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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滬生被趕出了貴賓室,點燃了一根菸。

他極其鬱悶,那一幅蘭亭圖是他和石川一起護送的,下了火車的李秉書行色匆匆,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來意,看都不看一眼,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不懂事、不識大體、成天搞些狗屁倒竈的事情來煩他。

李秉書上車直奔沙遜大廈,留下石川和李滬生愣在原地。

幾天前,他還認可了藉由唐案扳倒樑成傑的計劃,李滬生實在想不通,這短短的幾天之內,到底發生了什麼,父親居然放棄了這次絕殺樑成傑的千載良機。

難道巡捕房的案卷有問題,此蘭亭圖非彼蘭亭圖,樑成傑確實與唐開誠之死沒關係?不對呀,他連看都沒看啊。

貴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人羣一陣騷亂,記者們涌了上去,圍着貴賓室的門口,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旋渦。他揮了揮手,七十六號的特務們從各個方向插入人羣,確保不會發生意外。

今天拿到通行證的記者,都是各新聞單位至少登記了半年以上的在冊人員,縱然如此,他還是不放心。

短暫的混亂結束,主持人樑成傑走上臺去。

“感謝大家今天撥冗到來,我是上海經濟工作委員會的樑成傑,今天,是華興商業銀行成立的日子,我先來介紹一下今天的到場嘉賓。”

高田正夫、梁鴻志、李墨卿……樑成傑一一介紹,掌聲不斷響起。

整個會議廳金碧輝煌,李滬生的目光掃過整個會場,門廊、茶水臺、中式座椅,主席臺,窗子,甚至窗外的緩緩涌動的黃浦江,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梁鴻志的介紹即將完畢,接下來就是重頭人物梁鴻志的致辭。

“樑先生,我是《大美晚報》的記者,請問,有消息說,華興商業銀行,是日方資本控制的銀行,成立的目的,是發行一錢不值的新貨幣,來套取外匯,請問你對這種說法有什麼評論!”

突兀地,忽然有人大聲發問,人羣騷動起來。

“這位朋友,我們的發佈會還沒有到回答提問的環節,請稍事等候。”

“姓樑的,你這個漢奸、賣國賊!”

人羣中忽然扔出一隻鞋來,場面頓時亂了。

“快上,先按住!”

“賣國求榮!民族恥辱!”

鬧事者還在高喊着!

李滬生掏出手槍,安保人員已經和幾個記者扯成一團。

他忽然看到了一個本不應該出現的身影,正在大踏步向主席臺走去!

“攔住他!快,都給我攔住他!”

是餘笑蜀,他怎麼會在這裡,不是和史秉南去了蘇州嗎?!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的心底迅速升起,“攔住他!”

李滬生慌了,今天的嘉賓全部都是重量級的人物,不容有半點閃失,他也撲進了人羣。

就在抓住餘笑蜀衣服的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先一步趕到事發地點的黃武寧調轉了槍口,對着主席臺砰地就是一槍。

李滬生的腦子炸了,千算萬算,漏了這個負責會場電訊的黃武寧。

“住手!你做什麼!”

餘笑蜀停下了腳步,大聲喊着!

一聲槍響。臺上的嘉賓已經被安保人員團團圍住,黃武寧一槍過後,再沒了機會,轉過身來,黑洞洞的槍口指着餘笑蜀。

四目相對,餘笑蜀心亂如麻。

“抗日必勝!”

黃武寧扣動了扳機!

餘笑蜀呆立當場,看着黃武寧的胸前洇出一朵血花,向後跌去。

他最後的子彈擊中了天花板上的琉璃燈,玻璃碎片帶着晶亮的光芒,四散飛濺。

擊中黃武寧的這一槍來自身後。

他回頭,看到了身後不遠處面沉如水的史秉南。

黃武寧倒在一片混亂中,餘笑蜀的眼前一片模糊。

“去看看樑先生怎麼樣了!”

