生氣動手之後就消失了,他決不能允許這種事再發生。跟爲自己討回公道相比,糖糖纔是最重要的!

周德忠訓斥了二海很久,久到糖糖都不耐煩聽了,她看出這個老頭不會打二海了,就跟他揮揮手離開了。

二海當天沒有馬上跟他們回木匠鋪,而是說好了明天去上工就讓他們走了。

他要在這裡等糖糖,他有很多話要對她交代。

可那天晚上糖糖沒有來。

以後的很多很多天,他執拗地等在這棟小木屋裡,糖糖卻再沒有回來。

番外 觸不到的愛之甜蜜情誼(給盟主溫柔的飯飯)

1943夏,沛州常春樓戲院後臺。

前臺正在演大鬧天宮,急促熱鬧的鑼鼓點和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好聲幾乎要把樓頂掀開,二海卻完全顧不上這些。

他穿着青色粗布褲褂,手裡提着食盒走進人來人往的後臺,面色平靜中帶着小夥計們特有的謙卑機靈,眼底卻藏着深深的焦灼。

臉上畫着油彩的演員和戲班子的後臺人員來回穿梭,誰都不會去注意一個送夜宵的小夥計。

二海在後臺迅速搜尋了一圈,眼裡的焦急越來越深,深吸一口氣,站在走廊裡喊了起來:“誰要的餛飩?鮮肉大餛飩!沒人要我可拿走了啊!”

唱戲的都講究空腹上臺,一般下了戲都會叫夜宵,這在戲班子裡是最常見的事。

大家都事不關己地各忙各的,幾名演猴戲的小演員蹦蹦跳跳地過來要看二海的食盒,都被他靈巧地躲了過去,眼睛繼續在後臺搜尋。

喊了幾聲終於有一名管道具的大叔招手叫他:“小子,過來!把餛飩給我吧!”

二海不幹:“大叔,叫餛飩的是個角兒,送錯了回去老闆會打我的!”

那位大叔指指角兒們的包廂:“別管誰叫的了,把餛飩送去給芳老闆,要是讓戲迷知道她吃了你家的餛飩,你們老闆賞你還來不及呢!”

二海的目標就是角兒們的包廂,那邊有專人把守,他是進不去的:“大叔您行行好,讓我要自己送去,要不我們老闆問起來我交代不了。”

大叔知道他是想看角兒,可這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兒,角兒不就是給人看的嘛,擺擺手就帶他進去了。

芳老闆不是戲班子裡最大的角兒,包廂在最裡面,正好方便二海一間一間看過去,有的門關着,他還要找話在門口大聲跟大叔聊兩句。

大叔脾氣不錯,也沒嫌他煩,抽着紙菸慢悠悠往前走。

直到一間包廂的門打開,二海往裡看了一眼就站住不動了。

門裡一名武生正在穿靠,臉上已經扮上了,圍着他忙活的一羣人裡,有一個只有二海能看見的女孩兒。

女孩兒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正仔仔細細地琢磨着武生的扮相。

看到二海過來,女孩兒欣喜地撲了過來,頰邊的小梨渦甜甜地露了出來。

二海滿心焦灼都被她一笑衝散,也對她笑了出來。

大叔走了好幾米遠纔看到站住的二海,馬上就明白了:“雲老闆這扮相威猛吧!行了!別傻瞅了,開開眼就得了!”

二海卻傻呆呆地提着食盒走了進去:“雲老闆,您要吃餛飩嗎?我,我不要錢!”

屋子裡的人都笑了,得!雲老闆又有了個死忠戲迷!

沒人跟這個傻乎乎的小夥計計較,雲老闆隨手扔給他幾毛錢就打發他走了。

二海送了餛飩帶着芳老闆給的賞錢走出戲院後臺,誰都沒注意到小夥計的衣襟有一些翹起,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牽着。

可二海看得見那隻小手,手的主人正一邊牽着他的衣襟一邊還新奇地左顧右看。

走到看臺的角落,二海從兜裡掏出一盒月盛齋的窩絲糖遞給女孩兒一顆,看她含在嘴裡大眼睛馬上彎成一道甜美的月牙,自己也跟着笑了出來。

女孩兒自己吃一顆,也給二海一顆,兩人站在角落裡含着糖相對傻笑。

二海知道她爲什麼笑得這麼甜,可還是要囑咐她幾句:“糖糖,你不能亂跑,下次再跑丟了我找不到你怎麼辦?你還沒吃過繁樓的芝麻糖青團和椰蓉包呢,也吃不着百果園的玫瑰果子露和果脯了。”

糖糖趕緊點頭,這次比剛纔可認真鄭重多了!

