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安好好整理了一下週小安的記憶,她這才發現,周小安這姑娘看着不聲不響地好欺負,其實非常有自己的主意,認準了的事兒悶頭就幹,誰說什麼都沒用。
不過,很遺憾,她短短的十九年生命,唯一認準的事就是照顧兄弟姐妹,爲此還背上了王家的一條人命。
當然,這只是周家和王家人認爲的,周安安可不這麼認爲。
事情還得從剛建國那會兒說起。
那時候王臘梅已經把礦上照顧的工作讓給了孃家兄弟,爲了補貼家用,她只能去郊區的果園做臨時工,採摘季節一忙起來就十天半個月不能回家,所有家務都交給了剛剛退學的周小安。
周小安揹着四、五歲的周小全,像個大人一樣給上班、上學的兄弟姐妹洗衣做飯,還要抽空去篩煤渣掙錢,家裡的事幾乎全都擔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也正是因爲這樣,她纔有機會爲家人留下那袋救命糧。
那時候剛建國不久,百廢待興,郵路破壞嚴重,周閱海每個月給他們的錢、票按時寄出,他們卻不能按時收到,有時候一壓就是一兩個月,所以家裡經常出現月末沒糧下鍋的局面。
一次舅媽馬三妹又來借糧,這已經是慣例了,每個月周家都要接濟王家不少糧食,弄得自己家捉襟見肘,孩子們都餓得面黃肌瘦。
周閱海的郵件已經兩個月沒來了,這個月纔剛開始,家裡的存糧只剩下一小袋高粱面,那是王臘梅去果園之前囑咐周小安留給王家的。她認爲周閱海的郵件馬上就能來了,家裡熬一熬也就挺過去了,並沒有什麼危機感。
可週小安並不這麼認爲,她看看餓得路都走不穩的周小全,只給了馬三妹一大碗麥糠,把那袋糧食藏了起來。
任王老太怎麼哭嚎逼迫,甚至動手打了她,她也咬死了家裡沒糧了,打死也沒有!
王臘梅一走二十天,回來的時候周閱海的郵件還是沒有到,周家六個孩子——當時周小賢已經出嫁——就靠那袋高粱面和周小安挖的野菜挺了過來。
而王家的大兒子卻因爲餓昏了頭,跑到郊區菜地偷蘿蔔,被人追着滾下山坡摔死了。
王臘梅把周小安吊起來狠揍了一頓,王家人也對周小安恨之入骨,都認爲是她害死了王家大兒子。
從此,王臘梅對孃家有愧,更加沒有底線地縱容他們,王家也理直氣壯地讓周家養了這麼多年。
可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周小安卻毫不後悔,別人死和自己兄弟姐妹死,她能怎麼選?揹着人命她也得先顧着自家人。
可她當時畢竟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再有主意也得受周圍人的影響。從此以後,她更加任勞任怨,也更加沉默倔強了。
也是從那以後,無論王臘梅和王家人怎麼對她,她都一聲不吭地全部承受了下來。
這些往事成了周小安生命中最沉重最黑暗的重擔,現在周安安變成周小安,就成了她必須面對的難題。
周小全把周小安的一點私人物品裝到網兜裡,跟洗臉盆一起拎着。周小安告別了勞大姐和護士們,跟着王臘梅走出病房。
韓大壯悶頭蹲在走廊一步都沒送他們。
倒是陶微微把他們送到了樓下,叮囑周小安一定要來找她玩兒。
這小姑娘圓溜溜的大眼睛閃着八卦的光芒,這是故事沒聽夠,準備讓周小安給她講後續呢。
周小安一點都不排斥陶微微的好奇,而且還挺歡迎。在韓家這件事上,她正準備多傳播點對自己有利的消息呢。
走到醫院大門口,周小柱和馬蘭一見他們就迎了上來。
馬蘭盯着周小全手裡的網兜就要接過去查看,被周小全很明顯地躲開了,她尖細的眉毛一下就立了起來,“老七!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馬蘭馬上不幹了,不給她看還想讓周小安拿韓家去咋地?
“這是小叔給我二姐買的,我幫她拿家去。”周小全硬邦邦地頂回去,滿臉戒備地看着二嫂。
他不待見王家人,對這個舅媽馬三妹的外甥女一樣不待見。
一聽周閱海的名字,馬蘭目光閃了閃沒再像平時一樣尖酸,馬上給周小柱使眼色,兩人一左一右地把王臘梅夾住,“嬸兒,小叔啥時候回咱家?好容易回來了,總得回去吃頓飯吧?”
王臘梅看着周小柱,臉上總算有了點笑摸樣,這個二兒子長得最像周大海,白皮膚大眼睛,三十三了還跟二十四五的小夥子似的,長得非常精神。
周小柱也知道母親喜歡他,這麼大個人了,在母親面前耍賴討好什麼話都敢說,“嬸兒,小叔說了他這是咋回事沒?他去出任務了?那得有不老少獎金吧?”
