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子夜,東淼王都雲城。
風雪漫天,而這座東淼最繁華的城市依然還是徹夜不眠,車水馬龍。
風華絕代是雲城之內最大的青樓,在東淼的國土上,沒有別處比這裡更容易看到奢華。
雕樑畫棟的華美高樓,燈下有金盃,倚樓有紅袖,一擲千金的富豪在此鬥富炫耀,空氣中總是浮動着馥郁的脂粉香氣和酒氣。
而在這風華絕代裡,有一個人的名字名動五國。
她叫慕歌,是東淼王都裡最大的傳說,容姿傾城,歌喉傾世。
今夜十五,是慕歌登臺獻藝的日子。
這一夜,來自東淼各地、甚至遠自他國的商人們會冒着寒氣外出,成羣結隊地來到夜市上,他們從一個月之前就開始定位置,只爲一睹王都內最大的傳說——慕歌的傾城之姿。
燈紅酒綠之間,流淌着金錢和欲/望。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如果你想知道什麼是傾國傾城,那麼,就去雲城吧!
那些從其他四國不遠萬里來到這裡的人,都帶回了這樣一句話。
從此,慕歌幾乎成了傾國傾城的代名詞,五國諸人無不以得以聽慕歌一曲爲榮耀。
高敞的大廳裡燈火輝煌,高朋滿座。
人聲鼎沸,有各色的歌妓穿梭其中,與恩客纏綿悱惻,脂粉香氣,淫詞豔語。
老鴇湄娘招呼在大廳的各個角落,王孫公子、鉅商富賈對付得遊刃有餘,大紅色的綢緞包裹着她肥胖的身軀,臉上脂粉層層,細狹的眼睛裡閃動着精光。
今夜,她賺的錢至少是平時的十倍。
慕歌,是她風華絕代的鎮樓之寶。
喝退了大廳中央舞臺上的舞姬,湄娘一步一扭的走上舞臺中央扯着嗓子道:“今日十五,照例是慕歌登臺獻藝的日子,讓諸位久等了,湄娘在此向各位賠罪了!”
有人急不可耐的插話出聲,“湄娘,你就別廢話了,慕歌姑娘怎麼還不開始啊?”
“就是就是!”
“快開始吧!”
“……”
“猴急什麼呀?”湄娘掩嘴笑罵,“我們慕歌姑娘可不就已經在那了麼?”
隨着湄娘手指的地方看去,在二樓迴廊處,有一凸出的雅閣,無門無窗,只有紅色長紗垂下來遮住了閣內風光,然隱約可見在那紅紗背後,有女子端坐,身姿絕妙。
大廳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燈盞,璀璨的光投射下來,映照着那白衣的女子懷琴端坐的臉,墨色的長髮下,黝黑的眼睛宛如黑色的寶石,即使被白紗遮住了半面,那眉目也是如此魅惑絕倫,彷彿發出某種光芒來。
她彈琴,琴音流瀉而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微風輕輕拂過澗邊蘭草,又如鬆間明月石上清泉,清遠疏闊,令人心醉神遠。
偌大的樓裡霎時便安靜下來,只有那琴音猶如隔着千載流光,安撫着浮躁的心,讓它隨着那古樸清和的琴聲一點點沉靜下來……
她脣瓣微啓,一曲《劍魄琴心》婉婉而出——
杯身傾 坐賞月入水下明
鑄劍撫琴看不透酒中鏡
論人情 寸陰委婉唱如今
觀一幕劍魄琴心
……
女子微微的唱着,時而婉轉動人,如山澗中的潺潺流水,時而憂鬱悲傷,如林黛玉望月傷悲,看花墜淚。
原本喧囂熱鬧的大廳已然一片死寂,儘管來這裡的人大都不是爲這歌聲而來,可是那女子卻就用自己的歌聲征服了所有的人。
一曲畢,整個大廳一片死寂,時間彷彿就在剎那禁止,空曠幽靈的歌聲飄到了遙遠的天際,鵝毛的雪紛紛揚揚的灑下來,淒冷寒涼,卻無法侵入這樓裡邊的溫度。
在大廳還一片死寂的時候,白衣的女子起身悄然離開。
……
朔風凜凜,飛雪漫天,黑夜無邊,而漫無盡頭的純白彷彿能吞噬整個世界。
白衣勝雪的女子就是那樣在飛雪中盈盈而立,層層疊疊的白衣猶如千年盛開的雪蓮,她微微仰着頭,纖細的身姿恰似精雕細琢的雕像,青絲墨發隨着夜風飛舞,遠遠看去,一如傳說中能惑人心智的雪女,卻又比雪女更加的清魂傲骨,清絕脫塵。
倘若此時有人見得此景必會驚呼,因爲這顏色無雙的女子正是東淼王城裡最大的傳說——慕歌。
