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鼎摸着鼻子自嘲道:“種族存亡,這責任太重了,差點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雖說大局是由細節所決定,可你的發言就相當於說,因爲我今天沒有做好事,所以導致世間道德敗壞一樣不靠譜。
很多事情,因爲想做所以就做了,哪有那麼多講究,凡事都要從理智出發,活着未免太無趣了。你在路上遇見一名女孩被數名看似強盜的人追殺,是否要猶豫,萬一這女孩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女呢?萬一她曾經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行呢?難道要先調查清楚她的身世背景,知曉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後,才決定是否出手相救?”
夢芸又問:“師尊的幾個決定,都只是意興使然嗎?”
嶽鼎搖搖頭:“剛說了,很多事並沒有那麼多講究,一開始的時候,也許是按照某種原則來行事,等到漸漸熟悉了,原則融入本能之中,遇上事件時瞬間就能做出決定,這時很難再分清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遵守原則才做出的判斷。
但就算重來一次,給我充足的時間思考,我想自己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畢竟從個人的角度考校,追求心中的大道纔是放在第一位的,而人妖之別則排在後面十幾位,按照優先順序來判斷,也是隻有跟前面幾項不衝突的時候纔會進行考慮。”
夢芸和步蒼穹皆露出有所領悟的表情。
四名弟子中,潘焰沒心沒肺暫且不提。黃元吉自小跟隨不二真人,道心穩固,早已認定了未來要走的路,所以整天宅在煉丹房裡也無需擔心,反而夢芸和步蒼穹兩人,想得多,猶豫得也多。有斬不盡的雜念,難以從草叢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路,其中夢芸有口直言。想到就說,比起有疑問也會悶在肚子裡的步蒼穹要稍好一些。
堅持未嘗不是固執,在堅定了道心的時候有幫助。在未找到道路的時候反而容易陷入歧途。
嶽鼎吟偈道:“三十三天天外天,白雲裡頭有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堅。”
法琉璃見嶽鼎對弟子的教育,是以循循善誘的方式在引導兩人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而非如學堂先生一般,死板的將自己的理念強塞給學生,授人以漁而非授人以魚,頗有所得,眼珠子一轉,決定幫個忙。
“若是有朝一日。你們的親戚知己、道侶師長,阻你道途,你是殺還是不殺?”
她扔出這個問題後,又以眼神掃了一下嶽鼎和山子巽,顯然問的對象並非只是兩名小輩。
步蒼穹是最快回答的。以無比堅定的語氣道:“步蒼穹的劍,是明知會折斷,也要劈開荊棘,斬出自我!”
夢芸遲疑了許久,才道:“我卻是下不了手,無論是父親還是師尊。若他們擋在我的面前,我卻不能違了自己的本心,證道本就是證本心,爲了證道而違背本心,豈非本末倒置?”
步蒼穹反駁道:“在未能證道之前,誰也不能說看透了自己的本心,你如何知曉自己的本心就是不殺,而非殺呢?”
“是否本心我不清楚,但我知曉自己若是這麼做了,心靈必然要背上沉重的包袱,日後更可能成長爲心魔,毀去一生道途。”
“若有心魔,自當一併斬滅,證道路上千難萬險,若連這點阻礙都難以克服,如何走得下去?僅僅因爲別人阻止你,就要改變將來要走的路,如何能證得大道?”
“大道三千,誰又規定我必須得走這條路呢?豈不聞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天下最難的不是前進,也不是後退,而是轉個方向,也許能看見別樣的風光,或許比你原來要走的路更加美麗。”
兩名弟子相互爭執,難以說服彼此,雖然各自的立場相反,近乎對立,但三名長輩都沒有說誰對誰錯,因爲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唯一會錯的選項,就是猶豫不決,無法做出回答,或者做出回答後又改掉,至於內容的差異,體現的是彼此性格的不同,也是理所當然的。
法琉璃轉身詢問另外兩人:“你們倆怎麼看?”
