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國。
天闕城,東宮。
明月當空,月色如水。
夜至丑時,而東宮書房之內卻依舊燈火通明,因幾扇窗戶半開着,夜風偶爾吹進屋裡掀起明黃的薄紗軟帳,寒夜未盡,在這等寒風之下,直令人體涼如冰。
然而,對於隱匿在暗處的暗衛來說,冰寒徹骨的源頭,並非颯颯寒風,而是他們負手立於窗前的主子,他們的太子殿下此刻周身所散發出來的冰寒之氣,遠勝於寒風百倍,若非久經訓練,只怕他們就要在暗處暴露氣息了,身爲暗衛,不能隱藏自己,便不是合格的暗衛。
就在衆暗衛水深火熱之時,門外突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吱呀——”門扉微微響動,有人就在此時從容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極年輕的男子,約莫也就二十來歲,身形修長,溫潤的輪廓在秀美中透着清逸,他穿着暗青色的寬袖博裾袍子,黑得幾近森青的長髮極長的烏髮只用着一條綴玉絲帶束在身後,流瀉垂披在暗青的衣裾間,曳出一抹幽光,舉手擡足間,盡顯優雅與風度。
而以鳳天瀾爲源頭的滿室的寒冰風霜,似乎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並無甚用。
“爺。”夏清和從容走到鳳天瀾身後幾步的地方,微微頷首打了招呼,聲音如箜篌天籟,優雅動聽。
“有消息嗎?”鳳天瀾並未回身,依舊背對着他問道,聲音清寒而冷冽。
“風今日傳書過來,情況尚在掌握之中。”
“是嗎?”鳳天瀾聲音微頓,有種特別的情緒一閃而逝,“她怎麼樣?”
無需鳳天瀾明說他亦知曉這個“她”所指何人,只是對於這個素來冷酷的儲君最先關心竟是這個問題而有些好奇,夏清和秀眉微挑,薄光在眸中一閃而逝,隨即老實交代,“慕姑娘並無大礙,只是……”
夏清和話到這裡微頓,鳳天瀾卻眉心一跳,一反常態率先追問,“只是什麼?”
“慕姑娘似乎失憶了”
“失憶……”鳳天瀾近乎呢喃般咀嚼着這兩個字,心裡忽然有些壓抑,失憶的意思就是不記得任何事,也就不記得曾經的冷湮了吧!
“是的,有關於爺的一切慕姑娘似乎都已經忘記了。”
話音落盡,房中一時再無人開口,有股濃重的氣息隱隱的從鳳天瀾周身開始蔓延,若換做其他人,必會只是以爲這是鳳天瀾發怒前的徵兆。
然而,此刻在他身後之人,卻是夏清和。
這個從小便和他一起長大,與他可說是亦友人亦主從的夏清和。
所以夏清和明顯的感覺到,鳳天瀾此時的氣息隱隱透露着些許的矛盾,知曉所有內情的他,也大抵能猜出鳳天瀾的矛盾究竟爲何。
清明的眼眸在暗影燭光中閃閃爍爍,一瞬便再也不見情緒流淌,夏清和試着提出建議,“以風的醫術,要恢復慕姑娘的記憶,應當不成問題。”
鳳天瀾沉默了會,“忘了就忘了吧,告訴風不必幫她恢復。”
或許,忘了這一切,她還能生活得快樂一些,這是他最後能爲她做的了。
“可是……”夏清和有些遲疑,“如果她忘了一切,那後續的計劃……”
“後續的計劃,不需要她作爲慕歌活着。”
“是。”夏清和最是瞭解這位爺的性子,他決定的事情不會更改,便也只能遵命了。
“王叔的行蹤呢?”翻過了慕歌的問題,鳳天瀾單刀直入。
這纔是夏清和深夜進宮的最大任務,數日前,成王鳳千華勘探國情之名欲出遊於各國,卻在玄國、南夏和西月三國的交匯處失去蹤跡,饒是鳳天瀾手下最大的情報網花費了許久的時間也未曾發現其行蹤。
先帝六子,在奪嫡之爭中歿了四子,成王鳳千華是唯一活下來的皇子,還被封爲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奪嫡之爭中,成王立場堅定站在太子一黨,用盡手段爲太子出謀劃策,功當第一,尊位親王本也應該,不過近幾年他卻開始拉幫結派,籠絡朝中大臣,大有問鼎王座之心,鳳天瀾從幾年前就開始注意他的動向了,如今突然下落不明,怕是要開始行動了。
“探子回報,成王曾在西月王城出現過。”
“西月?”鳳天瀾眉頭一皺,“他找了誰?”
“太子東方碩和肅王東方絕。”
鳳天瀾一聲冷笑,“這二人素來不和,王叔竟能同時找上他們,本事果然不小。”
夏清和眉心微蹙,卻是有些擔心,“與西月交界的邊境這幾天本就不大安寧,成王又在西月出現過,這幾天恐怕會有大事。”
“你擔心他會挑起兩國戰爭,坐山觀虎鬥,從中取利?”
