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中雀九

網中雀(九)

經歷連連番打擊,阿寶已經連悲傷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看着丁海食和奇叔處理好木蓮的身後事進書房。

邱景雲、曹煜、三元知道他們有要事密談,識趣地起身告辭。

印玄本來也要走,卻被阿寶拉住了。

印玄毫不猶豫地坐下。

“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阿寶的臉平靜得就像他身後的牆。

印玄坐在他的身側,肩膀與他輕觸,雖然沒有說話,卻將支持表達得淋漓盡致。

丁海食慢慢地坐下來。經歷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他似乎一下蒼老許多。“你說過,我欠你一個解釋。這個解釋應該在很久之前就告訴你的,但那時候的我還沒有力量保護你們。”

阿寶皺眉道:“你是說尚羽?”

奇叔接口道:“他是其中一個。”

神獸尚羽只是其中一個?

阿寶瞠目結舌。倒是印玄依舊沒什麼反應,就好像來一個尚羽和來一打尚羽都是一個價。

丁海食看他神情,以爲嚇到了他,解釋道:“這只是個猜測,具體還沒有任何證據。”

阿寶道:“說故事拋懸念是很好,但吊胃口就不好了,該出口時就出口啊,到底怎麼回事,你們還是直說吧?”

丁海食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日記靜靜地翻開了第一頁,手指輕輕地摩挲紙張上方,好似陷入回憶之中。

“這要從你出生那天說起。你的預產期是五月,可是到了三月三十一日晚上,你就吵着要出來。你母親進產房,我在門口等,一等就等了三個多小時,到凌晨兩點纔出生。我很高興,太高興了,我不停地發短信給朋友,向所有人報喜,完全不管那時候已經是半夜。我很快收到了第一條回覆,來自吉慶派潘掌門,他的回覆很簡單,八個字,己巳丁卯辛卯己丑,你的生辰八字,陰年陰月陰日陰時。”丁海食臉上的喜悅一下子不見了,轉成重重擔憂,彷彿心緒已經沉浸在故事裡,“善德世家受神靈庇佑,子子孫孫的生辰八字向來陰陽調和,不受鬼侵,不受妖擾,你這樣的情況前所未有。我立刻請吉慶派潘掌門爲你卜卦,潘掌門很快贈了四個字,屍帥之材。”

阿寶記憶的恢復包括丁瑰寶利用他身體所做的各種事,因此對尚羽說他是屍帥好材料這句話記憶猶新。

“尚羽煉製殭屍的事我雖然有所耳聞,卻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和我的孩子扯上關係。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了你的出生年月,幾次三番派人尋找善德世家的下落,我和你母親擔心有一天你會落到他身上,變成他手裡的殭屍傀儡,只好再請潘掌門幫忙。潘掌門介紹我們認識了印玄前輩,我們商議決定,讓你夭折。”

阿寶道:“假死?”

丁海食點頭,“尚羽太強大了,如果他出手,我們完全沒有勝算。爲了保證順利瞞天過海,印玄前輩找來天地無主孤魂當你的替身,又將你的魂魄鎖在身體中不受召喚,前後耗了將近一年時間,總算讓尚羽相信你真的死了。之後,爲了隱藏你純陰體質,前輩建議讓你拜入御鬼派司馬掌門門下。”

原來他一出生就有那麼多人爲他操心。怪不得祖師爺剛見面就對他另眼相看,主動幫忙不說,後來還直接讓自己跟在他身邊,是因爲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就近保護吧。

……

原來不是一見鍾情啊。

阿寶感動之餘,又忍不住生出一絲小小的失落。

丁海食手裡的日記翻了好幾頁,每一頁他都看得那樣用心。那時候雖然擔驚受怕,但有阿欣在他的身邊,恐懼中總有着希望,對他來說,比現在要幸福得多。“等事情差不多風平浪靜,我們一家人偷偷會面,甚至讓你回島上住一陣子。”他放縱自己沉浸在過去餘味中,“你記得嗎?那時候只要你回來,家裡就像過年一樣。”

阿寶仰頭,用力將眼淚逼了回去。

不是沒有埋怨過父母把自己丟給師父不搭不理,過着連姓都不能透露的日子。有一陣子,他聽別人連名帶姓地介紹自己而自己只能阿寶阿寶時,甚至懷疑自己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但是每次看到父母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抱怨和懷疑就變成了愧疚,促進自己更努力地修煉法術,夢想能儘快出師,早日一家團聚。可惜這個夢想在他母親過世的那天起就破滅了。

丁海食手裡的日記也翻到了這一頁,“你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那些年,我在外東奔西跑,是木蓮在她身邊照顧她。木蓮是你母親的義妹,又是火煉派弟子,我很放心。”

阿寶吃驚道:“蓮姨是火煉派弟子?”

