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居中,蘇雲與左鬆巖站在坐在病榻旁,薛青府從病榻上坐起,董醫師走上前來,爲他診治。
蘇雲看了看董醫師,突然笑道:“倘若聖人沒有遭遇道聖,董醫師恐怕已經死了,對不對?”
薛青府道:“神王雖然有心殺他,但也受了傷,只是將他拿下。我知道你是通天閣主後,便命人通知神王,不得對董醫師下死手。”
他有些虛弱,笑道:“我存着留下一線臉面的念頭,沒想到卻因此撿回一條命。若是神王真的殺了董醫師,那麼我也會因爲傷勢過重,無人爲我續命而死。”
蘇雲頷首道:“聖人慈悲。等到聖人傷勢好幾分之後,可以讓董醫師回來嗎?”
薛青府肅然道:“董醫師於我有救命之恩,青府不敢強留。”
蘇雲起身:“不打攪聖人歇息療養。”
左鬆巖也站起身來,道:“你將渾拓可汗趕了回去,保住朔北平安,因此我也沒有食言,把朝天闕給你帶來了。”
他心念微動,一座巨大的朝天闕陡然出現,撐爆了薛青府所在的病房。
左鬆巖得意洋洋,跟隨蘇雲一起走出聖人居,頭也不回道:“薛聖人,你要做聖人,那就做一輩子!你若是變了,便休怪老子反你!”
待出了聖人居,他這才露出肉疼之色,顯然對朝天闕頗爲不捨。
蘇雲詢問道:“僕射,我並非上使,還可以在文昌學宮求學嗎?”
兩人走在聖人小鎮中,小鎮裡四下裡無人,此刻小鎮居民都在統帥各路軍隊。左鬆巖搖頭道:“誰說你不是上使?過幾日,帝平絕對會賜給你上使的身份!你等着,詔薛聖人回東都的旨意,與封你爲上使欽差,詔你去東都的旨意,一定同時來到朔方!”
蘇雲怔了怔,有些不解:“是因爲我在此次動亂中立下大功嗎?”
左鬆巖呆了呆,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腳下一滑險些跌入河中,連忙扶住一棵老柳樹,還是忍不住,笑得兩眼噴淚。
蘇雲靜靜等待。
左鬆巖喘了幾口氣,終於忍住笑,抹去眼淚:“蘇士子,你覺得你的功勞很大嗎?”
他不等蘇雲回答,徑自道:“的確,你的功勞很大。你推翻原來的棋局,掀翻桌子,迫使七大世家不得不提前造反。若是沒有你這番舉動,我們朔方各大勢力必然會繼續斡旋幾日,等到局勢糜爛,等到劫灰怪同化了更多民衆,造成屍山血海民不聊生的情況纔會出手。是你救了朔北無數人!但是,你沒有功勞!半點功勞都沒有!”
蘇雲更加不解。
“除了我們,誰知道你立下的功勞?誰知道是你封印了朔方城,救下了黎民百姓?誰知道是你引來劫灰怪,將這些劫灰怪斬殺?”
左鬆巖搖頭道:“沒有人知道!別人只知道,是薛聖人除掉了七大世家,平定了這場叛亂,甚至截擊渾拓可汗,將數十萬草原大軍打得丟盔棄甲,不得不退回草原!”
他站在河邊,注視着河水,譏諷道:“這場戰事中,有功勞的是朔方侯,是葉家、彭家、李家等世家!哪怕朔方侯他們打得稀爛,打得丟盔棄甲,他們也有功勞,因爲他們是世家,是地頭蛇!皇帝要統治朔方,便不得不用他們!再者,我好歹是老瓢把子,皇帝拉攏我,須得給我一份功勞。你鄉下來的,你立了天大的功勞,但是論功行賞時,你有個屁的功勞!”
