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壁爐燃燒得那麼溫暖。
一走進去,所有的冰雪彷彿都被融化了。兩名宮女爲芳菲解開大氅,又幫宏兒脫掉了外衣。
孩子裡面的衣服也有點溼漉漉的,還是晚上新換的。
“宏兒,換一件新衣服啦。”
他咯咯地笑:“太后,我特別喜歡這一件呢。”
芳菲柔聲道:“你看,這一件不是更好”
“呀,這件衣服繡有小老虎,我喜歡。”
孩子這是今晚第二次換睡衣了。芳菲摟住他的小身子,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的羞愧。這麼小的孩子,沒有任何人教他,他只是出於直覺一種孩子的直覺和惶恐。
瞧瞧,自己都幹了些什麼。
竟然讓自己的兒子,小小年紀,經受這樣可怕的警惕和離別。
她將他摟在自己的懷裡,將他的冰涼的小腳也放在自己的懷裡。好一會兒沒捂熱,她立即道:“來人,拿熱水來。”
值守的宮女立即端來了熱水。
芳菲親自把孩子的腳放在熱水裡,柔聲道:“宏兒,冬天燙腳,最是暖和不過啦。俗話說得好,天天洗個腳,勝過吃補藥。”
“可是,太后,今晚我已經洗過呢。”
“現在,你的腳這麼涼,再燙一下,很快就暖和啦。”
“太后,您也洗嘛。”
芳菲也挨着他,母子倆對坐,腳都放在大盆子裡。熱氣很快竄上來,孩子用腳悄悄地把水劃得嘩啦啦的:“太后,您還沒和我一起洗腳過呢。”
芳菲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額頭。
因爲這是不合規矩的。
在皇家,太過的親暱,反倒不合乎禮節。
但是,管他的禮節呢。自己這一生,違反禮節的事情太多了,還何必在意這小小的一點
洗了腳,她親自抱着兒子上牀。
孩子抱着她的脖子,笑得咯咯的:“太后,您好久沒這樣抱我啦。”
“以後,太后天天都這樣抱你,好不好”
“好耶太后,您今晚可真好看您身上好香”
她面上一紅,這纔看到自己身上豔麗的宮裝,那麼俏麗的打扮,甚至塗抹了胭脂香粉之前,自己是在想幹嘛呀
她竟然不敢面對孩子的目光。
“太后,我好喜歡您穿成這樣太后,以後都這麼香,好不好”
她無法回答,聲音微微哽咽。
孩子卻感覺不出來,他歡天喜地,他已經很困了。他還從未這麼晚都沒睡覺過,一旦覺得安全,眼皮便不住的打架。
“宏兒,乖乖地睡啦。明日,太后帶你去堆雪人。”
孩子很快就閉上了眼睛。這一覺,他睡得非常熟,非常沉。
就連芳菲,也沒有任何的夢境,也沒有任何的掛念,甚至連微薄的希望都忘記了,只是摟着兒子的小身子,那麼溫暖的小火爐,一覺沉睡到了天明。
直到慈寧宮裡的燈光徹底熄滅了,一個人,才悄然地從暗處走出來。
他滿臉熱淚整個人衰敗得如枯木上搖曳的最後一片葉子。冬天,自己人生的冬天
如釋重負啊。
他親耳聽到慈寧宮傳來的聲音,孩子咯咯的歡笑,她給他洗腳,她抱着他那麼長的山道,她一個人抱着他回來。
連宮女,侍衛們都不許插手。
甚至他自己都堅決地相信她僅僅只是去山上欣賞一下月亮的。他故意沒看見她手裡提着的包袱。
不該看見的東西,便自然就忽略了。人的腦子,其實充滿了仁慈,總是選擇性的記憶,選擇性的遺忘,所以,人類纔不會因爲腦子裡堆滿了一輩子的垃圾信息,以至於陷入崩潰的地步。
他只看到她抱着兒子,只聽得她們討論月亮的聲音。只不過,是一對浪漫而風雅的母子而已。
他的人生,以後,堅信的便是這一點。
兩名太監來攙扶他。
他本是要站穩身子,自己走的,卻咳嗽了一聲。但是,又不敢咳得太大聲,一直憋着一口氣,一直進了玄武宮,才重重地咳嗽出聲。
燈光下,老大的一口血跡。
魏啓元大驚失色:“陛下,陛下來人,快來人”