夜風寒冽,侍女青悠拿着披風從後面走來爲她披上,“小姐,當心着涼。”
慕歌只伸出手任由雪落在掌心裡,然後然後融化,她微微的笑開,“青悠,這雪真美。”
青悠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是鵝毛一樣紛紛揚揚的灑下來,晶瑩的雪片覆在地上,整個視野都是一片純白,銀裝素裹,千秋清冷,當真炫美如畫。
轉過頭,從青悠的角度望去,恰見慕歌仰頭靜默的姿態,三千墨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尖巧的下巴揚起一抹優雅的弧度,黑曜石般的眼睛映着漫天飛雪彷彿倥傯浩渺的星辰熠熠生冷,漫天星河微芒攝人。
——美人絕世,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青悠輕輕的笑開,“可在青悠看來呀,雪再美,也比不過小姐的美。”
——縱然飄雪醉人,又怎敵得過紅顏無雙。
“貌美……又如何?”緩緩地、像是冷嘲一樣,慕歌輕輕勾起脣角,冷熠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落寞,“生逢亂世,縱有傾城之貌亦是枉然。”
這世上,並不缺美人,可在這亂世之中,能保全住自己的美人,天下能有幾個?
青悠眨眨眼睛,似乎不是很能理解慕歌話中之意,“可是每天照鏡子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很漂亮很漂亮的臉的話,就是自己看着也開心呀!”
開心麼?慕歌有些無奈的搖搖頭,表情有些微妙的變化——開心是什麼,她早就忘了。
雪越下越大,一陣凌厲的寒風吹過來,青悠冷的瑟瑟發抖,她往慕歌身邊靠了靠,有些可憐兮兮的吸吸鼻子,“小姐,我們回去吧!都出來一個辰了。”
“嗯,走吧!”慕歌回頭看了她一眼,輕輕應了聲。
雪地裡,二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慢慢走着,慕歌不說話,青悠也就安安靜靜的。
走了一會,青悠忽然咦了一聲,指着前方驚呼,“小姐,你看那裡是不是一個人?”
慕歌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一片純白裡,確實躺着一個人,黑色與白色如此鮮明的對比。
慕歌微一沉吟,“過去看看。”
“啊?哦!”青悠反應慢了些,待回神時就見自家小姐已經徑自走了過去,連忙小跑着跟上。
兩人匆匆走到那人身邊,看到長髮凌亂的遮住了他的臉,有血跡從他身後一路婉延而來,在純白的雪地裡盛開成血色紅蓮。
青悠嚥了咽口水,往慕歌身後縮了縮,“小姐,他……他不會是死了吧?”
慕歌上前在他身邊蹲下來,素紗白衣鋪陳滿地宛如盛開的雪蓮,她輕輕撥開他遮住了臉的頭髮,刀削般的輪廓立時映入眼簾,棱角分明的臉早已僵得蒼白如雪,嘴角的血跡也已經凝固,先是號了號他的脈,然後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慕歌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皺。
這人受了極重的內傷,分明連呼吸都快沒有了,但脈搏卻還在微弱的跳動着,看來也是個心志堅強之人,只是,看這滿身血和傷,怕也是個極度危險之人。
黑曜石般的眼睛忽明忽暗,一絲複雜在眼中一閃而逝,只是片刻,慕歌輕輕的嘆息一聲。
——也罷,更深雪重,能如此相遇也算造化,便幫你一回罷,是生是死,端看你的運氣了。
“青悠,把他帶回去。”慕歌邊說着,一邊將人從雪地裡扶起來。
“啊?帶……帶回去?”青悠顯然被嚇到了,“小姐啊,你看這個人,穿着夜行衣還滿身是血的,萬一他是壞人的話,我們不就完了。”
“亂世之中,哪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之分!”
