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維斯的手已經被汗浸得溼透。他開始擔心自己會連劍也握不牢。
他從來沒有如此的緊張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緊張的時候手心會這樣出汗。
在絕大多數人的眼中,姆拉克公爵位高權重,精明能幹,深諳處世之道,只是個很值得尊敬的政治家,大臣而已。但是他知道,即便是馳騁沙場,身先士卒,公爵也絕不會遜色於帝國的任何一個將軍。若論身手,公爵更絕對有資格位列帝國前五位之內。
公爵剛纔給他和他部下了一個這樣的指令——不去管那個他們真正要抓的人,看着公爵本人一動手,全部人立刻集中攻擊那個公爵所攻擊的人。
他並沒有問公爵那個需要這樣大場面對付的到底是什麼人。他絕對相信公爵的判斷力,那絕對是一個超乎想象的對手。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對一個巨大的,未知的,而且更可能超乎想象的危險事物,完全超出了他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平穩坦蕩,光輝燦爛的人生經驗。所以他緊張。
託,託,託,三下節奏分明的敲門聲。公爵很親切地向裡面喊道:“山德魯老先生,我又回來了。”
克勞維斯手握緊了劍柄,平時和手掌那麼帖服那麼親密的劍柄好象變成了一條出滿了汗的鮎魚,克勞維斯很害怕它會在攻擊的時候突然從自己的手裡滑脫。
公爵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放鬆點。”
克勞維斯這才發覺自己的額頭上已經滿是冷汗了。
不能緊張。不能緊張。克勞維斯反覆地對自己強調,對自己要求。這麼多部下的面前,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最優秀的,最強的,最有潛力的,最能幹的人,怎麼能夠緊張呢?只不過是去抓個士兵罷了,沒什麼好緊張的。在心裡反覆回述剛纔公爵的計劃,思考自己應該走的每一個步伐,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姿勢,如何鎮定自若地說話,再在對手出其不意的情況下猛然出手......
大木門發出‘嘎吱’的一聲叫喚,開門的是一個二十來歲,面色泛出缺乏陽光的蒼白的年輕人。
看着這張面孔,姆拉克公爵有點意外。當門全部打開,看見裡面的情況,姆拉克公爵更是感到非常的意外,乃至於吃驚。
而看着這張讓他這兩個月裡輾轉反側寢食難安,簡直比最深情的情人更爲之牽掛的臉,克勞維斯的眼睛裡猶如要噴出火來。
這就是他在兩個月前見到的那個人,那個得悉他們計劃一部分面貌的士兵,在自己的未婚妻眼中比自己更重要上百倍的男人,那個讓自己接連失誤,犯錯的下等賤民。而現在這個賤民更居然敢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面前,像看着一羣意料中的不速之客一樣看着他們。
盛怒之下他拔劍,他要先把這個藐視他的罪魁禍首先就地正法。但是劍剛出鞘,他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包括公爵在內的其他人都放下了武器,單膝下跪。
大屋的裡面留出了一塊空地,一輛馬車就停在那裡。旁邊有兩個牧師和一個老人。
這是個很瘦削的老人,兩邊臉頰用很平的幅度在下巴上匯合,形成一個很窄的臉,使上面原本不大的眼睛顯得很合適。眼睛下面有一層黑黑的眼袋,看起來好象很久沒有休息好了。老人身着一套純白的綢緞法衣,胸前用白金絲繡出一個十字架,頭上戴着的一頂頭冠上也有一個用寶石鑲嵌成的十字。這身裝扮散發出的氣息下,連滿屋的屍體也變得很莊重,肅穆。
克勞維斯慌忙放下武器,單膝跪下,標標準準地行了一個祝福禮:“神與您同在,羅尼斯主教大人。”
“神與每一個信仰他的人同在。”羅尼斯主教瘦削的臉露出一個不大的微笑,示意大家起身。
“公爵大人,你們這是做什麼?”羅尼斯主教看着滿地的武器問。
公爵居然還是能夠面不改色,看着阿薩說:“我們只是懷疑這個年輕人是一個逃犯,所以準備抓他回去審問一下。”他早看出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就是誰,既然瘸子可以裝,駝背可以裝,當然臉也能裝。
“哦?”羅尼斯主教看着阿薩,眼神好象幽暗中的一對燭火,問:“年輕人,以神的名義和你自己的名譽發誓,你真的如他所說,是一個逃犯嗎?”