他笑起來,滿面通紅:“沒事不礙事朕是高興了,太高興了”
他躺在牀上的時候,都還那麼高興,彷彿某一次選擇的勝利。自己終於徹徹底底地勝利了至少,爲兒子贏得了一輩子長長久久的熱愛。
不,甚至不是自己,是兒子自己爭取的。
他喃喃自語,宏兒,比自己能幹。
因爲,他比自己更加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母愛。
兒子去爭取母親的疼愛,難道這也有錯麼
他們要來到這世界上的時候,父母們從未問過他們的意見,問過他們是否願意,問過他們是否願意成爲他們的子女,問過他們的未來究竟是否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願自由成長所以,父母憑什麼只顧自己的幸福,不爲孩子奉獻一絲一毫
人,天生就該傾向於弱者。
弘文帝倒在龍牀上,也很愜意地睡着了。
第二日,陽光普照。
芳菲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已經日上三竿了。
這麼多年來,她每一天幾乎都是晚睡早起,從未這樣肆無忌憚地睡到幾乎中午也不起身。而宏兒,更是從未如此。
但是,她卻不忍心叫醒他。
就這麼一次,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賴牀一次,難道不行麼這麼冷的天,又是這麼小的孩子。
她的胳膊發麻,因爲孩子的頭一直放在上面。
她輕輕抽出來,孩子也醒了,眼睛睜開,黑葡萄似的,睡眼惺忪,一把就摟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太后,昨晚我夢見我們堆了好大一個雪人。”
“呵呵,宏兒,起牀用了午膳,我們就去玩兒。”
“好耶。”
孩子麻利地起牀,一點兒也沒賴着。自己穿了衣服,蹦蹦跳跳地去外面坐好,等待傳膳。
吃了午膳,兩人帶了幾名宮女太監一起往前面的空地而去。
那是一片巨大的松針林,一夜風雪,無人來過,雪地上連一個腳印都沒有。偶爾一些落葉飄在上面,皚皚的雪白裡,顯露出一絲蒼翠。
孩子的小靴子踩在積雪裡,咯吱咯吱的。
他興致勃勃,選了一個最好的位置。
“太后,我們比賽,看誰先堆好,誰堆得最大,好不好”
“好。宏兒,我們今天玩兒一整天。”
母子倆馬上動手,宮女太監們都笑嘻嘻地在一邊幫着找一些適合做眼珠子,小鼻子一類的漂亮小石頭。
不一會兒,各自身邊便是一大堆積雪。芳菲自以爲自己動作已經很迅速了,一轉眼,卻見孩子已經快手快腳地在堆了。
她不甘落後,也堆起來。
一會兒,兩個大胖雪人便堆好了。
孩子拍着手:“太后,我比你先堆好耶。”
“宏兒,你還沒給娃娃安上眼睛啦。”
“太后,您說,眼珠子用什麼最好看”
宮女急忙過來:“太后,小殿下,這裡有漂亮的石子。”
芳菲親自爲孩子選了兩枚漂亮的綠松石,放在他的小手裡,孩子一用力,拍在雪人的臉上,立即,一個活潑可愛的憨娃娃就靈動了起來。
“太后,您看,它多漂亮呀。”
芳菲也給自己的雪人安上了眼珠子,笑道:“宏兒,你看,他們兩個像什麼樣子”
“就像我和太后拉”
芳菲啞然失笑,兩個憨娃娃,幾乎一摸一樣,哪裡像自己了
“太后,不對也,這個不像您”孩子靈機一動,找了幾片樹葉,給雪人做成頭髮的樣子,笑嘻嘻的:“太后,您看,現在像您了不”
果然有幾分像個女的雪人了。
芳菲笑着牽了兒子的手:“宏兒,我們再往前走走。”
“好耶。”
上山道走得一程,遠遠看見一隻黑熊。
冬天裡,沒有什麼吃的,熊餓得肚皮癟癟的,身子比秋天的時候,小了一倍不止。它餓得不行了,但是看到這裡人多勢衆,也不敢過來。
