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懿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旅館裡的牀都是由木頭很粗略地構成一個大架子,鋪上幾塊木板再墊點乾草就了事。而這張牀上面居然還有着一層麻布,一塊棉布可做被子,一個乾草編制的枕頭,已經是這旅館最高檔的設施了。
睡在這上面的感覺當然和躺在公爵府裡鋪着鵝絨精棉的牀上感覺天差地遠,不過小懿並不是在意這個,從深山中陰冷潮溼的地洞到可烤熟雞蛋的飛龍沙漠她都去過。無論是什麼樣的地方,都比不得不穿着華麗累贅的服飾對付着禮儀和應酬的公爵府要強得多了。
姆拉克公爵並不是世襲的爵位。公爵出身不過是地方上的鄉紳家族,因爲在二十年前帝國和南方國家的戰爭中戰功卓著才受封了爵位,然後靠着個人超卓的能力和手段一步一步地爬到現在的地位。小懿並不是和其他豪門望族的子弟一樣是在榮華富貴中浸泡着長大的,而且父親那種奮發拼搏的經歷和早些年很用心的教育方式的緣故培養出她獨立自主的性格。她完全沒有父親的那種雄心大志,成熟的性格也讓她特別厭煩上層社會貴族們的那種虛無糜爛的生活,她更願意把精神用在一些具體實際的地方。爲了擺脫那種厭煩的公爵小姐的身份,乾脆就自己到了魔法學院下屬的藥劑所工作。經常到四處去探索冒險,發現前人沒發現過的新事物的滿足感讓她覺得很充實。
當父親幫她定下了婚事後她很不高興。在父親的嚴格教導下她極少去想什麼戀愛之類的事情,更毋庸說結婚了,而且艾爾尼家這種豪門的規矩很嚴。她也討厭那個眼睛裡只有‘權勢’兩個字的未婚夫,但是她並沒有反抗,她很清楚地知道這只是個貴族門第間很常見的政治聯姻,也知道這門婚事對父親很重要。而且她一直是個很識大體,很懂事的女兒,也很愛自己的父親。
於是她在婚期之前藉口幫藥劑所採集藥草研究藥性而出發去大陸各地旅行和冒險。她想在這最後屬於自己的時間裡過一下真正的徹底自由的生活,爲此她甚至打算去大陸最危險的地域探險旅行。‘死了就算了’,她有時候會有點自暴自棄地這樣想。
結果就在蜥蜴沼澤中她差點真的死了。當知道自己的傷勢已經重得只能在牀上躺着等死的時候,看着有些失措的父親和依然漠然的未婚夫她居然不覺得傷心。但是當看到那個人很堅定地說一定要想辦法再救她的時候她突然完全軟弱下來了,覺得自己就算這樣死了也是值得的了。
當後來她從垂死的長期昏睡中甦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奇蹟般的完全復原了,從父親的口中才得知那個人真的爲她找到了一種神奇的藥物。她知道婚期已經不遠了,而且父親也不會再允許她獨自出門,但是她卻強烈地想見到他。這只是一種很單純很強烈的願望。她自己悄悄地又跑了出來,在布拉卡達終於找到了他,又好象順理成章地和他一起到了這個奇怪的城市裡來。
這些天她過得很開心,而且是從來都沒有這麼開心過。這裡所有的事物都那樣新奇,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奇怪場景而且所有都顯得生機勃勃有條不紊,好象來到了一個自由自在的新世界。更重要的是有他陪在自己身邊。
他可以從地面的蛛絲馬跡看出在半天之前有什麼野獸在這裡經過,也可以從風的味道和天上的雲彩斷定什麼時候會有什麼樣的天氣。他還知道紅煙樹皮怎麼弄是不錯的調味品怎麼弄又可以讓人腹瀉不止,知道什麼樣的大地菇吃了可以讓人笑到死,知道狗灌的屁股要怎樣燒纔好吃,知道單眼蜥蜴其實有着和外表不相稱的好味道......這些新奇的話題永遠不會讓人覺得厭倦。