“成王的動作越來越大,不能不防。”
鳳天瀾不以爲然,“王叔動作雖然頻繁,可他手中的勢力根本不足以直取王座,最多也就在戰場上使些手段,不足爲慮。”
“清和所擔心的正是如此,邊境若真的開戰,爺你勢必要親赴戰場,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爺雖智謀英勇,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聽着這個亦友人亦屬下的人的苦口婆心,鳳天瀾不自覺的揚了揚嘴角,這人素日裡永遠戴着一張溫潤如玉的面具,對任何事物看似親近實則疏離,也難得他會有這麼急躁的時候。
頓了頓,鳳天瀾表情未變,聲音卻多了些溫度,“本宮自有分寸,不必擔心。”
“是。”夏清和微微頷首,也不再多言,他清楚的知道自家爺到底有多少能耐,也無比清楚自家爺做事有多謹慎。
“對了,還有一事……”話到這裡,夏清和停了下來,有些爲難的樣子。
鳳天瀾有些奇怪,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這個沒心沒肺的人也如此爲難,於是轉過身去看。
只見夏清和柔在鳳天瀾看向他的時候極爲柔和的一笑,如春風拂柳,夜月渡江,溫柔的彷彿江南風雨所化一般,一派溫潤優雅的貴公子模樣,這若在外頭,不知道該迷倒多少少女的心,不過了解他的人卻是非常明白,當夏清和露出這個表情的時候,必是有人要開始倒黴的時候。
——夏清和的腹黑的惡趣味遠遠超過人類想象。
於是,鳳天瀾眉頭一跳……
果然……
“徐右相正在策劃如何讓殿下鬆口納妃,朝裡一些老臣已經統一戰線,這一次恐怕不會輕易罷手。”
鳳天瀾“……”
腹黑的某人繼續火上澆油,“雖然大多數的人居心不良,不過嘛,這也不能太怪他們,爺不鬆口納妃,衆臣着急皇族子嗣也無可厚非,而且,爺明明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偏偏對女色毫無興趣的樣子,他們擔心爺一時沒想開走了偏路也是很正常的嘛!”
這種戲碼每年都會上演幾次,鳳天瀾今年已經二十歲,早已到了該成婚的年齡,用當今陛下的話來說就是——老子在你這年齡的時候,你已經開始爲難太傅了。
可是現在這東宮裡頭,別說妃子,就是連侍妾都沒有半個。
後來,不知哪一天,哪個不長心眼的大臣驚悚的吼了一句,“太子殿下難道是斷袖??”
然後,朝中沸騰了,羣臣那個急呀,太子斷袖了?這還得了!!
爲此,玄國上下可是沒少挖心思,每一年都會有一個時期東宮裡堆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畫像,畫上女子環肥燕瘦,窈窕不一,可是這位太子殿下每每從來不會看一眼,直接命人拿出去燒了。
連續三年這種事情出現之後,太子殿下終於沒有耐心,直接放狠話,誰要是再敢把那些畫像堆在東宮裡頭,他就直接連人帶畫一塊燒了。
太子殿下的話不容置疑,誰都知道鳳天瀾絕對會說得出就做得到。
於是,衆臣不敢再明目張膽的玩了,但是三年來暗地裡的小動作可是不少,不過只要不影響自己的大局,他也就隨他們去了。
本來這也沒什麼,左右只是處理起來麻煩一些,他若不願納妃,便沒有人能強逼他。
不過現在,看着面前這人明顯的幸災樂禍,笑得很沒良心的樣子,鳳天瀾心頭很是不爽。
於是,只見萬年面癱臉的太子殿下突然跳了跳嘴角,語氣極爲危險的道:“清和——”
“臣在。”某人從善如流,笑意不減。
“你信不信本宮明日就拉着你去昭告天下,封你爲本宮的太子妃!”
男風在玄國並不被認可,此言若出,鳳天瀾是太子,沒人敢對他如何,最多也不過是指責兩句,可是夏清和就會被說成是以色事主的奸佞小人,光是玄國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讓他永無立足之地。
所以這句話,絕對是紅果果的威脅。
夏清和雙眼微紅,默了一會兒,做沮喪傷心狀,“殿下厚愛,臣不勝歡喜,但殿下乃玄國未來天子,清和怎能玷污殿下一生英明。”
鳳天瀾嘴角微抽“……”
他就是隨口威脅一句而已,這個傷心欲絕的表情和語氣是怎麼回事?他不記得跟這個腹黑頑劣的人有過什麼不純潔的感情和關係。
緊接着——傷心欲絕的人慢慢低下頭,做嬌羞狀,“不過,殿下若執意要將此事昭告天下,封清和爲太子妃,清和也甘願受盡天下人唾罵,只求能常伴在殿下身側。”
鳳天瀾眼皮子猛跳,“夏、清、和,你給本宮有個度。”
聽得出自家爺正在爆發邊緣,夏清和立馬擡頭,哪還有什麼嬌羞傷心,整個一幅純良無辜的樣子。
鳳天瀾眉心直跳“……”
“爺,開個玩笑而已嘛,再說……”腹黑某人頓了頓,默默退後一步,笑得很陰險,“太過壓抑自己對身體真的不好,不管是脾氣,還是其他……”
說着看了看他英明神武的爺的某處地方。
“滾——”鳳天瀾忍無可忍一掌拍出去。
夏清和險險躲過,看着身後在自家爺掌力下粉身碎骨的椅子,暗自呼氣——幸好悄悄退遠了些。
然後很自覺的在自家爺第二波怒氣上來之前閃身走人!
躲在暗處的暗衛忍不住對夏清和膜拜之——大人果然好膽量,放眼整個玄國,也就他夏清和敢跟太子殿下開這種不要命的玩笑,還能在太子震怒之下安然無恙!
——簡直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