抓着二海衣襟的手也再抓緊一點。

二海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濃,也給她亂跑找理由:“後面太亂了,你是不是隻想進去看一眼,然後就出不來了?要是沒人帶着我也出不來,不怪你迷路。”

糖糖露出一嘴小白牙,往二海身邊站了一點,使勁兒點頭。

二海護着她在角落裡看臺上的大武生翻跟頭,看着她眼裡的星光幸福滿足得好像在做一個最美的夢。

這次,他只等了兩年糖糖就回來了。

她還是上次走時那個樣子,一點都沒變,只是比上次看起來更精神更有活力。

一開始還是不認識他的樣子,不過他對她太瞭解了,很快就讓她跟自己熟悉起來。

而且,這次他跟以往不同,他沒生病沒受傷,終於能帶她出來玩兒了。

他十四歲了,已經是個大人了。

今年年初周德忠生病去世了,他也學徒期滿成了木匠鋪裡的大工。

而且他出徒以後做得第一套傢俱就被客人認可,那名特別富有的客人隨手打賞了他一把銀元,他用那些錢在沛州買了兩間房子,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了!

房子收拾好的那個晚上,他攥着血玉在心裡一直念着糖糖。

糖糖,你回來吧,我有家了,再不會有人來欺負我們,不會有人打擾我們,我誰都不用躲着,可以想說什麼就跟你說什麼了。

糖糖,你回來,我現在能賺錢了,以後我還會努力賺好多好多錢,給你買你喜歡的橘子糖和漂亮衣服,帶你去好玩兒的地方,你回來看看我吧!

那個晚上糖糖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失望。

他會讓自己越變越好,等糖糖回來找他的時候,他就有能力留下她了。

好似知道他的期盼一般,糖糖真的沒多久就回來了!

他趕緊跟木匠鋪請了假帶她出來玩兒,沒想到第一次進戲園子她就跑去後臺走丟了。

二海看着興致勃勃看戲的糖糖,從他們站的小角落裡擡頭,看到樓上華麗的包廂,暗暗攥了一下拳頭。

他要好好努力,要很快就能帶着糖糖坐在舒服的包廂裡去看戲!

還要買大房子,買汽車,如果她喜歡哪個角兒,就可以請到家裡來給她唱堂會!

她是那麼可愛漂亮的小姑娘,當然是要過最好的生活!

可糖糖自己並不覺得站在角落裡有什麼不妥,興致勃勃地看完一折戲就拉了拉二海的衣襟,看着他手裡的食盒露出一點笑容。

二海馬上明白了:“我們去吃餛飩吧!買回家去吃,再要幾個芝麻焦圈,又香又甜可好吃了!”

糖糖使勁兒點頭,大眼睛裡都是小孩子一樣單純快樂的笑意。

二海拎着食盒帶着糖糖回家,他的房子買在一座大院子裡,裡面的住戶都是家境還過得去的市民,有附近小學的老師,也有工廠裡的會計,雖然是混住的院子,卻乾淨整潔,也沒有亂七八糟的人。

當初買房子的時候他就想好了,以後糖糖要過來,太嘈雜的環境她肯定不喜歡,他也不忍心讓她住在破破爛爛的大雜院,傾盡所有又把平時攢的賞錢全用上纔買下了這兩間房。

二海一路過來,周圍的鄰居一路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他長得周正又勤快,平時雖然話不多但穩重明事理,又小小年紀就爲自己置辦出兩間這麼好的房子,鄰居們都非常看好他。

一路走到家門口,對門趙大嬸家的門馬上打開了,他家的大女兒文燕高興地跑了出來。

文燕十四歲了,小小少女已經有了身段,穿着整潔的布衣臉上的笑容溫婉秀氣:“二海哥你回來了?鍋裡我燒着熱水呢,待會兒給你端過去燙燙腳。”

說着走過來,把手裡的一個手絹包塞給二海,臉上染上一點羞澀的紅暈,看了他一眼就要跑。

二海卻手快地一把把手絹包推了回去:“不麻煩你了,謝謝趙大嬸總惦記着我。”

文燕的臉馬上通紅,欲言又止了一下才聲若蚊蚋地開口:“二海哥,我娘今天包的芥菜包子,放了不少肉呢,我,我給你留了兩個……”哪裡是她娘,明明是她惦記二海哥嘛!

