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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來了?”
石川健一身材筆挺地坐在樑公館的客廳裡,看到樑利羣,臉上露出了笑容,而樑利羣的臉色則很不好看。
上一次石川健的到來,給了樑利羣一個“驚喜”。當着樑欣怡的面,他不好發作,等樑欣怡輕巧地挽着餘笑蜀走出大堂,他揪住石川,差一點就是破口大罵,歸根到底,石川是個日本人,他們用自己來要挾父親還不夠,還要把妹妹也套進去嗎?
所有事情的緣起其實都很簡單,就像他和餘笑蜀的關係。然而到了今天,他已經無法分辨,兩個人到底是朋友、兄弟?還是在相互利用。
和父親相比,自己好像永遠是隻見樹木不見森林的那一個。
把餘笑蜀救出囹圄,於他來說,很簡單,是知恩圖報。他不忍心看着餘笑蜀死在日本人手上。但是在樑成傑那裡,救出餘笑蜀,卻成了滲透日方情報機構的關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樑成傑成就了史秉南。沒有樑成傑的安排,也就沒有東南貿易公司在上東的戶頭,沒有史秉南私人的金錢通道,甚至,也就沒有三個人的結拜兄弟。
父親只是靜悄悄坐在上東銀行十二樓的辦公室裡,史秉南、餘笑蜀或許還有自己,卻掀翻了整個上海灘。
和父親深談過之後,他有些後怕,丁默邨資歷和人脈遠遠強過史秉南,李秉書的經濟實力和政治資本也並不弱於樑家、甚至他還出任了上海特別市的市長,但是爲了到了今天,好像樑家纔是上海灘那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動不得也搖不得。
他本來是贊成樑欣怡和餘笑蜀一起去美國的,但是父親說不行。
自己的角度,是覺得餘笑蜀已經被日本人看死,想要逃脫是很困難的。
但是從樑成傑的角度來說,現在上海局面如此混亂,如果餘笑蜀走了,就等於少了一條臂膀,史秉南掌控的特工總部,藉助汪精衛即將抵滬的東風,除了情報蒐集、反恐制暴之外,還迅速將實力擴展到了警政、幫會、貿易、金融等諸多方面,而在這個關鍵當口,自己由於擁有外務省和梅機關的雙重身份,又熟悉杜月笙和上海實力派,已經被指定出任新**籌建聯絡人。
而小妹是國府的人,父親真的不知道嗎?
如今路人眼中的樑成傑,已經褪去了上海金融大亨的光環,成爲了一個神秘而晦暗的存在。
“樑家在上海,五十年風雨不倒,只是因爲,我們從來不問上海究竟是誰家天下!”
父親的話讓樑利羣醍醐灌頂,蟄居上海、拒任僞職,讓自己拋頭露面,安排餘笑蜀面見史秉南……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了。
餘笑蜀機警,史秉南狠辣,丁默邨刻薄,這三個手裡有槍的國府特務搭成的“特工總部”經過和重慶的幾番廝殺,漸漸已名揚上海灘,明眼人都知道,他們的背後,站着的是土肥原機關和日軍上海憲兵司令部。
但是讓這一切無縫銜接、絲滑運轉的,卻是幕後的樑成傑。
樑家和李家,在上海灘爭鬥幾十年,目前誰勝誰負並未分明。
兩位大佬,一明一暗,很不幸,汪精衛公開親日引發的山呼海嘯一般的抨擊中,上海特別市市長李秉書首當其衝,成爲了那個旋渦中心的人。
樑利羣頭痛欲裂,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當下最要緊的事,就是趕走居心叵測的石川健一。
“我今天來,主要是來拜訪你,順便看看欣怡。”
“拜訪我?拜訪我做什麼?”
樑利羣本來一肚子怨氣,被石川這一句話徹底懟散了。有那麼一會兒,他已經忘記了石川健一不僅僅是追求樑欣怡的石忠義,還是谷恆公館的情報主管。
“樑君,我們知道最近你接受了梅機關的秘密任務,前往**聯絡汪精衛一派重要人物,這方面的消息,你和外務省溝通得是越來越少了。”
樑利羣措手不及,一時張口結舌。
他這一次去**,最大的收穫,就是一場驚嚇,確實沒有什麼可以彙報的。
他要拜訪的林柏生,正是發表了汪精衛“豔電”的《南華日報》的老闆,是新內閣的重要人物,結果就在他匆匆趕往南華日報社的路上,恰好遇到林柏生在皇后大道遇刺,被人一斧子劈進腦袋裡去,當場倒地,紅近似黑的血汩汩流出來,洇出了好大一灘。
那時樑利羣並不認得這個大分頭的小個子究竟是誰,直到坐在報社裡等了好久,等來一片慌亂,才意識到,如果自己提前和林柏生相遇了,等待自己的,將是何等危險的結局。
這種後脊樑骨發涼的感覺,自從南京逃生以來,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石川君,我,你看,最近我是聯絡得得少了些,但是畢竟外務省在梅機關也有代表,我執行的,還是你們的指令嘛。”
“是忙於和盧小姐的愛情吧。”
石川健一不以爲然。
不提盧一珊還好,一提起她來,樑利羣更是煩惱。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上東銀行的槍擊案後,盧一珊竟然被律師公會辭退了。
“盧小姐現在境遇很不好,我請你不要開這種玩笑。還有,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接近欣怡的目的,請你離她遠一點!”
他壓低的聲音裡透着一股怒氣,“如今我們全家,只剩下欣怡和你們無關,你爲什麼咄咄逼人!”
