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優則仕。
自衛廣結束戰亂至如今, 統共不過十幾年的光景,這十幾年的時間裡,文有樓子建柳清可□□定國, 武有趙欽常與侯戰可威震四方, 可以說, 如今讀書人對入仕爲官有如此大的熱情, 與此也不是毫無關係的。
衛廣知道樓子建在擔憂什麼, 讀書考學的士子便是官員選拔的來源,殿試士子的學識、品性、修養乃至治國理念,都決定這批未來的官員究竟能有多少作爲。
朝堂官員選拔乃國之根本, 歷朝歷代的帝王對科舉的官員選拔都是一選再選,謹慎之極, 只因科舉門生, 稍有不慎, 便可起黨系之禍。再者對這些讀書人來說,十年寒窗苦, 修得文武藝,買與帝王家,他爲一國之君,若是不肯爲此費心,全權交給臣子處理, 先不說是不是寒了這些士子的心, 只怕明日他傲慢無禮, 昏庸無道的名聲就傳遍大江南北了。
皇帝依然是當年那個知人善用的皇帝, 如今卻再不肯爲這些事費心了。
樓子建心有不甘, 這一日生怕又生事端,早早便領着羣臣到勤政殿等着, 安平也機靈,一大清早便開始準備出席殿試的龍袍,也不管外面正風馳電掣下着傾盆大雨,頗爲興奮地忙前忙後,還未到時辰,便催促着衛廣要去勤政殿了。
樓子建領着百官候在殿外,見衛廣當真來了,兩人眼裡都是一亮,衛廣看得心裡好笑,想着十幾年前的光景,心裡微微悵然,他向來話少,當下也沒說什麼。
樓子建與柳清對視一眼,生怕衛廣不把殿試掛在心上,便雙雙上前拱手行禮道,“陛下,士子們正跪在殿外北門處等候天子召見,體恤百姓是社稷之福,更何況是這些一心奔着陛下來的天子門生……自我朝復國至如今,已有十年之久,已經耽擱兩屆科舉了……陛下大可以看看,咱們這十幾年的光陰,究竟能養出多少驚採絕豔的文臣將才來。”
兩人眼裡都是不加掩飾殷切的光,衛廣看在眼裡,雖是心意闌珊,倒也沒說什麼,讓百官免禮後邊朝勤政殿走去了,安平朝樓子建擠了擠眼睛,便揚聲道,“宣諸學子覲見!”
安平這一聲呼喝得可算是鏗鏘有力抑揚頓挫,衛廣忍不住蹙眉,回頭便見安平雙目放光擠眉弄眼的模樣,不由瞟了安平一眼,這才上了高臺,安平給看得頭皮一麻,又屁顛屁顛地跑到衛廣旁邊,湊上前小聲道,“主子你可耐心些,今兒可是好玩的很,聽說這次從邙山來了個神仙才子,不但儀容非凡,才學也通天下,連樓丞相都說是個治國能臣,嘿,主子要是招攬了這樣的人,往後豈不是更省心了?”
衛廣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不過兩日的光景,這神仙才子的事蹟衛廣聽了不下兩遍了,只不過他如今沒了什麼興趣,再加上有荀文若衛瑄樓子建之流,衛廣實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得過他二人的。
樓子建與柳清乃左右丞相,離衛廣的位置最近,聽見這主僕二人的一對一答,嘴角都不由抽了抽,現在還不夠省心的麼?
以衛廣如今的性情,長此以往,靖朝必生禍亂,樓子建憂心多年,卻毫無辦法,這些年只與柳清二人操持朝政,勞心勞力不敢出一絲差錯,可帝王無心,丹靠他二人,靠這一朝臣子忠心耿耿,這太平盛世又能撐多久呢?