史秉南推了餘笑蜀一把,他這才意識到,剛纔黃武寧的那一槍,是衝着樑成傑去的。

他向前跑了兩步,卻被李滬生的槍口堵住了去路。

“餘笑蜀,你的人下的手!我看你還有什麼說的!”

“讓開!”

餘笑蜀伸手捉住了李滬生的槍,用力甩向一邊,大踏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李滬生一愣,餘笑蜀這是不要命了?

“你信不信我斃了你!”他的槍抵在了餘笑蜀的後背上。

人們給餘笑蜀讓開了一條路,樑成傑面色灰白,右胸的一槍讓他說不出話來。

“快救人、快找醫生!”餘笑蜀吼着。

“李處長,控制住現場,一個人也不要放走!”

史秉南的聲音冷冷的,李滬生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收起了對着餘笑蜀的槍。

“快!一個都不要放走。”

“樑先生,”餘笑蜀握着樑成傑的手,哽咽着,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他心中極度悔恨,他早就應該想到。從進入別動隊開始,黃武寧就是一個堅定的抗日者,怎麼會輕易跟着自己就落了水。這一年多來,他幾乎是寸步不離自己的身邊,經歷了多少兇險的時刻,從未猶豫過,今天看來,除了與自己的兄弟情誼,大概,也有身爲軍統情報員的工作職責吧。

最後一槍,黃武寧的眼神是複雜的,他完全有機會搶在史秉南之前開槍射殺自己,但是他猶豫了,面對這個朝夕相處、槍林彈雨裡一起爬出來的兄長,他終於還是猶豫了。而自己,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場合的。

史秉南的一槍倒是乾淨利落,直接射穿了黃武寧的心臟。

餘笑蜀意識到,這個爲了顯得成熟故意留了鬍子、走路筆挺得像一根棍子的黃武寧,真的死了,每天最喜歡逗秀燕開懷大笑的小黃叔叔,永遠地離開了。

這是一個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的結局,面對內部的刺殺者,成倍的警力形同虛設,七十六號也好、特高課也罷,時時小心提防着魚龍混雜的記者,沒想到樑成傑居然倒在了自己人的槍口下。

如果不是突然出現的騷亂,如果他可以從容開槍,不知道還有誰今天會飲血華懋飯店。

醫生和護士匆匆趕到,樑成傑被推上了救護車,迅速離開。

餘笑蜀緊緊咬着牙,在人羣中尋找着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和史秉南是臨時來到華懋飯店“看熱鬧”的,就在進入會場的那一瞬間,他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而那個在人羣中面色凝重的人,也看到了自己。

周竟成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對着前方點了點頭。

順着周竟成的目光,餘笑蜀看到了人羣中已經拔槍在手的黃武寧。

餘笑蜀拔腿飛奔起來,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電光石火間的三聲槍響,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李滬生衝了過來,餘笑蜀狂怒着一把抓住攔住去路的槍口,他看見遠處的周竟成帶上了禮帽,壓低了帽檐,蓋住了他冷漠而陰鷙的臉 。

一時之間,餘笑蜀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南京城陷落的那個下午,在成羣站立的中國俘虜之中,周竟成的臉上,也是此刻的神情。

那一雙眼睛裡裡帶着絕望、仇恨和聽天由命的憤怒,彷彿一座凝固的雕塑,頑強地穿越兩重不同的時空,直到當日南京城中的硝煙和今日金碧輝煌的華懋飯店混雜成一團複雜而難以分辨的光斑。

這電光石火的一瞬,好像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餘笑蜀長久地處於僵硬的狀態。

他很清楚,如果他對周竟成視若不見,而周竟成的身份又被揭穿,那麼他在七十六號的權柄地位、他苦心經營得來的一切,都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可他還是無法動彈。