石川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欣怡是和日本人無關,但是,你敢說她和重慶也沒有關係嗎?”
他站起身來,“要不是外務省先掌握了對你們工作的主動權,要不是我具體負責谷恆公館對樑公館的行動,你知道欣怡會面對什麼樣的後果嗎?!既然知道欣怡和重慶相關,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她暴露了,不僅僅是她自己,你和樑成傑,你們整個樑家就全部完了!”
石川聲色俱厲,“補充一下,任何一點消息的泄露,我這個包庇者也完了!你說我接近欣怡純粹爲了政治目的,但是你知道我爲了她,爲了你們付出了什麼嗎?!”
石川用手比刀,在自己的喉嚨上劃過。
“我已經儘可能不讓你們難堪了,但是你不要忘記了!我是一個日本人!”
“石,川,健,一!”他一字一頓地重複着自己的名字。
樑利羣看着這個一度掌握自己命運,把他從南京死亡線上拉回來的日本人,在自己面前憤怒咆哮。
石川的話不無道理,他只好勉強回了一句,“你說這些什麼意思。”
石川健一緩和了一下語氣,道,“樑君,你仔細想一想,難道,我們之間連一點私人的情感都沒有嗎?”石川指了指樑利羣,又指了指自己,“我們之間,是那種純粹的冰冷的工作關係嗎?”
“不然呢?!”樑利羣幾乎壓不住自己的語調,“兩國交戰!一箇中國人,一個日本人,你還想怎樣?”
石川的眼睛的鋒芒漸漸退去,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道,“好的,我明白了,那就不多打擾了。”
他放下手裡一籃新鮮水果,道,“請轉交給欣怡吧,你好自爲之!”
一年多的憤懣,在這個場合對着石川發了出來,樑利羣多少有些羞惱,因爲如果此刻面前的人是內野豐,他相信自己是沒有勇氣說出這些話的。
他換了一種口氣,道,“她有喜歡的人了,請你以後沒事不要來了,我謝謝你行不行!”
石川健一沒有迴應,轉身離開。
樑欣怡卻偏偏出現在了樓梯口,“石忠義,你是來看我的嗎?”
她好像瘦了,石川健一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竟久久不能移開。
好一會,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得體,忙道,“聽說你身體欠佳,我很擔心,順路過來看看你。”
想起了樑利羣的存在,他又補充道,“哦,我還有事,就要走了,改日我再來。”
“來了就坐坐呀,”樑欣怡的聲音軟軟的,不知怎地,石川邁不動步子了。
樑欣怡莞爾一笑,把石川拉過來,按在沙發上,道,“既來之,則安之。我想找個人一起去美國玩一玩,你想不想陪我去?”
樑利羣急了,“欣怡,笑蜀沒有應承你,那是他實在走不開。他這會不在,你就翻臉不認人了?”
餘笑蜀?
樑欣怡的臉色蒼白,臉上卻有兩朵不正常的紅暈,眼睛有些腫,看起來好像是哭過了,石川健一想說些什麼,又覺得不好隨便開口,只得僵在那裡。
媽的,這個石川真的很會演啊!
樑利羣的手緊緊捏住了一個橙子,似乎要把它捏爆。
樑欣怡笑了笑,石忠義關切的神情是裝不出來的,而這一家人,包括餘笑蜀,又有誰把她如此放在心上?
李再興落了水,自己對餘笑蜀拔了槍,這個世界她實在不知道還可以相信誰,誰又真的相信她。她隱隱約約覺得石川會來,他果然來了,來都來了,爲什麼又要這樣着急離開呢?
“石忠義,你很喜歡我吧?”
她慵懶一笑,真是顧盼生姿。
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句話沒有經過大腦,脫口而出。
石川健一和樑利羣都呆在當場,他們都沒想到,樑欣怡居然講出這樣的話。
“欣怡,我,這,我是怕影響你的休息。”
石川健一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實際上,他這次來,確實是谷恆太郎的要求,自從上次被樑欣怡對餘笑蜀的綿綿情意氣走之後,他已經藉故拖了很久,沒有再跟樑欣怡這一條線了。
樑欣怡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們都在瞞我、騙我,我知道,在復旦那會兒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
樑利羣翻起了白眼,樑欣怡這話真是從何說起,他連自己的真正名字都沒告訴你,這算不算騙你?自己這個妹妹,就是一片爛漫天真,做事粗枝大葉,每天被人來回利用、毫無警惕,偏偏情感上又如此敏感脆弱,如果這一下被石川健一乘虛而入,那又該如何是好!
樑利羣受不了,石川健一也受不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絕對不想利用和欺騙的人,那就是眼前的樑欣怡。要不是樑利羣就在身邊,他會不會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也許。
“對了,我們約一天去吃華懋飯店呀?”樑欣怡有些抱歉似的說道。
石川精神一振,這是她對自己的迴應嗎?
“哥,你叫着笑蜀,我們一起好嗎?”
她又轉過來,抱歉似的,道,“對不起,有時候,我真想回到復旦的時光,那時候大家都是好朋友,親密友愛,一切敞開心扉交流,沒有什麼問題、也沒有什麼主義,如今他們都在給日本人做事,我能怎麼辦呢?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一起來坐坐,就算永遠回不去了,我也當你是好朋友,希望你不要嫌棄他們。”
她笑了起來,眉目如畫。
石川健一的心卻墜入了無底的冰窟。
總有一天,她會知道,自己也在欺騙她吧。
一個真心喜歡她的日本人,一直,在欺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