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歲之前，我是照顧着我娘，也就是葉氏家的生意的。每次家裡要買豆腐，我總是找各種理由讓爹孃讓我去他家買。這一來二去，她老爹老孃就對我們家熟悉了起來。她娘聽說我爹是讀書人時，特別留心。看我六歲了還是光着頭，沒有頭髮。就問我，那個安明啊，你家裡人怎麼那麼節約呀，怕皁角洗頭費事啊給你不長頭髮。我笑着說，金阿孃，我從出生就沒有頭髮，從來就沒長過頭髮啊。我爹孃說我營養不良，所以纔不長頭髮。
葉氏在一旁看了我一眼，偷偷抿嘴一笑。我心裡卻清楚，我和她斷不清的緣分擋也擋不住，躲也躲不了。她娘顯然看到了這一幕，自顧從屋子裡拿出燒餅和一個雞腿給我吃。
就像心疼自己孩子一樣，“安明啊，你爹說你聰明，是個讀書的人。你可不能營養不良啊，來，阿孃給你好吃的。吃吧。吃吧。”
我接過燒餅和雞腿，坐在他們家院子裡那塊大磨石頭上，看着這塊石頭，心裡竟然涌出悲傷，想我前幾世做畜生時，哪有肉吃，哪有念想，哪有這種人間獨有的情啊。我看到葉氏去幫她母親洗衣服去了，院子裡這塊大磨石，不知這家今生又有多少磨難。我吃完燒餅，留下雞腿，放到她家屋子碗裡。阿孃問我爲什麼不吃雞腿啊。我笑着說，我家裡經常有肉吃，還是留着給阿爹喝酒吃吧。我說完便回家了。我看到葉氏跟在我身後送我到巷子口。我搖搖頭，對自己念生此情，感到好笑。我一個做了近一百年和尚的人，怎麼能生這種紅塵之心呢。
後來的年底，我七歲了，葉氏也七歲了。他們家居然找媒人來我家定娃娃親。也就是童養媳了。我看到我爹居然答應了。我娘也沒有反對。金阿孃滿心歡喜對我爹說，我們家和你們家就這麼定了。我看到葉氏遞給我一個荷包，說是她娘讓她給的。我問荷包裡是啥呀。
她說她也不知道。然後就讓我經常去她家玩。教他認字。我不知所措。
我拆開荷包一看，裡面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一張寫着她姓名出生日期的紅紙和一縷頭髮。很顯然，金阿孃是想讓我也這樣送一個荷包給他家葉氏。她知道我聰明。童養媳就這麼定了。如果我不願意，她也不會找我爹孃這麼做。畢竟我爹是讀書人。他們家是做豆腐的。我想了想，決定這事不了了之。雖然我和她今生有十年緣分。但我依舊是那個前世的和尚所轉世。她畢竟是我上輩子的娘啊。我沒有這種念頭。
時光荏苒，我整七歲後，我的光頭居然開始長頭髮了。而且長得很快，彷彿在催着我去續那段未了的緣分一般。我的頭髮長出來了，說明塵緣未了啊。那天我來到以前的寺廟，對着上一世我的那個牌位默默發呆。看到我的徒子徒孫們不認得我了，不知道我是他們的師傅。叫我小孩子怎麼一個人跑來，丟了大人找怎麼辦。我既不磕頭，也不燒香，只是看着這些一輩子都難有機會進佛門的僧人們默默嘆息。只是唸了一句阿彌陀佛，向這個牌位揮了揮手，我今生塵緣未了，做不了和尚了。也罷，走吧。到紅塵中再走走。
我再去葉氏家買豆腐的時候，是包着頭去的。用孃的方巾包着頭。大人們都以爲我頑皮。我卻知道，我是不想讓葉氏靜兒看到我金頂光頭上長出來的縷縷頭髮。在漢傳佛教裡，剃髮是爲了斷絕塵緣啊。
我修的是躲避塵緣心。唸的是阿彌陀佛經。哪裡會長頭髮啊。而現在我轉世七年，卻長出了青絲。看來我對我上世的孃的情瞞不過佛祖，佛祖讓我再續十年塵緣。長十年青絲。我一個做了幾個世畜生的人，真的要去紅塵中體驗兒女情長嗎。唉！也罷！連我在寺廟裡的那些老的不能再老的徒子徒孫們都認不出他們的師傅。站在他們面前的不過是一戶人家的孩子而已。哪裡會想到我就是那個在井邊坐化的百歲高僧啊。
金阿孃笑着問我：“安明啊，你怎麼把你孃的方巾包在頭上啊。是不是頭破流血了啊。”
我支捂着說：“沒有頭破流血，是我包着玩兒的。金阿孃，你怎麼不把院子裡這塊大磨石弄走啊。怪佔地方的。”
“這塊大磨石弄到你家去可好。你這小孩子，這石頭又礙着你啥了呀。”她笑着就來掀我包在頭上的方巾。我躲避不過，只能任其掀開。
“呀。你終於長頭髮啦。長頭髮啦。長頭髮好啊。”金阿孃說完就進屋去了，原來她是去拿剪刀，我知道這個女人的心思。唉！
很快，金阿孃就從屋子裡出來，手裡拿着把繫着紅繩的大鐵剪刀。
“咔擦”一聲，我的幾縷青絲就到了她手裡，她笑着用紅布包好。又進屋去了。我知道這個女人信佛的很，她是去燒香拜佛。向菩薩說明情況。她們娘倆在我住過的那個寺廟向着我的牌位跪着許願。她們的願望就是想把葉氏許配給我這個讀書有用之人。她們哪裡知道，那個百歲高僧就是眼前她們見的這個小孩。唉！
金阿孃很快又從屋子裡出來，拉着我就進了屋。“來來，靜兒，你和安明一起跪着向菩薩磕頭。”靜兒聽話的來到我身邊。穿着鵝黃色衫衣，梳着辮子。烏黑的眉毛道出這個丫頭往後是個重情之人。而我，和她十年的緣分正如院子裡那個大磨石一樣，一個磨難之緣一個磨難之情畢竟今生不能到老啊。只有十年之緣。
金阿孃早就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她那個用紅紙包着我頭髮的上面有我轉世爲人的生辰八字。“安明啊。靜兒給你的荷包你帶在身上沒有啊。”這個女人是爲問我要荷包。
“在啊。阿孃你不是總是盤問啊，來你們家一次就問一次。”金阿孃笑着從我脖子上取出掛在心口的荷包。“這下好了，你們兩個算是真的結了親了。以前沒頭髮不算，現在有頭髮了。就算了。”這個女人笑的咯咯笑，葉氏似乎也很高興。滿臉喜悅。
......
那個場景，一對小孩跪着案前，向菩薩敬香。拜着娃娃親。手牽着手。生辰八字頭髮放在一起。一個婦人在旁邊笑得滿心歡喜。佛經裡的人間煙火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我的心那一刻顫慄了起來。看到靜兒的臉，我居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情。那是一種莫名的顫慄。
風吹動了，還是心動了。六祖慧能說是仁者心動。我說是，我的塵心動了。
唉！人間之樂。倫理朝綱又豈是魚水之歡那麼單調啊。相濡以沫。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