阿薩搖頭:“不是。”
羅尼斯主教點了點頭,笑了笑,轉過身來對公爵說:“他說他不是。”
“是。”公爵點頭。克勞維斯的額頭已經浸出了冷汗。
“我想你們可能是有什麼誤會,或者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羅尼斯主教幫公爵下了結論。
“是,是我們弄錯了。”公爵重複着。旁邊克勞維斯的冷汗已經順着額角流下。
“既然現在誤會已經弄清楚了,那麼就以後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吧?”羅尼斯主教問。
“是,不會再有麻煩了。”公爵回答。
“公爵大人你是知道的,我對軍事和政治都沒興趣,也不想去有什麼興趣。”主教大人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似的,很感慨的語氣。“所以我也不希望我身邊的人被牽扯進去。你要知道,這裡是魔法學院的地方,這裡的人也是魔法學院的人。”
“是,請主教大人放心。我們告退了。”公爵大人像一位只是走錯了房間的紳士,很有禮貌很有氣度的說。
退出大屋,遣散部隊之後,克勞維斯對公爵說:“主教大人是設計好讓我們進去的,他存心袒護那傢伙。”
公爵點點頭,羅尼斯主教的馬車沒停在外面而特意弄進了屋裡,就是怕他們見了馬車後知道不好動手而暫時退避。只有在他們劍拔弩張要動手的情況下才能把話說死。
嚴格來說主教大人是沒什麼實權的,他既不能夠調整稅收,也無權調動一兵一卒。但是即便是有權如皇帝陛下,也絕不敢去糊弄他。既然他說了不希望那個士兵再有什麼麻煩,那麼他還真不能有什麼麻煩。
克勞維斯感覺事情已經山窮水盡了。
公爵問他:“你說那個士兵會把情況都告訴主教大人嗎?”
克勞維斯搖頭:“我不知道,您說呢。”
公爵也搖頭:“我也不知道,看來只有去問他本人了。”
“怎麼問?”克勞維斯不解。
“就那麼問。”公爵淡淡地說。
克勞維斯還是不怎麼明白,但是看着公爵鎮定自若的神情,他覺得事情好象還是會柳暗花明的。
公爵說:“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世界上只有三種人。一種是和你毫無關係的人,那種人你不用關心,也不用去理會。而另一種則是你的敵人,這種人不能夠有太多,一旦有了則一定要斬草除根。”他看向克勞維斯。“但是如果有了一個你解決不了的敵人,應該怎麼辦呢?”
“用我全部的力量,所有的辦法去擊敗他。”克勞維斯很英勇地皺起眉頭,充滿了鬥志地說。他已經在考慮怎麼去事後向主教大人解釋了。
公爵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你應該想辦法去把他變成第三種人——朋友。這種人是越多越好的。尤其是你對付不了的人。”
“朋友?”克勞維斯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當天中午,羅尼斯主教剛走一會,公爵府的下人就給阿薩送來了一封信。
信是公爵大人親筆寫的,言辭懇切。大意是說其實他非常感謝阿薩先後救下他的兩個女兒。但是因爲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有了些誤會。他現在爲之前雙方之間的誤會感到十分的抱歉,其中也有許多詳細的緣由,不方便在信中說明。今晚公爵將會派馬車來接他去府上當面道歉。
阿薩把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始終也決定不下到底去不去。他怕自己剛一落座就突然衝出幾十個衛兵把他當場砍成肉醬,或者吃下一塊東西,喝下一口水,立刻腸穿肚爛七孔流血。所以他問山德魯:“你說如果我去會有危險麼?”
“危險。”山德魯埋頭整理屍體。“他會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他女兒。”伸出手。“把鋸子給我。”
“如果是那樣我一定把你介紹給他。”阿薩把鋸子遞給他。但是這也是個弄清楚事情真相的機會。到底是什麼誤會?自己報告的事情怎麼樣了?小懿現在怎麼樣了?
“還是去。”阿薩終於決定。他討厭有什麼事情懸而未絕壓在心頭的那種感覺。他很喜歡故鄉的一個常在他家來走動的矮人老頭的口頭禪:即便是一馱屎,也要把它吃下去,別讓它躺在面前讓你煩心。
“去介紹我?”山德魯低頭賣力地鋸着一具屍體的腿,發出咯吱咯吱地聲音。
“是啊。”阿薩把信舉起對着陽光彈了彈,希望能從紙縫裡掉下一個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