蘇雲站在他的身邊,揪下幾片柳葉,一片一片的丟到河裡,道:“可是剛纔僕射說皇帝會封我爲欽差,還會詔我去東都。”
左鬆巖飛起一腳,把一顆小石子踢入河中,哈哈笑道:“你鄉下來的,論功勞沒有你的份兒,就算葉落都比你的功勞大。但你厲害,你是通天閣主,皇帝得拉攏你,所以就算你在這場災劫中屁都不做,皇帝都須得封你一個大大的功勞。”
他臉上的嘲諷更甚:“你真正的功勞,甚至還在薛聖人之上,然而因爲你是個鄉下來的土鱉,所以論功行賞的時候,你屁的功勞都沒有。但你另一個身份是通天閣主,所以論功行賞的時候,皇帝還須得賞你。你說,荒誕嗎?”
蘇雲看着河面上的漣漪,過了片刻,突然道:“這就是世家治世?”
“這就是世家治世!”
左鬆巖身軀雖然矮小,站在蘇雲身邊,比他還矮了半頭,但是卻站得筆直,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氣魄:“老子就是看不慣這種世家治世,但老子偏偏無可奈何。”
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希望寒門能夠崛起,每個人都能人盡其才,從學校裡學到適合自己的東西,有用的東西。我希望每個人走出學校後,都能人盡其用,能發揮他們所學,學以致用。我還希望每個人都可以論功行賞,有才學的,就得到重用,提拔的時候不必看他的家世,不必看權貴臉色。可是……”
他沉默下來,轉身走去,嘆息聲遠遠傳來:“我無可奈何啊——”
“我有一身的力量,一身的本領,可是我無可奈何啊!”左鬆巖像是老狼一般大吼,充滿了無奈。
蘇雲目送他遠去。
次日清晨,蘇雲、左鬆巖等人爲裘水鏡踐行,他們把裘水鏡送到驛站,驛站在戰鬥中受損嚴重,但人們清除瓦礫,勉強可以讓一頭燭龍通行。
“留步。”
裘水鏡轉過身來,道:“我此次是違背皇帝的命令,折返回來,讓皇帝等我半個月,不過皇帝需要我,因此不會怪罪我,你們無需擔心我的安危。此次去東都,我要師從薛聖人,開始弄權了。”
左鬆巖啐了一口,冷笑道:“下次你照照鏡子時,你就會發現,你終於變成了你最討厭的樣子。”
裘水鏡哈哈大笑,轉身來到燭龍輦前,突然又停下腳步,側過頭來,道:“蘇閣主,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東都。”
蘇雲躬身道:“請先生賜教。”
“不敢。”
裘水鏡轉過身來,攙住他的雙肘,正色道:“你我差點便有了師徒的緣分,雖然你而今貴爲閣主,但是我畢竟癡長几年,便倚老賣個老,把你當成我的弟子,說幾句掏心窩的話。”
燭龍輦即將起航,驛站的老兵已經將燭龍的龍鬚從木樁上解開,燭龍晃動巨大的腦袋。
裘水鏡長話短說,道:“此次我去東都,趁皇帝不得不用我,我必會弄權,大刀闊斧改變這個世道。薛聖人此去東都,攜大勢而來,也肯定要操弄權勢,他籌謀了數十年之久,此次去東都便是他封聖之時!而皇帝貪戀權勢,又要長生,一邊扶持我對抗薛聖人,一邊又要打壓我和薛聖人,因此東都的爭鬥,勢必無比激烈,無比兇險!”
燭龍長鳴,驛站的老兵不斷催促乘客上車。
裘水鏡攀上繩梯,向下方的蘇雲道:“此去東都,兇險無比,一出朔方,便是入龍潭虎穴!我不忍你去東都送死!你有更好的前程,不必去東都浪費性命!”
蘇雲跟着燭龍輦奔行,大聲問道:“那麼,先生爲何要去東都赴死?”
裘水鏡怔了怔,哈哈笑道:“天下!天下是大義!義之所在,不得不去!”