他是一個很單純的人。好象從與世隔絕的森林裡突然蹦到這世界裡來的一樣無知。他不知道文學也不知道詩歌更不信仰神靈,對很多彷彿常識性的問題卻完全不理解,有時候露出孩子般的單純幼稚,但只要需要的時候隨時又可以表現出最老練的機敏和波瀾不驚的深沉。兩人彷彿有默契般都對以前他救過她的事情絕口不提。一兩天後兩人的相處居然就沒有了絲毫的隔閡,說話舉止間像多年相處般的自然,連那個老盜賊也覺得他們確實是‘情人’。
儘管是很自然的相處着,隨着時間的推移還是可以感覺到彼此間那種親密感覺與日遞增。直到昨天兩人偎依在一起後她才肯定,她很喜歡他,他也喜歡她。一股比世間所有美酒都更醉人比所有蜜糖更甜的感覺立刻將她完全圍繞了。她完全沉醉在其中。
但是到了今天她又知道了明天就會離開這裡,回帝國去。
本來已經幾乎完全遺忘了的父親,婚事,未婚夫,王都的生活,責任,這些東西像早就商量好了埋伏在一起似的一股腦地掩殺過來把她的陣腳衝得一塌糊塗。開始這段旅程之前,她還有着回去的思想準備,但是後來這全新的環境和全新的心情讓她迅速地把這些東西忘記了。
但是忘記了,並不等於這些東西就不存在。在幸福的雲端突然發現這些角落裡的東西的時候飛墜而下的感覺更讓人措不及防。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有了完全拋棄掉父親和家庭責任的念頭。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卻立刻就被自己慌忙不迭地撲滅了。母親早亡,父親生她養她,即便是在公務和應酬很忙的情況下也從來沒有忽略過對她的教育。她很愛父親,很清楚這門親事對父親的重要性,作爲女兒,她有責任去這樣做。
但是想繼續這樣無憂無慮地甜蜜地生活下去的願望卻在心裡滋生蔓延,不以堅強的責任感和沉重的父愛而做絲毫讓步,終於她無法自己作出選擇了。於是她下了個好象完全荒謬的決定:把事情告訴他,讓他來做決定。如果他不要自己回去,那麼自己就真的把什麼都忘記,跟着他一起走遍大陸到處去旅行。
但是他聽說了她回去就要結婚的事之後只是哦了一聲就像往常一樣在那堆乾草裡面閉上了眼睛。她很傷心,吹熄燈後悄悄地流了眼淚。
躺在牀上她無論如何也睡不着,而從他的呼吸中也知道他也沒睡着。當她聽見乾草的響動,聽到他站了起來,悄悄走過來的時候她的心幾乎從喉嚨裡面跳了出來。
但是他只是經過牀邊悄悄地走出了門,然後聲音逐漸遠去,似乎是走出了旅館。
她連好奇的力量都沒有了,慢慢地從牀上坐起來,坐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滿天星空發楞。
高原星空的美是沒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的。當知道無論滄海桑田世事變遷,那種美也都會永恆地持續下去的時候觀者才能體會到人的渺小,於是所有的傷悲都讓人有了忍受的理由。
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伴隨着一聲巨響,一股巨大的火花在遠處的天空中爆起,發出的輝煌把整個歐福城都照亮了。那一瞬間連星空都失色。
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她看見這蓬巨大美麗的火焰的時候突然感覺這是一個人的生命。
和永恆的星空比起來這完全不足道,只是一眨眼間的事物罷了。但就在這一眨眼間它卻就是最美麗的事物。
因爲短暫,所以才美麗。不知是短暫造就的美麗還是美麗註定短暫。她想起短短的這段時間的生活,不覺又流下淚來。
這種美麗哀怨的語言是妹妹平常喜歡掛在嘴邊的,她經常還教訓妹妹這些不過只是神經過敏而無所事事的人呻吟着自怨自艾着好玩的而已。但是想不到自己卻在這時候感覺到了這些東西。
這聲巨響把整個歐福城都震醒了。獸人們都走出房屋朝發出聲響的地方張望。不過沒有多久就有半獸人開始打着火把來告訴獸人們那不過只是一次城主大人的魔法實驗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可以回去繼續睡覺了。
