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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七年八月,夏日將逝,但滬上悶熱依舊。

淪陷快一年了,上海市民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難民們陸陸續續離開了租界的救濟場所,返回家中,只是被異族統治的苦悶像悶熱的天氣一樣,盤旋着,壓在每個中國人的胸口,久久無法散去。

樑成傑站在上東銀行大廈十二層的辦公室窗前,看着熙來攘往的人羣,心中一陣煩躁。日軍佔領上海之後,國民**雖然撤離,但是希望還在,工商界人士對日本人的邀約都在小心翼翼地觀望,由於沒有得到任何知名人士的合作,日本人在浦東組織的“大道市**”毫無影響力,整個上海,還是由日本人在直接管理。

甲午戰後,日本勢力大舉進入中國,間諜和情報人員無處不在,日本人自詡已經把中國人研究透徹,又建設了一張龐大的情報網絡,但是,他們卻大大低估了事無鉅細管理上海這個巨型城市的難度,不過幾十年的光景,上海已經由一個小小的沿海城鎮,已經發展成爲遠東經濟和貿易的中心城市,在這裡,英美爲主的公共租界和法國領事館管理的法租界依然故我,日本不僅要處理與中國的關係,還要處理更爲複雜的國際關係。只過了短短几個月,日本軍方就感到捉襟見肘,不得不將利用中國人管理中國人的計劃再次擺上案頭。

上個月,日本上海憲兵司令部藉口上東銀行暗中協助國民**轉移金融資產,下令強行凍結上東銀行的資金往來、勒令停業整頓,照這個趨勢下去,整個上東系也撐不了多久了。樑成傑知道,自己的一再拖延,也快到了盡頭了。

“爸爸!”

樑成傑回頭,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樑欣怡。

“你怎麼來了?”

“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喜事?”樑成傑看樑欣怡的嘴角帶着笑,“趙興安來信了嗎?”

樑欣怡的臉色變了,道,“誰稀罕他的信,這次,我們是徹底分開了。”

“真的?”

“家國破碎,無心兒女情長!他的原話。”

“好好好,分了也好,省得惹你不高興。”

樑成傑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樑欣怡當初和趙興安談戀愛,他是反對的,但是這個寶貝女兒從小就不聽話,你越反對,她卻偏要喜歡。結果到今天,兩個人真的分開了,樑成傑到是常常想起這個準女婿了。

他知道,趙興安其實並沒有放下樑欣怡,他和樑欣怡分手的原因其實和樑成傑當年反對他們在一起的原因一樣:他的職業實在是太危險了。

趙興安是滿洲人,曾在東北軍服役,國民**航空署飛行員。他年紀輕輕就被張學良送去法國學習飛行駕駛,畢業回國成爲東北軍的飛行教官,九一八東北淪陷,千里迢迢南下投奔國民**,又重新成爲了一名戰鬥機飛行員。

去年夏天,在復旦讀書的樑欣怡和樑利羣一起去杭州遊玩,遇到了正在筧橋航校教學的趙興安,兩個人一見鍾情。趙興安人品學識都好,只是,中日之間必有一戰,他捨不得寶貝女兒用一生的幸福去冒這個險。

說起樑欣怡和趙興安的這段故事,他不僅又對那個心大的兒子樑利羣惱火起來。當日在杭州偶遇趙興安,因爲樑利羣讀的是法國教會開辦的震旦大學,而趙興安曾經留學法國,又在法國陸軍航空隊實習過,所以兩個人越聊越投機,還是樑利羣先提出,小妹不妨和趙軍官交個朋友!留學法國、翱翔藍天、出口成章、高大俊朗!幾個正當年華的少女不會對這樣的一個有爲青年產生好感?

以樑家在上海的地位,多少高門巨族想要提親聯姻,樑欣怡都不屑一顧,這一次,卻在樑利羣的牽線搭橋下,和趙興安墜入愛河。

樑利羣回來興高采烈地介紹杭州之旅,看樑欣怡一副含苞待放、容光煥發的樣子,樑成傑就知道有事發生,果然,樑利羣心大如鬥,對妹妹和趙興安的交往竟然毫無察覺。

樑成傑氣不打一處來,對樑利羣冷了臉臭罵了一頓,亂世不嫁兵,這是常識!樑利羣不敢說話,樑欣怡卻是一百個不服,人家趙興安當的可不是普通的兵,是中央航校的飛行教官,做的是訓練飛行員、購買飛機、飛行管理的工作,還常去歐洲考察,將來必定前途遠大,她拉着老爸的衣袖子瞪眼,打了包票,只要樑成傑見一面趙興安,必定會轉怒爲喜!

樑成傑爲樑欣怡的單純深深憂慮,趙興安的身上,揹負的東西太多了。

他在九一八失去家園,被迫遠離故土,心裡壓的是家恨;五十萬東北軍面對日寇不戰而退,他重入軍旅,身上擔着的,是國仇!如此沉重的擔子,如何戀愛結婚?就算戀愛結婚了,一段浪漫的感情,在他的人生之中,又能派上第幾位?