少女羞澀靦腆,話說得這麼明白已經是極限了。

可偏二海聽不懂,非常直接地拒絕:“謝謝你們一家人對我的照顧,我吃了飯回來的,你拿回去給小龍吃吧。天兒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看你娘惦記。”

說完就直接進門,並沒有對站在那裡眼圈發紅的文燕再說什麼。

進屋點燈,把餛飩趕緊拿出來,焦圈和青團、拔絲紅棗、炸丸子一樣一樣裝盤擺好,才叫站在門口往外看的糖糖,“快過來吃,餛飩坨了就不好吃了。”

糖糖又看了一眼門外泫然欲泣的文燕,有點不明白地歪頭想了一下,又去看若無其事的二海。

二海把焦圈掰開,對糖糖晃了晃:“又脆又甜!還有你喜歡的肉丸子!”

糖糖馬上受不了誘惑,顧不上去研究門外的文燕了,跑過來吃飯。

二海看她開始吃了,才用餘光看了一眼門外還沒有走的文燕,女孩子單薄可憐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就那麼定定地站着,還不時擦一下眼睛。

糖糖也吃兩口看一眼,眼裡都是困惑。

二海起身,卻並沒有去開門,而是乾脆利落地把窗簾拉上,隔絕了所有干擾。

糖糖含着一顆拔絲紅棗不明所以,大眼睛清澈地倒映着二海看不出什麼表情的臉。

二海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臉上卻一點不顯:“她家的包子不好吃,明天早飯我帶你去吃包子張的大包子,全沛州都有名!”

糖糖的一半心事被解決了,又有一半心思在面前的蜜棗焦圈大餛飩上,總算不去注意門外抹眼淚的女孩兒了。

二海表面平靜,心裡卻有些彆扭,總覺得得跟糖糖說點什麼。

可看她那麼專心地吃東西,又覺得自己一本正經地說點什麼不合適,話在心裡轉了無數圈,最終只能選擇看似最迂迴最漫不經心的方式說出來。

“趙大叔,就是文燕他爹,文燕就是她。”二海指了指門外,看糖糖清亮的大眼睛掃了一眼門外就認真盯着自己了,心裡那點不明不白的彆扭一下就消失了。

“趙大叔是貨站的二掌櫃,前年出去收貨被日本兵給穿糖葫蘆了,留下趙大嬸帶着文燕和小龍,好在趙大嬸孃家留下個小鋪面,他們孃兒幾個靠收租金過日子。”

糖糖轉了轉眼睛,忽然衝二海笑了。

眉眼彎彎,燦爛明媚,一如既往的甜美漂亮,卻讓二海一下紅了臉:“不是你想的那樣!”

看糖糖的笑容不變,他的臉更紅,卻也開始耐心解釋:“趙大嬸平時想照顧我,可我也沒什麼能麻煩她的。木匠鋪管吃住,我自己也會洗衣服,你要是不來我也就一個月回來一趟看看。”所以看他這兩天回來文燕才這麼熱情地跑過來,他真的沒接受過趙大嬸一家照顧!

更沒有會跟文燕怎麼樣的想法!至於鄰居們和糖糖看出來的,趙大嬸想招他做上門女婿的事,那就更不可能了!

糖糖俏皮地聳聳肩膀,不再去想這件事了,二海的臉卻越來越紅,還想跟她說點什麼。

“我,我不想找個比我小的,我,我想找個比我大兩歲的……嗯……年齡比我大,看着比我小……喜歡吃糖,也喜歡吃肉……我能養得起她!我都打算好了,再過兩年多認識一些客人就自己出去單幹,不止開木匠鋪,還開傢俱行,商行!我……我……我會讓她過好日子的!什麼樣的好日子都能給他!糖糖?”

糖糖從餛飩碗裡擡頭,嘴裡一顆大餛飩,兩頰鼓鼓眼睛大大,櫻紅的小嘴巴肉嘟嘟地,像個塞了滿嘴榛子的小松鼠,很可愛,卻完全懵懂不知世事。

二海看她這個樣子,忽然就笑了,一肚子的話和忐忑神奇地消散:“吃吧!明天我們去逛廟會!廟會上的好吃的特別多!還有舞龍耍獅子!”