“可是……”
“別可是了,你去把他留下來的血跡掩埋掉。”再不回去救治,就算她有心救人,恐怕也是迴天乏力了。
“是。”青悠不大甘心的努努鼻子,雖然不情願,但也還是乖乖照做。
男人終究是男人,看起來再怎麼瘦,也遠比想象的沉,兩人費了一番力氣才把人扶起來,牽扯之中,忽然聽得一聲“哐嘡”的聲音,慕歌回頭去看,只見一塊玄鐵令牌靜靜的躺在雪地裡,異常顯眼。
……
風華絕代。
幸好,慕歌略懂醫術,不然還真不知道要如何爲她們好不容易帶回來的人去請大夫。
原本還以爲,進了這風華絕代,早前學的那些醫術鍼灸什麼的都不會再有用武之地,如今看來卻是幫了這位男子大忙,重傷之下又寒氣入體,若再晚兩個時辰便真的不必再救了,因爲她沒有能力去救活一具屍體。
拔除最後一根針時慕歌猛然感到一陣暈眩,若非及時抓住牀沿差點就一頭栽下來了,她微闔了眼緩和了一下暈眩感才慢慢的直起身來。
這個人傷得太重了,體內真氣亂串之下,竟然能通過銀針影響到她,若非方纔收手及時只怕這會也必然內傷。
青悠端着熱水進來,剛好看到這一幕,心裡一急連忙跑過去,“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慕歌搖搖頭,揉了揉還有些疼痛的額角,聲音裡都透露着一絲倦意,“青悠,我開個藥方給你去抓藥,小心一點,千萬別讓人看見,若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是我得了風寒。”
年紀輕輕,內功卻深不可測,這個少年的身份只怕不簡單。
“青悠明白。”青悠點點頭,雖然不甚明白自家主子這麼做的用意,卻也知曉其中利害,不敢像平日頑皮,不過,雖是答着慕歌的話,她卻總是偷偷瞄着還躺在牀上的人,臉頰緋紅的模樣就像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見到情郎的嬌羞。
慕歌看在眼裡,有些好笑的暗自搖頭,忽然起了戲弄之心開口喚她,“青悠……?”
“啊?”青悠一回神就見自家主子眼中都是戲瀣的神色,臉瞬間紅了起來,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小姐,我……我只是剛纔都沒發現,他竟然長得那麼好看,就……就好奇而已嘛!”
慕歌回頭看了眼那人,長長的“哦………”了聲,滿眼戲謔,“是長得挺好看的,要不然……等他醒了,就說是青悠救的他,不要他報什麼恩,以身相許就好,你覺得怎麼樣?”
“哎呀~小姐你,你就會胡說!”青悠羞得跺跺腳,抓了藥方便跑出去,臨出門時一不小心撞在門檐上,聲音那個響啊!
慕歌看得樂不可支,風塵數年,也只有這個無甚心計的小丫頭能讓她偶爾從心裡笑出來。
回頭看了眼那男子,儘管臉色依舊蒼白,卻已不再是那般了無生氣的模樣,栗色的長髮略顯凌亂的鋪散在枕上牀沿,長長睫羽如羽扇般投下一彎陰影,即便是在昏迷中蒼白的薄脣依舊緊緊抿着,燭光躍動之下,極俊無匹的臉上彷彿能反射着某種光芒一般。
看他的年紀分明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峰卻如利劍,彷彿一睜眼就能讓人感到一股逼人的壓迫。
怎麼說呢,這個少年即便沒有意識,卻還是散發出一股利劍般的氣息將他完全的保護起來,小小年紀,卻有着這般強大到植入骨髓的自我保護意識也當真難得一見。
移開目光,不經意瞟見靜置在桌上的玄鐵令牌,慕歌有些無奈的扯了下嘴角。
她似乎……撿了一個大麻煩回來。
……
鳳天瀾醒過來的時候,最先印入眼簾的是一襲冰藍色的紗帳,天空和大海的顏色,隱隱的冷香散發在空氣裡,聞着莫名的舒心,他還來不及仔細看周圍的時候,左肩上傳來的炙痛感讓他清楚的記起自己重傷的事實。
強忍着疼痛看了看四周,這是一個佈置的清幽雅靜房間,從素淨卻精緻的裝飾來看,這是個女子的房間,只是,與這清雅的房間格格不入的是從外面傳進來的鶯聲燕語,這似乎是在鬧市之中。
鳳天瀾皺了皺好看的眉,心中百轉千回之後,試着想從牀上起來。
掙扎間,開門的聲音從屏風後傳進來,鳳天瀾凝神靜氣,不動聲色的躺回去,彷彿從來沒有甦醒過。
青悠照着慕歌的吩咐,熬好藥端了進來,見那有驚世之姿的男子還在靜靜的沉睡,不由得嘆了口氣,她端着藥走過去,開始爲難起來——怎麼樣才能讓他把藥喝下去?
無奈的嘆口氣,青悠忽然看見那三尺青鋒也還在安然的躺在男子身邊,厚重而冰冷。
——萬一他翻身骼着怎麼辦?