樑成傑忍着怒氣請趙興安來家裡見面,想親自會會這個女兒心中的“完人”。不料一見之下,趙興安談吐大方,舉止得體,有見識也有擔當,樑成傑雖然不滿,也就默許了女兒的自由戀情。

不過他還抱着一線希望,覺得樑欣怡是少年心性,兩個人又不在一個城市,時間久了,這個事情也就淡了,但是沒想到戀愛談了一年,樑欣怡大學都快畢業了,兩個人反而變得甜甜蜜蜜,甚至開始談婚論嫁起來了。

如果不是八一三淞滬抗戰開始,興許兩個人已經結婚了說不定。

戰事將起,國府重整軍備,樑成傑有意不提結婚的事情,趙興安也識趣不提。樑欣怡幾次爲這件事發作,終究沒有個結果,最終只能和趙興安兩個人揮淚告別,一個被父親強留在上海,一個架機衝上藍天,同日軍展開激戰。

是趙興安提出,戰事將起,兩個人需要一點空間,樑大小姐當場炸了鍋。她從小到大嬌生慣養,從未被人拒絕過,竟然在一段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情中被一腳踢開,她無法接受,當即宣佈兩人分手。

趙興安黯然離開後,樑成傑才發覺,自己其實是很喜歡這個一腔熱血的年輕人的,他也暗自盼望趙興安平平安安,如果有朝一日對日作戰勝利,國內和平,他會支持這兩個年輕人的願望。

不過很快,一個發現讓樑成傑暴跳如雷,原來樑欣怡雖然宣佈世上再也沒有趙興安這個人,趙興安也確實離開了上海,與樑欣怡再無往來,但他的影響卻無處不在。淞滬戰起,休學在家的樑欣怡忽然失蹤,幾番尋找,樑成傑終於得知,樑欣怡的愛國熱情,已經不僅僅侷限在憤恨日本人、同情家園淪陷的東北民衆了,她竟然偷偷去參加了軍統局在青浦成立的特務培訓班!

樑欣怡的身份背景,是藏也藏不住的,樑成傑馬上派人去青浦,把剛剛注了冊的樑欣怡架回樑公館。爲了這件事,樑欣怡當場翻臉,爲生在這個不幸的苟且的專制家庭而痛哭流涕,每天又是要跳窗投奔革命又是要絕食反抗封建家庭,把一個人前凜然、威望十足的樑成傑弄得狼狽不堪。

幸好戰事發展迅速,樑欣怡回家不過一個星期,上海淪陷,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工商鉅子,大家全部都無差別地成了亡國奴,而軍統局的訓練班也隨之煙消雲散,幸運的,去了後方繼續抵抗,不幸的,則成爲了淞滬戰場上的累累白骨。

樑欣怡是嬌蠻,但是還是識得生死輕重,乖乖待在家裡,不再出門了,只是每天臉上陰雲密佈,幾個月沒有露出笑臉,所以今天開心起來,恍惚中,樑成傑還以爲她和趙興安又破鏡重圓了。

“你肯定猜不到我今天接到了誰的電報!”

“哦?誰的?”樑欣怡的話把樑成傑的思緒扯回了現實。

“是,樑,家,大,少,爺!”樑欣怡一句話每個字都要停一下,生怕樑成傑耳朵不靈聽不清。

“利羣來消息了?”

樑成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早已知道,南京陷落,樑利羣落在了日本人手裡;他也知道,日本人千方百計在偌大的南京城中找到樑利羣並且控制起來,也是要握住這個籌碼,好和自己攤牌。

蠢貨、蠢貨!居然會動用軍統局的交通渠道做生意!做了生意也就罷了,還要蠢得被捉住,被捉住也就罷了,還要落到日本人手裡!

樑成傑越想越生氣,幾乎產生了一個念頭:還是沒有這個兒子的好!

“爸爸,怎麼感覺你不太高興?”

樑成傑放下手中的報表,“這個逆子說什麼了?”

“一提他,你就壞脾氣!”樑欣怡早就習慣了父親的說話方式,從來不迴應任何問題,只管問。

“他說,他馬上就回上海了。”

“是嗎?什麼時候到?”

“明天下午!大哥半年多沒回家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不過他說了,給我們都帶了禮物!我的呀,尤其精彩!”

“好好好,那我就委派你,做歡迎委員會主任,負責安排接待如何?”

樑欣怡伸出了一隻手。

“做什麼?”

“給錢呀老闆!沒錢怎麼辦事!”

樑成傑無奈地搖搖頭,拿出支票簿,簽了一張支票,“非常時期,要注意影響!”

“嗯哼,注意影響!”樑欣怡鸚鵡學舌,推開房門一溜煙跑了。

“要命,”樑成傑坐下,點了一根菸。

他這兩個孩子,一個慫、一個倔,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心特別大,也不知道隨誰。

又要見到兒子了,他總歸還是應該高興的,但是卻高興不起來,因爲他知道,日本陸軍有位大人物已經到了上海,並且在虹口設立了一個秘密情報機構,而竹內行男、谷恆太郎竟然罕見地同時約自己見面,這讓他覺得,他這個兒子,未免回來的太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