周小柱最關心的還是周閱海這回能給家裡多少錢,他今年抽到一張自行車票,小叔給了錢好趕緊去買自行車。
到時候把車鈴按得叮鈴鈴脆響,往下班的女青工面前一停,一隻腳支着地再點根菸,別提多神氣了!
可惜是臺大金鹿,要是鳳凰就更打眼兒了!
“你小叔啥都沒說,咱也別瞎問,部隊上的事兒可不能隨便打聽!”周閱海失蹤的時候,部隊來人給他們專門做過工作,一家人印象都非常深刻。
王臘梅三個人在前面一邊說一邊走,周小安和周小全慢慢落在了後面。周小安有傷在身,又是營養不良餓出毛病的身體,走幾步路就有些腿軟了。
煤礦醫院就建在礦上家屬區旁邊,從醫院到周家的大雜院要穿過一大片居民區,走路需要二十分鐘左右。這段距離,對周小安的身體來說負擔很大。
“姐,我揹你吧!”周小全馬上蹲了下去,他本來想借臺自行車來接姐姐的,可惜有自行車的人家都不信任他這個半大小子,不肯借給他。
家裡人又沒一個肯幫他的,他在外面跑了一上午,還不知道周小安自殺的事。
周小安拍拍他消瘦單薄的脊背,“咱們歇歇,讓他們先走。”姐弟倆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都笑了。
他們倆都不願意聽二哥和二嫂耍心眼兒,平時也是能遠着就絕不靠近的。
只是以前周小安從沒有這麼輕鬆甚至帶着調皮地表現出來過,都是沉着臉拎着周小全的後脖領子就走。
“姐,你……”周小全形容不出來自己的感覺,只是咧着嘴對姐姐傻笑,“你這樣好,比以前好。”
周小安一點不心虛,“你看着吧!姐以後能更好!”
她再掩飾跟真正的周小安也是有區別的,可誰又能想到她不是周小安了呢?所以只要不出格,她還是打算一點一點改變,最後做自己的。
周小全高興地點頭,扶着周小安靠到一根電線杆上休息,“姐,你放心,以後我保證不讓人欺負了你!”
周小安拍拍周小全的頭,畢竟是男孩子,長得再慢也跟她一樣高了,“嗯,姐以後也不讓人欺負你!”
她在一羣堂哥堂姐的愛護縱容中長大,潛移默化地把哥哥姐姐對自己的方式用到了周小全身上。
周小全有點不好意思,心情卻非常雀躍,不只是因爲姐姐說要護着他,更多的是因爲發現姐姐忽然變得輕鬆愉快起來了。
周安安從小生活在寵愛富足中,她身上那種明朗積極和生活環境培養出來的底氣十足是周小安怎麼都不會有的,所以即使外表沒有任何變化,跟她一接觸也馬上能明顯感覺到。
姐弟倆又說了一會兒話,看他們三人走得要看不見了,才慢慢往家走。走了半個多小時,總算走到了周家住的大雜院門口。
這裡本是一個反動商人的家,建國後反動商人被打倒,家人也被攆了出去,房子被政府分給了工人。
兩進的院子,前後院加起來住了二、三十戶人家,只有院子中央一個自來水龍頭,任何時間都擠滿了排隊接水的人。
廁所要走五六百米才能到,幾乎所有的空地都被見縫插針地搭上了各色黑乎乎的遮雨棚和煤棚子,各家的竈臺亂七八糟地建在自家門前,吃飯的鍋碗瓢盆就這麼毫無遮攔地放在外面。
到處是來路不明的污跡和複雜的異味兒,所有東西都像落了一層灰,髒兮兮灰撲撲,看得人心情壓抑。
要過年了,大家都忙着拆洗被褥和衣物,橫七豎八的晾衣繩上晾着破破爛爛的被單和衣服。
姐弟倆剛走到門口,前院的史來貴就端着個搪瓷痰盂走了出來,他昨天在礦上上夜班,剛起牀出來倒尿盆,“喲!小全,把你姐接回來了這是?”
這一嗓子把院子裡的人都招來了,大家熱情地跟姐弟倆打招呼,眼睛卻探照燈一樣盯着周小安,顯然都知道她的事兒了。
連蹲在牆根兒下曬太陽的羅傻子都流着口水嘿嘿笑着湊了過來。
周小安腳步不停,拉着周小全悶頭往他們家住的後院走。她平時就是沉悶寡言的性子,這時候更沒必要跟他們寒暄。
後院的情形也一樣,看見他們的人表現得都異常熱情。
好容易走到家門口,剛打開門,一個空紙盒啪地一下就摔到了周小全的臉上,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尖利粗啞地罵了起來,“把她整回來幹啥?!不嫌丟人吶!我臊得都沒臉出門!喪門星!討命鬼!早晚全家都得給她剋死!”
這是王老太的聲音,要說全家誰最恨周小安,那就是她了。在王老太心裡,周小安可是害死他們王家長孫的罪魁禍首!王家差點就被這個喪門星斷了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