全城騷動逐漸平息的同時,旅館的半獸人老闆卻帶着另一個半獸人和一隻狼人來到了盜賊們的房間問話,然後又迅速地找到了她。
“城主大人有要事請您去一趟。”半獸人很恭敬地說。
狼人把她負在肩上朝剛纔發出火焰的地方飛奔。風颳得讓她的眼睛也睜不開。
她不喜歡狼人身上的那股氣味,那令她想起在蜥蜴沼澤的事情,充滿死亡和恐懼的味道,她隱隱覺得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來到了發生爆炸的地方,不少獸人正在一所石屋前,火把將這裡完全照亮了,一個鬚髮銀白的人類老者正在那裡等着她。
“塞德洛斯先生,您怎麼在這裡?”她認得這個老者,她還是小孩的時候這個叫塞德洛斯的老者就來她家住過一段時間。他和父親是好友,是個很了不起很有名的學者和冒險家,她的魔法也是在他的指導下學習的。
塞德洛斯看見她的時候臉色在驚訝之中更沉重了,不發一言地點了點頭,帶她走向那間石屋。她現在才發現這個屋子的屋頂已經完全不見了,只剩下四面牆壁。
走近石屋的門口,她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她立刻站住了腳。這個味道和她心中的不祥重合起來,她下意識地開始往後退。
她不是沒見過屍體和血腥的嬌小姐,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她的胃已經在收縮。她想吐。
“姆拉克小姐,你過來。”塞德洛斯招了招手。
她深呼吸了一下想鎮定點,血腥味道卻在鼻子裡更濃了,好象更透入到了身體深處。
原地站了一下,終於冷靜了一點,她走進了那個沒有屋頂的石屋。
地上的血已經凝固了,佔據了很大一片地面。角落裡有一張牀,牀上躺着一個混身都是血的人,那個人的頭臉已經完全被血污糊滿了,但她依然認得出,那就是剛纔還從她牀前悄悄走過,讓她的心幾乎從喉嚨裡跳出來的人。
她的腳一下就軟了,好象裡面的筋腱突然就被抽了出來一樣。
塞德洛斯連忙伸手扶住了她。他已經用不着再問了,看見她這個反應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但是她立刻就用所有的力量自己重新站穩了,幾步就撲到了牀前對着牀上的人伸手用出了恢復魔法。她狠不得把自己的手砍斷讓魔法力更沒有障礙地發放出來。
他的額頭凹進去了一塊,使他的臉看起來似乎有點變型。一隻手幾乎是被釘在了他自己的胸口上,手掌和那裡的衣服一起凹進了肌肉裡面去,滲出的血已經把骨頭肌肉和衣服都凝成一塊。
她想摸摸他的脈搏,卻發現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像一隻烤熟了的紅薯被使勁捏了一下的樣子。細碎的骨頭蔓延到了皮膚上,血已經凝住,有些地方的皮膚和肌肉已經完全分不清彼此了。
手已經沾上了他的血,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混身都在發出劇烈地顫抖,手更是抖得厲害,她已經不知道往哪裡施放她那些微薄的治療魔法力了。她使勁咬住自己的牙齒不要自己哭出來。
終於她鼓起全部的勇氣去摸了摸他的脈搏。幸好,雖然很微弱,但是依然還是有活着的跡象在波動。
“我也已經用過治療法術了,只是他實在傷得太重,而且鬥氣造成的傷害讓法術效果不大。他完全是靠自己的生命力在撐住的。”塞德洛斯在旁邊說。
“怎麼會這樣的....”她終於開口哭了出來。
塞德洛斯沉默了一會,用很沉重的口氣說出個彷彿敷衍一般的回答:“只是個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