落水這一年多來的感覺在這一刻化作一把鋒利的尖刀,刺穿了他的心臟。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一直以來,他的人生都在懸崖邊行走,就好像努力在薄薄冰層上搭建宏偉的宮殿,所有的瑰麗光華都懸在半空,每時每刻,只有腳下無底的深淵在提醒着他,自己隨時都可能無盡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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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笑蜀的出現,是周竟成始料不及的,不知道爲什麼,他的心裡竟然一片寧靜。

太可惜了,如果不是某些頭腦發熱的愛國者突然製造了騷亂,黃武寧本來可以從容行刺今天發佈會最重要的人物,華中維新**首腦梁鴻志的。

這是戴笠精心策劃的,送給汪精衛的一份大禮。

然而命運就是這樣難以捉摸,樑成傑,成爲了替代的犧牲品。

江風陣陣,周竟成從煙盒裡抽出三根香菸,次第點燃。

民國二十五年,周竟成第一次見到隨浙江警官學校遷到中央警校的學員黃武寧。

這個青年一腔愛國熱血,經自己的引薦加入復興社,在抗戰烽火初起時,又毅然中斷學業返回上海,加入蘇浙特別委員會別動隊。那個夏天,在特務處機關工作的他曾和黃武寧有過四五次的徹夜長談,他由衷地喜歡這個追求進步、聰明堅毅的青年。別動隊四大隊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來,他還在家裡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放上一碗他最愛吃的糟鉢頭。

沒想到,黃武寧命大,緊緊跟着餘笑蜀,活着回了南京。

餘笑蜀是特務處的老人,也是處裡的重點控制對象,在周竟成的建議下,康平湖將黃武寧秘密吸收進特務處,以便觀察餘笑蜀的留守工作。只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這一觀察,就是山重水複,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

王青容逼反了李再興,戴老闆大發雷霆,周竟成臨危受命接掌上海區。

任命下來的那一刻,噩夢一般的回憶再次浮現。斷壁殘垣的南京城裡,僥倖躲過日軍的清查,他靠着驚人的記憶,找到了餘笑蜀提過的那位鹽業銀行的趙經理,在他的幫助下,躲進了空無一人、只剩一面國旗的意大利使館,也幸運地躲過了日軍的全城大搜捕。

只是誰又能想到,當日那個一身英氣的餘笑蜀,如今卻也落水成奸了呢?

“他已經站在懸崖邊,與其看着他掉下去,還不如希望他就此永遠止步。”

周竟成對黃武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出了他的痛苦。

周竟成何嘗不痛苦呢,他的這條命是餘笑蜀給的,但他卻要把這個救了他的人打入十八層地獄。

“如果你願意,你現在爲國府做的一切工作,我都會算上餘笑蜀一份,他死後,會有一個清白的身份。”

這已經是周竟成能爲餘笑蜀做到的一切。

“這樣真是好極了。”

沉默了很久,黃武寧終於說了一句話。

無論對周竟成、還是對黃武寧,這次行動都是一次了斷,此後兩個人與餘笑蜀恩斷義絕。當然,沒有人會預料到,大家竟然要當面決裂,他理應已和史秉南前往蘇州,不是嗎?

周竟成清楚,餘笑蜀的缺席,使得黃武寧得手與否,都會把餘笑蜀在七十六號的政治生命、甚至整個生命,徹底終結!

他在利用黃武寧信念和熱誠,而黃武寧則在利用餘笑蜀的信任,而餘笑蜀的死則會讓自己背上沉重的負擔,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在慢慢收緊套在他人脖子上的繩索。

對視的那一刻,他從餘笑蜀的目光中讀出了無盡的憤怒,然而讓周竟成不能理解的是,餘笑蜀最終竟一言不發,放任自己離開。

黃武寧呢?

他在面對餘笑蜀,決定扣動扳機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麼?

江風一陣緊過一陣,周竟成默默把三根菸,一隻一隻放在江堤上。又後退了幾步,看着烽煙寥落的浦東,在哪裡,忠義救國軍的游擊隊還在敵後堅持活動着,那裡原本是黃武寧再三要求前往的地方。

那個笑起來會露出兩顆虎牙的青年,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