丁海食道:“她說和火煉派勞掌門不和,所以留在島上不願回去。”

阿寶突然覺得這個故事裡的自己很渺小,看似佔着重要地位,卻徘徊在邊緣,就好像武俠小說裡的武功秘籍,說重要吧的確是無比重要,卻只是一樣道具,劇情的發展和轉折都與自己無關,連人物都只看到最膚淺的一面。

不是不理解父親的做法。那時他太小,即使告訴他也只是增加他的心理負擔,無法改變任何事情,可心裡依舊懊惱和失落。

“後來你母親病得越來越重,我千方百計地請來潘掌門,求他爲我破例。”丁海食低頭,命運糾結的痕跡在他的眼睛一覽無遺,喃喃道:“那一刻,我幾乎成魔。”

阿寶愕然擡頭。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在記憶中,父親總是在各個領域扮演着極度完美的角色,悲天憫人,疼愛妻兒,溫文有禮。成魔這樣的詞怎麼會出現在父親身上?可看着丁海食眼底深處的悲痛,他信了,信了父親在完美表面下那痛不欲生的猙獰傷口。

“在我再三哀求之下,潘掌門答應爲你母親算命。他算的是你母親的壽命……”丁海食捂着額頭,“他說過,這是命運原來的軌跡,如果有外力的作用,也許會改變。我發瘋似的做慈善,事事親力親爲,我不停地祈禱,不停地期望,希望改變你母親的命運,就能讓她好好地活下去。”

丁海食輕輕地晃了晃腦袋,又用力地晃了晃腦袋,數不清的疲倦從他的髮梢甩出來,好似他隨時會垮下去一般,“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善德世家的使命。我曾經叛逆地離開這個家,卻遇到了阿欣。我回來是因爲我想給她最好的,我是個自私的人,根本配不上善德世家四個字!結婚之前,除了維持善德世家主持和參與的幾個慈善機構之外,我其他時間都給了她。所以阿寶早產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我是善德世家的罪人,如果不是我,善德世家氣數不會盡,善德世家氣數不盡,阿寶就會受神靈庇佑,就不會在純陰之時誕生!可惜大錯鑄成,我再怎麼加倍彌補也沒有用!”他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悲痛,“可是我不明白,錯的是我,爲什麼報應在我身邊的人身上!我多麼希望死的是我,我多麼希望純陰之體的是我!”

“不是的!”奇叔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激動道,“這一切都是命運早就安排好的,與老爺無關。”

阿寶吸了吸鼻子,抓起印玄的袖子用力地抹了抹眼睛。“爸爸!”這是近幾年來他第一次心甘情願地喊出這一聲,聲音卻哽咽了,“我不怪你,媽媽也不會怪你。我們都愛你。”

丁海食擡頭,發紅的眼睛閃爍着眼淚,默默坐了好久才抹了把臉道:“可惜,我再怎麼努力都不能改變你母親的命運。”

在既定的命運面前,人力顯得那樣渺小。人定勝天,聽起來豪氣干雲,做起來卻像愚公移山一樣,能成功纔是神話。可神話是神的領域,對凡人來說,遙不可及。

阿寶想象父親當時所承受的壓力和絕望,越發懊悔起自己的莽撞行徑,想出聲安慰又覺難以啓齒。幸好丁海食繼續說了下去,“到最後一個月,我決定趕回去陪着你的母親。可是那時候,卻傳來你母親的噩耗。”

阿寶顫聲道:“是蓮……”姨這個字卻怎麼也喊不出口了。

丁海食道:“因爲知道你母親遲早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當時並沒有懷疑有人做了手腳,只是以爲和你提前出世一樣,又被命運捉弄了。我那時候陷入了極度瘋狂之中,所以聽阿奇說你想讓母親還陽,就想到不久之前拿到的一樣寶物。”

阿寶道:“盤古令?”

印玄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丁海食不再看日記,其實日記對他來說根本沒有用,那些事早就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他的靈魂,他身體的每一處!

“我讓阿奇故意透露出盤古令的秘密給你。我和阿奇都沒有法術,只有你能用它救你母親回來。”

阿寶疑惑道:“後來不是……被爸爸打斷了嗎?”

丁海食仰起頭靠着椅背,沉痛道:“因爲我很快知道,我又犯了錯。”

阿寶糊塗了,“我的確在地府看到了母親。”

丁海食道:“這是一個陰謀。木蓮和你母親的相遇,我拿到盤古令,你母親提早離世……這一切都是別人精心安排的陰謀。”

阿寶想不通,“目的是什麼?難道說,讓我們家……家破人亡?”

