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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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的客廳雖然大,不過尋常上海人家的裝飾,但此刻燈火通明,滿桌熱氣騰騰,別有一番溫馨氣氛。史夫人葉佳蘭親自上菜,四葷四素擺了一桌,每上一道菜,還報一個菜名。

“哇,嫂夫人,厲害厲害!”

樑利羣心情上好。

“你們不要等我,快嚐嚐,現在天兒冷,一會該膩住了,就不好吃。”

盧一珊多少有些意外,這個神秘的情報頭子家裡,居然也不過尋常人家模樣,兩壺燙過的花雕、幾味手做菜餚,親朋好友圍坐一桌,熱氣騰騰地閒話家常。

“這個好,母油船鴨!以前無錫漁家菜,必須在船上吃才最帶勁!”

樑利羣食指大動,已經舉起了筷子,史秉南還在沙發旁打電話。

“什麼電話這麼重要啊!還不快過來,晚了就沒了!”

“就來就來,”史秉南用手捂住話筒,示意大家先吃。

此刻桌上,松鼠鱖魚金黃酥脆、蘇州醬肉深褐晶亮、響油鱔糊還在吱吱作響,還有一隻滷得顫顫巍巍的沈萬三大蹄膀,配上清香的碧螺蝦仁和湯白汁濃的醃篤鮮,真是色香味俱全。

“秉南兄,好沒好!嫂夫人這個菜,比起廣東路得和菜館的還地道啊!”

“來來來,入座入座。”史秉南的這個電話顯然打得心情舒暢。

衆人早就做好,旁邊還空着兩個座位。

“老丁還沒來?”

“老丁也來?”

樑利羣和餘笑蜀一正一反,都問起了同一個人,丁默邨。

樑利羣大概知道特工總部裡史秉南和丁默邨關係緊張,但這種家宴正是增加交流促進感情的良機,他直覺上覺得史秉南會邀請丁默邨一起。

餘笑蜀則清楚,這一頓飯,如果有了丁默邨,恐怕吃不痛快。

“老丁?老丁現在謹慎的緊,不是萬不得已,是不會出現在陌生場合的。”史秉南說完,對餘笑蜀眨了眨眼,兩個人會意地笑了起來。

桌上另外三個人都被笑得莫名其妙,樑利羣道,“不要賣關子,有什麼好聽的八卦,給我們也講講。”

餘笑蜀道,“你不曉得,當時秉南兄給丁主任準備了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通風、採光都極好,屋子裡的傢俱都是全新的,還帶一個單獨的衛生間,真是令人羨慕。當時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和我們說話的時候,一直站在靠近衛生間的通道門口。”

史秉南哈哈笑着,“現在呀,他變本加厲,住到衛生間裡去了!”

“什麼?那裡有人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專門去住衛生間的。”

史秉南笑道,“利羣,要是你做我們一樣的工作,每天有多少恐怖暗殺的案子放在你的桌面上,你就知道老丁內心的感受了。”

“來,大家邊吃邊等!”史秉南首先提起了筷子,“一會到了,保管給諸位一個驚喜!”

“史先生,你們做的是什麼生意,怎麼那個丁先生嚇成那個樣子!”

盧一珊明知故問。

餘笑蜀也演技上佳,略顯尷尬,史秉南倒是大大方方把話接了過來,“我和笑蜀啊,在爲上海特別市**服務,做的,是我們的老本行,政治保衛!”

“沒錯,”樑利羣倒是把筷子一放,“以後啊,眼前這兩位,是市府警政的先鋒人物,我今天來吃史先生的飯,叫做有備無患,省得以後求他們辦事,臨時抱佛腳!”

“瞧你的話說的,好像吃了人家的飯,反而是你的大成就!”

“像我這麼會吃懂吃又準時的食客,全上海也不容易找到。”樑利羣又一指旁邊兩個空位,“這兩位先生,就還沒到。”

說着話,外面響起汽車聲,門房進來通報,說人到了。

接着黃武寧就出現在了門口,懷裡抱着一個清清爽爽的白淨小女孩。

餘笑蜀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小女孩大喊了一聲,“爸爸!”

“秀燕?”樑利羣也站了起來,三兩步就走到小姑娘身前,道,“小秀燕,你看仔細,我是誰呀!”

餘秀燕兩個大眼睛一閃一閃,“我忘記了!”

秀燕轉過頭去,看到了一旁的盧一珊。

餘笑蜀此刻內心翻江倒海,忙一把女兒抱了起來。

“娟娟,瘦了!姑姑姑父呢?”

“這些日子你在哪裡,爸爸特別擔心!”

“是黃叔叔帶你過來的嗎?”

餘笑蜀一連串問題砸過去,餘秀燕卻伸出手來向盧一珊一指。

這一瞬間,餘笑蜀和盧一珊的笑容都僵住了。

盧一珊帶着秀燕的時候她還小,應該不會留下記憶吧?