樓子建聽着耳邊悶雷陣陣,心道成敗興許只在一人,是天子震怒伏屍百萬,還是破立而出扭轉如今的衰敗之局,端看今日之事,今日這一人了。
柳清與樓子建統領朝臣,文武兩列分立於兩側,衛瑄不大參與朝政議事,因此衛廣右側下首便只餘荀文若一人了。
衛廣大抵掃了一眼,除卻衛瑄以及進來外放官員,一干臣子幾乎都在列了。
衛廣知道百官的用心,看着下面表情鄭重的朝臣和垂首跪着的年輕士子,再看了眼面色肅穆的荀文若,之前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這位子,倘若荀文若不願,衛瑄不願,那便是禪於任何一個心有百姓的朝臣,也比他衛廣來坐的強。
這件事拖了太久,他已經厭煩透頂了,早該決斷了。
衛廣略微想了想,示意安平上前來,交待道,“讓樓子建和柳清下朝後入上書房,朕有事相商。”
“好嘞。”安平聽得皇帝的意思,心裡激動,天知道皇帝主動召見羣臣是幾年前的事了!安平樂滋滋跑去柳子建身邊,語氣激動地轉述了皇帝的話,樓子建和柳清都有些發愣,忍不住擡頭朝皇帝看去,得了皇帝微微點頭示意,兩人對視一眼,眼裡皆是激動欣喜之色,幾乎要溢於言表了。
兩個亦師亦友的謀臣虎目裡含着激動的熱淚,衛廣心緒複雜,不再看他們,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了被侍人引進來的殿試學子身上。
年輕的士子統一着了一身青邊鑲嵌的月白士子袍,徐徐而入,帶着春雷夏雨清涼的味道。潤溼的衣袖被灌進來的風吹得微微鼓起,自有一股乾淨整潔的風流儀態,許是因爲頭一次入得天子正殿,面見朝廷百官,大部分學子面上都有些強裝的鎮定和侷促,衛廣心裡有了念頭,就來了點興致,瞧着下首微微有些緊張的學子們,看得有些想笑,大約政治就是這樣,總有些地方會讓人覺得威嚴又畏懼。
“青州杜陽,年二十,文,春闈位第十。”
“幷州秦安,年二十二,文,春闈位第九。”
“冀州葉順,年十八,武,春闈位第十。”
“鄭州顧文芳,年十八,武,春闈位第九。”
“………………………………………………”
“邙山元守真,年二十八,文,春闈位第一。”
“邙山元守真,年二十八,武,春闈位第一。”
一身白袍,倒真是漂亮。
司儀方纔念出最後一人的名字,從下首落在衛廣身上的目光陡然炙熱了許多,衛廣正篩選着朝中之人有誰可當帝位,不怎麼專注,聽得並不是十分真切,只大概猜到最後這一人便該是他們所說的神仙才子了,衛廣只覺這人該鋒芒畢露噱頭十足,未做實事先揚其名,心裡對此人如此張揚的性子有些不喜,加之離得遠,衛廣一眼只見下首一色的月白士子服,也就沒了什麼看的興致。
反而見樓子建和柳清,甚至於荀文若都一齊看過來,神色頗爲緊張,心裡不由好笑,文武雙全的能人這一朝也不在少數,當年的尋文若,如今的左右相、兵、禮、刑各部尚書,還有統領三軍的趙欽常,哪一個不都是文武雙全,現如今招納了一個才子,倒激動成這樣了。
那白袍過於晃眼了,垂首不語一身清淡的味道讓衛廣心裡莫名一刺,衛廣如被針紮了一般,還未看清究竟爲何,便轉開視線再不敢看,只一眼掃過,轉而看向正目光灼灼神色緊繃的一衆臣子,極力忽視心裡的不安,笑道,“朕記得你們同是文武全才,雲逸你當年鮮衣怒馬名動天下,凡是遇到入眼的,便要較量一番,非得要鬥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倒累得朕跟着聽了不少臣子的苦水,怎麼現在倒知道禮賢下士了?”
柳雲逸與柳清還有點關係,但確有實才,一直頗得衛廣重用,聽得皇帝說自己當年的糗事,向來沉穩的臉上漲紅一片,連連擺手,想辯解,瞧着上面眼裡含着笑意的皇帝,又有些不想反駁。
樓子建見衛廣並未不悅,心裡緊繃着的弦放鬆下來,又見衛廣和顏悅色說了許多話,只覺得今日在朝堂上死皮賴臉以死相逼算是做對了,他能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這個少年天子,但不知這一朝上的臣子們,能堅持多久。
但願這一人回來了,無論是恨是愛,只盼着皇帝能慢慢撿起些興致,勤於政務,安平喜樂,甚至哪怕是吃喝玩樂,驕奢淫逸也好。
如今也算個好的開始不是?樓子建心下微定,樂呵呵笑道,“陛下若是想看,子建便考一考他二人便是。”
“元士子,你且上前來。”
元守真從一衆學子中站出來,跪地叩首,緩緩道,“吾皇萬歲。”
清清淡淡的聲音入耳來,於衛廣不過一晃神的功夫,衛廣指尖突地收緊,死灰一般的心頭驟然錐出一股尖銳的疼,疼得讓他有些恍惚,可他清醒得很,他不信。
怎麼可能是他?
這真是一個不太好的夢。
衛廣下意識想起身出去,但心裡又隱隱的不想動,十幾年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他該忘記些什麼,不過是晃神想起了點什麼,他根本不必如此激動,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並不需要依附什麼人才可活下去,他需要正常一些,十年……十年已經足夠長了。
衛廣慣於應付諸如此類的場景,臉上並無什麼表情,甚至連心裡那點挫敗煩躁都未曾顯露出來,卻也再未朝那片白花花的士子中間看上一眼。
君王不發話,做臣民的便不能起來,這便是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