孩子也好奇地看它,侍衛們卻緊張起來,已經張開了弓箭,隨時防止黑熊衝上來。
“太后,我們上一次吃的熊肉好好吃呀。”
“宏兒,你又想吃新鮮的熊肉麼”
孩子有點兒爲難:“可是,它好瘦呀。您看,它的肚子癟癟的,走路都走不動啦太后,我們還是不要吃它啦”
“好好好,宏兒說不吃就不吃。”
黑熊僵持了一陣,終究是勢單力薄,還是跑了。
孩子吹一聲口哨,它又回頭看一眼,還是夾着尾巴逃走了。
因爲遇見熊,芳菲便再也沒有帶兒子繼續往前,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直到她們母子徹底消失,一個人才慢慢出來,凝視着那兩個憨態可掬的娃娃。
他隨手拿了一個樹冠,戴在小娃娃的頭上。
就如一頂金光燦燦的王冠。
他心裡滋生起強烈的憐惜之情這一次,也許是宏兒最後一次可以這樣自由自在的玩耍了吧
然後,他便是新登基的小皇帝了。
一個小皇帝,是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自由的。此後,縱然是在太后這裡,他也沒法如此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如一個普通的孩子了。
心裡那麼明白,也那麼理解難怪芳菲會選擇他。換了自己,自己也是一樣的會選擇他。
魏晨走過來,悄悄地問:“主上,這裡太冷了,還是回去歇着吧。您這些日子,又傷寒不斷,再凍着了,身子怎麼受得了”
他一笑了之:“宏兒要登基了,我一直在想,我該送什麼禮物給他呢”
魏晨恭恭敬敬的:“小殿下即將成爲小皇上,擁有天下,他什麼禮物都不會缺少。”
他一笑,聲音十分柔和:“哦,不是這樣。孩子先是孩子,而不是皇帝。那些禮物,都不是他想要的。我想送的,便是他想要又喜歡的一件禮物。”
那是屬於孩子的禮物。
他殫精竭慮,費盡心血,倒比當年南征北戰,治理國家,更加操心。
給孩子的禮物,豈可輕率呢
整個玄武宮和慈寧宮都沸騰起來。
到處張燈結綵,因爲,明日便是小太子的登基大典了。
孩子一直都沉浸在和太后整天玩兒的喜悅裡,渾然不覺,從此之後,自己的命運就要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了。
這一日,他和太后早早地用了晚膳,一起坐在火堆旁。
忽然聽得通傳聲:“陛下駕到。”
弘文帝人未到,聲先到:“宏兒,好香呀,我猜猜,火爐裡燒了什麼東西芋頭番薯真甜呀”
孩子奔上去,抱住他的腿:“父皇,您來啦”
弘文帝牽了兒子的手,笑盈盈地看向芳菲:“宏兒,你這些日子,有沒有聽太后的話”
“當然聽啦。父皇,這幾天,太后每天都陪我玩兒,我好開心啊,比過年還好玩。”
弘文帝心裡一酸。
孩子現在好玩,明日之後,便不能好玩了。
芳菲也心如刀割。
她做夢都想不到,弘文帝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退讓。
自己怕宏兒遭遇不測,太子位不保,性命不保,所以,弘文帝便出此下策。
他曾經看得比命還重的王位,就爲了換自己一個安心就放棄了
他還那麼年輕,那麼年富力強。一個年紀還不到四十歲的男人,今後,如何地做這個太上皇
情何以堪
弘文帝的面色非常爽朗,眉頭都徹底舒展開了,彷彿徹徹底底的一種幸福感和溫暖感,目光十分溫和:“芳菲,真是辛苦你了。”
芳菲心裡一震。
卻淡淡的,還在試圖盡最後的努力:“陛下,請你三思。宏兒畢竟這麼小。除了你,誰也挑不起這個大任”
他忽然豪氣橫生,一把將兒子舉了起來:“有我在一日,宏兒就什麼都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