奇叔見丁海食情緒激動,主動將話題接過來,“少爺拿着盤古令進入地府之後,老爺一直很擔心。正巧接到潘掌門的電話,老爺就把這件事說了,還請他爲你占卦,誰知潘掌門說這世上只有一面呼神喚鬼盤古令,在印玄前輩手裡,還馬上向前輩印證了此事。”

印玄想了想道:“的確有。”

奇叔道:“老爺立刻想到這是個陰謀,非常擔心你的安全。潘掌門交遊廣闊,立刻請了兩位朋友開壇做法,將少爺從地府叫了回來。可惜晚了一步,回來後的少爺被厲鬼煞氣纏身,性情大變,老爺和潘掌門試了各種方法都無法完全去除煞氣,最後只能動用噬夢符將少爺的記憶吞噬。只是少爺怨氣太重,硬生生將魂魄一分爲二……唉。後來的,少爺都知道了。”

阿寶道:“這和蓮姨有什麼關係?爲什麼說她害媽媽?”

奇叔道:“把你送走之後,老爺着手調查此事,原本是想查清假盤古令的來歷,誰知無意中查出木蓮與送盤古令的農莊有往來。我當時多留了一個心眼,將木蓮送給老爺的食物拿去偷偷化驗,才發現裡面竟然放了慢性毒藥。有時候是牛奶,有時候是水果……防不勝防。”

阿寶震驚地瞪大眼睛。

奇叔道:“這種毒藥少於一定劑量不會置人於死地,只會侵蝕人的神經,讓人漸漸變得癡癡呆呆。如果用量太多,就會在短期內讓人神志不清而死。”

阿寶失聲道:“媽媽!”

奇叔悲痛地點頭道:“是的,我和老爺都想到夫人的提前離世。”

阿寶拳頭握得死緊,對木蓮的最後一絲親情和仰慕都隨之煙消雲散,只剩下滿腔被欺騙的憤怒和仇恨。他深吸了口氣道:“爲什麼這麼多年讓她一直逍遙法外?”

“老爺當時想去找木蓮算賬,被我勸住了。”奇叔道,“那面盤古令雖然是假的,但它的確能號令鬼差,光憑木蓮絕對不可能做到,她背後一定還有人。那個人一心一意針對善德世家,心思狠毒,法力強大,我和老爺想來想去只能想到尚羽。”

阿寶恨恨地咬牙,“就是他!”

印玄皺了皺眉。

奇叔眼角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他,所以他眉毛一動就被發現了,“印玄前輩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印玄道:“不像尚羽的作風。”

阿寶正處於極度憤怒的情緒當中,聞言想也不想地斥道:“壞人誰沒個兩面三刀的本事!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豬頭纔信他!”

說完,室內詭異地靜了。

印玄靜默不言。

話是奇叔問的,場子只好他來圓。他乾咳一聲道:“剛開始我們也是這麼想的。但如果真的是尚羽,他知道阿寶少爺沒有死,就在司馬掌門門下學習,以他的能力要抓走少爺實在易如反掌,沒必要繞這麼大的圈子。”

阿寶剛剛是在火頭上,回神才發現自己罵了印玄,又是心虛又是忐忑,想道歉又一下子拉不下面子,只好縮着腦袋,卻不敢隨便接話了。

印玄感到貼着肩膀的熱源挪了開去,和阿寶的位置中間空出一條拇指長的縫隙來,不由抿了抿脣。

奇叔又道:“我和老爺翻來覆去地分析對方的目的,發現無論怎麼分析都是衝着少爺來的。先讓夫人在老爺外出期間過世,造成少爺對老爺的不滿,再提供一面假盤古令讓少爺冒險進入地府沾上厲鬼煞氣。還有,木蓮給老爺的食物裡雖然有毒,但是給少爺的食物卻很乾淨。那時候我們還不能確定對方是不是尚羽,爲了不打草驚蛇,我們最終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先不揭穿木蓮,暗中爭取時間在島上佈置足以剋制尚羽的陣法,等確保能夠保護少爺了再說。只是辛苦老爺每次吃完木蓮送來的食物後還要吃解藥。”

阿寶知道丁海食做得一切都是爲了自己,兩隻手不停地擦眼淚,悶聲問道:“難道她一點都沒發現?”

奇叔沉默了會兒,才道:“發不發現,都已經不重要了。”

阿寶除掉了身上的煞氣,恢復了記憶,島上的陣法已經佈置完成,時機成熟,他們已經不需要再忍下去。

“她有沒有說幕後主使是誰?”阿寶相信木蓮住在風吹草動聞鈴陣中的木屋絕不是巧合,木屋着火更不是巧合,父親和奇叔一定是做了什麼,最大的可能就是將她關起來審問,所以纔有此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