糖糖高興地點頭,把自己的大餛飩給二海幾個,兩個人都笑嘻嘻地大吃起來。

第二天兩人果然去廟會吃了無數種小吃,也盡情看了雜耍和舞龍舞獅,糖糖跟着進香的人流要往廟裡走,二海嚇得趕緊拉住她:“糖糖!裡面不好玩兒,都是人,咱們走吧!”

糖糖疑惑,她雖然不喜歡跟人接觸,可還是喜歡看熱鬧的,只要沒人關注她,她挺喜歡人多的。

二海很堅持:“我們走吧!我帶你上山,山上的桃子熟了,我帶你去看桃林。”

糖糖認真端詳了二海一圈,忽然調皮地笑了一下,轉身就往廟裡跑!

他不讓她進她偏要進!裡面肯定有什麼好玩兒的!

二海拉不住她,趕緊跑過去把她護在身後:“你慢慢走,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趕緊跟我說!”

他也不知道糖糖爲什麼會出現在自己身邊,更不知道她是人是鬼,萬一她見不得菩薩被收了可怎麼辦?

戲臺上白娘子就是被老和尚給收走的!

如果真要是那樣,他可不會做那個傻許仙,他肯定砸扁老和尚的禿瓢兒帶糖糖跑!

不過二海還真是多慮了,糖糖到廟裡什麼感覺都沒有,圍着香爐和菩薩轉了好幾圈,還去摸了摸菩薩的手!

二海滿眼幸福地看着糖糖,真好,他家糖糖是個受菩薩保護的好姑娘!

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嘛!她那麼可愛漂亮,哪個菩薩都會不忍心讓她難過的。

所以,白娘子肯定是長得不好看,至少是沒糖糖招人喜歡,否則也不會讓人家關起來那麼多年!

二海腦補得不亦樂乎,看糖糖玩兒得高興,晚上又帶她偷偷溜到寺裡的摘星樓,兩人站在千年古塔上仰望滿天繁星。

天上星光燦爛,二海卻無心欣賞。漫天星辰好像都落到了糖糖眼裡,璀璨澄澈,讓他只想離得近一些,再進一些。

這一刻,他從未這麼渴望能碰到她,想去親吻她的眼睛,想把她抱在懷裡,想讓她只屬於他一個人!

二海努力剋制着自己,強迫自己仰望星空,強迫自己調整呼吸,好容易平復一些,一回頭,肩頭卻靠上了一個小腦袋。

睫毛彎彎,紅脣微翹,黑髮如瀑,馨香滿懷。

那個讓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的女孩兒已經安然睡在了他的肩頭。

接下來的幾天,二海帶着糖糖玩兒遍了沛州城,好玩兒的好吃的只要糖糖喜歡,他眼睛都不眨地拿到她面前。

雖然糖糖還是經常會消失,可只要他耐心等,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十幾個時辰,總能把她等回來的。

沒人知道他一個人執拗地站在糖糖忽然消失的地方等待時在想什麼,只是一次次漫長的等待過後,他的臉上已經越來越少少年的青澀,慢慢有了青年人的沉穩內斂,目光更加平靜執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似無聲無息的外表下,對這個女孩兒隱藏着怎樣烈火般的感情。

可現在他羽翼未豐,她懵懂天真,所以他什麼都不求,只求她能回來,等多久都不會在乎。

可分別還是猝不及防地來了。

那天晚上糖糖正專心致志地拆他做的魯班鎖,忽然停了下來,帶着疑惑地看着手裡的東西,接着眼睛亮晶晶地擡頭,驚喜地看着他:“呀!我想起來了!”

二海手裡的水盆哐當落地!

糖糖跟他說話了!

她的聲音真好聽啊!跟他想象得一樣,甜甜糯糯,嬌嬌軟軟,像她最喜歡的橘子軟糖,帶着陽光和鮮果甜蜜明媚的氣息,聽得人心裡一下就舒展甜蜜起來。

糖糖的眼睛一彎,走過來踮起腳尖拍拍二海的頭,雖然眼前的男孩子已經高她半個頭還多了,可她還像對待一個小孩子般:“我想起來啦!你就是那個生病的小孩兒!還是那個受傷的小孩兒!你以後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生病啦!”

話音未落,二海滿心欣喜,下意識地去抓她的手,她卻帶着一抹燦爛舒展的笑妍驀然從他眼前消失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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