天然呆的青悠那一瞬間就只想到這個問題,看了又看,糾結了會她還是決定暫時把那把礙事的劍拿開。
可是,就在青悠的手才碰到長劍,原本沉睡的男子卻忽然醒過來,反手握住身邊長劍直指青悠的咽喉。
“啊——”青悠嚇得慘叫一聲,手中的藥碗應聲而落,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藥灑了滿地。
“你是誰?”鳳天瀾沉聲問道,左肩的口的炙痛並沒有影響他的氣勢,堪比冰雪的冷冽壓力鋪天蓋地而來,幽深鳳眸中盡是無與倫比的霸氣。
青悠呆呆的看着離自己咽喉不過毫釐的長劍,有些瑟瑟發抖,她甚至都沒有聽清楚這個一醒來就拿劍指着自己的男子究竟問了什麼問題。
她呆呆的看着他,竟然還能神遊物外,臉似玄玉,鼻若刀削,劍眉鳳眸,膚若凝脂,栗色的長髮長長的鋪散開來,就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般潤澤光亮,還有他的緊緊抿着的薄脣,嗯……薄脣的人都很薄情,這個男子真的是很好看。
可是,也很……嚇人啊!那人鳳眸中散發出的肅殺之意讓青悠不自主的微微顫抖着。
慕歌應付完湄娘回屋的時候,就看見一幅很奇特的畫面,氣勢駭人的少年霜白的手握着冰冷的長劍直指青悠,雪白的中衣在肩胛的傷口處被鮮血染紅,儘管他仍舊虛弱的必須倚在牀沿,但卻仍然散發着駭人的凌厲和肅殺之意。
青悠似乎被嚇到了,連藥碗都掉到地上灑了一地,奇怪的是,兩人竟就這麼僵持着,誰也沒有說話
但慕歌猜想,那少年是沒力氣說話,而青悠則是嚇得不敢說話的。
——果然是個麻煩吶!
慕歌有些好笑的搖搖頭,終於決定出聲去救自家被嚇壞的小侍女,“你們在幹什麼?”
就在青悠心驚膽寒時,有淡然柔和的聲音傳了過來,目光流轉,白衣的女子在屏風處盈盈而立,華貴高雅。
“小姐……”青悠看到慕歌回來像是看到了救星,幾乎要哭出來。
鳳天瀾亦隨之看過去,冰冷的鳳眸冷冽的一掃,鋪天蓋地的寒意堪比千年寒冰,似乎只消一眼便能令人不寒而慄,慕歌卻是不爲所動,眼見着青悠已經連牙齒都在跟着打顫,慕歌終於好心的過去救人,擋在長劍與青悠之間,劍指眉間,寒意逼人,空氣彷彿都能千萬鋼針刺穿心脈,慕歌卻只是溫和的看着他,一開口都是淡然,“你可不可以收斂一下你的殺意?”
鳳天瀾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沒有聽明白慕歌的話。
“你嚇到你的救命恩人了。”從雪地裡把他撿回來,青悠功不可沒,也該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若是被救回來的人給嚇死或者冷死了,那真的很不利於國家宣傳樂於助人的美好偉大精神的。
慕歌笑了笑,依舊無比淡定地把藥碗撿起來放到青悠手上,“青悠,你再去煎碗藥來”
“哦……”青悠吸了吸鼻子,紅着眼睛,委委屈屈的瞟了眼極俊無匹的少年,然後纔不甘不願的出去。
然後,慕歌轉過身看着牀上纔剛醒過來的少年,又成了兩人一劍對峙的局面。
鳳天瀾從頭到尾始終面無表情,鳳眸中寒光爍爍,冷冽徹骨,凍人心肺。
慕歌看着他的眼睛,如她所想一般,是很好看的鳳眼,泛着冷冽的清光,深不見底,威壓逼人,就如他整個人一般。
一時間,兩人就那樣盯着對方毫不掩飾的打量,彼此都企圖能從對方的表現裡能看出些什麼,可是這樣的動作持續了很久他們也沒能達到目的,同樣的心思玲瓏之人怎會輕易叫對方找到缺口。
沒過多久,慕歌發現他好不容易恢復的血色的臉又再次蒼白起來,他握着的劍也在微微顫抖。
——三、二、一……
慕歌在心裡默數。
果然,數到“一”的時候,他又倒了下去,冰冷的長劍掉在地上發出尖銳的鳴叫。
——哎!死撐!
慕歌無奈的搖頭,認命的過去把他扶起來。
看來,以後不能太由着他了,不然受累的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