山子巽飲着茶,淡淡道:“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論,五指有長短,人的雙眼大小不一,心臟也是偏左而非居中,可見就算是感情也是有親疏差別的,大愛無疆只是個笑話。
親戚知己、道侶師長難道在心中的地位都是同樣的重要?大哥與我並非親兄弟,但我絕不會對他不敬,可若換成一些家族的表親,我會毫不猶豫的揮劍,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爲他人而改變證道之心,無非是值得與不值得的選擇題,那麼不妨用一杆尺去衡量,達到了標準就退讓,達不到標準就斬殺,無需煩惱或後悔,須知心魔就在猶豫中誕生,而有情和無情卻與心魔無關。”
輪到嶽鼎時,他卻沒有回答,而是對步蒼穹道:“現在不必將話說得太滿,否則容易被逼上懸崖,斬殺至親的痛苦,在沒有親自體會之前,永遠不會明白,因爲你能下手的對象,永遠不會是至親。
不妨現在退讓一步,給自己留下一片餘地,真遇上的時候多想一下,對方既是至親,爲何要阻你的道途,是被人蠱惑,亦或者被蠱惑的人是自己?是否還有其他方法可以解決,憑什麼就得用單純暴力的殺來解決?你既然有斬殺至親的勇氣,爲什麼沒有渡他改變想法的決心?與其將精力浪費在猶豫是否該斬殺上,不如想想是否還有更好的解決手段,或許能兩全其美也說不定。”
法琉璃好奇道:“哦,這就是你的回答嗎?”
“當然不是。”嶽鼎滿口否決,接着露出回憶的表情,“小時候在回答願望的時候,先生曾問過我類似的問題,說神讓你做出選擇,一方是兄弟的生命,一方是其他人的生命,兩者只能選其一,要做何選擇?”
夢芸興致滿滿道:“那師尊你是怎麼回答的?”
按照長久以來的印象,她知道師尊雖非大愛無疆、兼愛非攻的人,可也是願意捨生取義,爲他人而犧牲自己,要說是兩邊的選擇改成自己的生命和其他人的生命,師尊絕對會選擇後者,但兄弟卻是少數能被他擡高到平均線之上,哪怕沾惹罪業也不惜保護的存在,這份手足之情絕非虛假。
對世上九成的人來說,私情和大義之間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私情,因爲他們心中根本就沒有大義的位置,一個沒有重量的砝碼,如何能用來比較?
可嶽鼎卻是少數能將大義置放到私情上的人,這點上跟夢芸的父親酸秀才夢玄機頗爲相似,夢丫頭對嶽鼎頗爲親近,很難說沒有戀父情節的影響。
若是天平兩邊的砝碼不對稱,比重自然是毫無意義,可若是重量相近,那就很有意思了,因此不止夢芸,連步蒼穹也顯得興趣滿滿,很想知道這位自己崇拜但不會學習的掌教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嶽鼎就在迫切的目光注視下,悠悠道:“那當然是將神宰掉啊!”
夢芸張嘴道:“啊,還有這樣的回答啊!”
“神,又算個什麼東西呢?居然妄想擺弄我的命運,自然是想盡一切方法宰掉他。我輩修行,本就是逆天改命之事,哪有遵守別人強行給予的命運的道理,這麼做豈非本末倒置?很多事本來就沒那麼多糾結,何必跟自己過不去,神也許特別的強大,但殺掉神總比殺掉自己的兄弟更簡單吧,爲什麼非要折磨自己來迎合別人呢?”
法琉璃也未曾料到嶽鼎會有這樣出人意料的回答,頗有些驚訝,她也想明白爲什麼嶽鼎要舉小時候的例子,因爲若針對她的問題,嶽鼎必然是回答“當然是宰掉問我這個問題的傢伙”,那樣可就尷尬死了。
不過爲了挽回掉前輩高人的面子,她戲謔道:“你的回答,無非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意思,卻是撿如來佛祖的牙慧,算不得新意。”
嶽鼎哈哈一笑:“釋迦牟尼敢在我面前說這話,定要一掌拍死,餵了狗吃。”
這下法琉璃也不能保持淡定了,大抵上由於這個世界擁有神通,因此佛祖的強大反而讓人有一種直觀的評價方法,比如虛空第五重的亞聖期,這麼一比較,就讓人無法不尊敬。
反而在沒有神通的世界,人們才能大膽的放開想象力,打開心靈的枷鎖,敢於追求超宗越祖的境界。
物質力量越強,越是束縛精神上的飛揚,讓人不敢去想,一比較就生出了敬畏的念頭。
故而在獄洲的土地上,遲遲無法誕生“禪宗”這種最不像宗教的宗教,反而如西方的光明教,將神捧得高高,信徒決不能生出褻瀆的心思,只能臣服不能反抗,否則就是該送上火刑架的異教徒,這類有奴役思想的宗教,才能傳播得格外廣泛,也便於被人接受。
一邊是必須靠自己辛苦修行,努力覺悟才能脫離苦海,一邊卻無需思考,只要臣服信仰就能上天堂,哪個更方便自然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