“哤咕——”
燭龍發出長長的龍吟,速度越來越快,衝出驛站,向城外駛去。
“我自名水鏡,做人做事,如水如鏡,但是遇到你,卻像是遇到了可以折射我一生的鏡子!”
裘水鏡遙遙揮手,大聲道:“而今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我送你一面鏡子,盼你看到這面鏡子後,會記起你我情誼!”
蘇雲停步,一道流光飛來。
他擡手抓去,流光頓住,是一面琉璃鏡,鏡中有景,只見一輪滿月掛在鏡中的天上。
左鬆巖來到他的身邊,瞥了瞥那面鏡子,笑道:“看來蘇士子很想把他當成老師,可惜水鏡這廝死板的很,做事情也是一板一眼。他自覺身份地位不如通天閣主,所以不敢收你爲徒。”
蘇雲搖頭道:“我覺得不是。我以爲,水鏡先生是因爲此行太兇險,因此不敢與我有什麼牽連,怕連累到我。”
左鬆巖想了想,笑道:“似乎也有些道理。”
兩人並肩而行,走出朔方驛站,等候負山輦。蘇雲沉吟片刻,問道:“左僕射,我見識淺薄,可否請僕射賜教?”
左鬆巖向一輛負山輦招手,不等他問出自己的問題,便道:“去東都。”
蘇雲怔了怔,求教道:“左僕射可否說明緣由?”
負山輦停下,兩人登上小樓,二樓中的幾個客人見狀,一臉驚恐,連忙下樓。
兩人坐下。
左鬆巖道:“東都龍蛇混雜,乃是元朔權力中心,但凡有野心的男兒都要前去東都走一遭。而你也需要去一趟,不走東都,看不到這世間繁華,看不到這朝廷腐朽,更看不到這天下還有仁人志士在爲這國家命運抗爭。所以,我若是你,我必去東都!”
蘇雲精神振奮。
左鬆巖看着窗外,目光深沉,道:“但是東都也的確兇險。我擔心你會在東都,被東都磨平,變得和東都的大人物一樣,變成一個圓滾滾的屎蛋子。”
蘇雲瞠目結舌,不知道他這是什麼形容。
左鬆巖繼續道:“留在東都越久,便越是圓滑,我更想你是現在的你,而不是另一個滑不留手的薛青府。是否要去東都,你自己斟酌。”
蘇雲沉默下來,心中還是難以取捨。
之後幾日,蘇雲的傷勢漸漸痊癒,偶爾取出裘水鏡送給他的鏡子查看,只見這面鏡子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只有鏡中的月亮竟然跟現實中的月亮一樣,每天起起落落。
城裡因爲這次動亂,有不少傷病,蘇雲便與池小遙一起打開杏林藥材鋪,蘇雲給池小遙打下手,幫底層百姓治療傷痛。
只是城中出現一些古怪的症狀,有些人像是染上了劫灰,皮膚表面浮現出骨骼紋理,走路不斷咳嗽,竟有向劫灰怪轉化的趨勢。
池小遙加緊診治,又去學宮中請來醫學院的西席和士子一起治療,只是遲遲不能治癒,反而這種劫灰病卻在城中漸漸蔓延開來。
這日,蘇雲正在忙前忙後,突然只聽一個聲音道:“董醫師在嗎?”
蘇雲聽到這個聲音,不禁又驚又喜,笑道:“閒雲道人,你總算回來了!左僕射命人四處尋你,找了你好……”
他轉過身來,便見閒雲道人風塵僕僕的樣子,身上揹着一個病怏怏的老道士。
蘇雲驚訝,連忙上前取來一個軟凳子,閒雲道人把那老道放在軟凳上,問道:“董醫師不在?”
“在聖人居,給薛聖人治傷。”
蘇雲上下打量那老道,那老道笑道:“你沒學過天眼,看不出來我受的是什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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