“誒?你認識這個姐姐?”

樑利羣奇怪起來。

秀燕卻大聲道,“我餓了!”

“好好好,我看看你指的是哪個菜。”

餘笑蜀就勢把她抱起來,給她架了一筷子青筍。

衆人鬨堂大笑。

“小鬼頭,你把我忘了,以後沒糖吃!”樑利羣皺起眉頭。

“啊,什麼糖啊!”餘秀燕嘴裡含着一塊盧一珊夾來的蝦仁,笑眯眯的說。

“這個是史伯伯、這個是葉阿姨、這個是盧阿姨。”餘笑蜀給秀燕介紹桌上衆人。

每提到一個人名,秀燕就會伸出小手打個招呼,還會附加一個評語,史伯伯的評語是“神氣”、葉阿姨的評語是“漂亮”,到了盧一珊,仍然是漂亮。

盧一珊看着小秀燕,心裡千頭萬緒,昨日種種故事都浮現了出來,道,“小姑娘,爲什麼我和葉阿姨都是漂亮這個詞,你是不是隻會說人家神氣和漂亮!”

“那可不是,世界上有很多種漂亮,花有花的漂亮,草有草的漂亮,樑伯伯,就不神氣,也不漂亮。”

啊,盧一珊呆住了,花草都漂亮,這話是以前她對一珊說過的,想不到今天她還記得。

“來來來,小姑娘,嚐嚐這個,”史秉南從魚腹剝下金黃酥脆的一塊,放在她的小碟子裡。

小秀燕能說會道,活潑又機靈,滿桌人都喜歡,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起來。

“秉南兄,是你安排的嗎?”

“哎,兵荒馬亂,我還真是賣了不少人情,才找到秀燕的下落,你的家人也不用擔心,都已經送回了鄉下老家,吃喝用度我都安排妥當。”

史秉南笑笑,“笑蜀是個重感情的人,秀燕在外,整整一年不見,怎麼會工作得安心嘛!”

樑利羣看着餘笑蜀,“實在妥當,原來笑蜀也不知道這件事。”

“他這個人啊,事業心太重,家裡的事情從來不和我們說,但我做一個主任,可不能不管,今天,就自作主張了!”

“什麼也不必說了,”餘笑蜀舉起酒杯,又敬史秉南。

一晚上,樑利羣都在找話題活躍氣氛,無非是想讓盧一珊開心。

盧一珊巧笑倩兮,也是應對得體,但是他的心思卻總在餘笑蜀身上,這一席的時光,她和餘笑蜀既不能顯得生疏尷尬,也不能顯得過分熟悉,以至於她時時疑心漏了馬腳。

不知道餘笑蜀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擔心,她眼看着這個幾乎從不喝酒的男人,一杯黃酒接着一杯黃酒,很快就滿臉通紅。

“秉南兄,利羣、不容易啊不容易!我民國二十一年加入力行社,是要報效國家啊!”

“長沙、廣州、上海、南京,老子也是槍林彈雨中爬出來的人啊!我會怕死嗎?我會怕死嗎?”

餘秀燕年紀小,吃飽了,已經昏昏沉沉。

史秉南使了一個眼色,葉佳蘭和黃武寧就先行離席,去安排秀燕休息了。

“笑蜀?笑蜀,你喝多了!”

樑利羣也是滿臉通紅,卻拉着餘笑蜀,接話道,“你這麼說,是欺負我和秉南兄沒有上過戰場咯!是不是!”

餘笑蜀紅着眼睛,道,“史秉南,你告訴我,你也做過共產黨,我們這些人,在當今這個世道容易嗎?”

餘笑蜀瞪着盧一珊,兩隻眼睛裡涌出了淚水,道,“容易嗎?”

盧一珊也陪着喝了一點酒,有一點微醺的感覺,她覺得,就算此刻餘笑蜀真的喝多了,不管不顧把一切都說出來,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了。

潛伏十年,餘笑蜀的人生,能夠有片刻的鬆弛和小憩,也太過難得了。

“笑蜀啊!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史秉南也喝了不少,坐過餘笑蜀的身邊,一把摟住了他的肩膀,道,“兄弟,你知道你哥哥我多不容易嗎?民國十六年,滿上海抓共產黨員,我沒退黨,那時候,你老哥我也年輕啊,爲國家爲民族拋頭顱灑熱血啊!我今天怎麼對中統下手這麼狠?媽的這幫王八蛋把我抓進去七次!”

他比了個九的手勢,覺得不對,又重新比了一個“七”,“七次!”

“嚴刑拷打!老虎凳、辣椒水,該上的刑罰都上了,我招供了嗎?叛變了嗎?我史秉南沒有!”

他手向着空中一揮,“媽的,但是你嫂子爲了救我,散盡家財,這個家散了,散了啊!”

“最後一次進去,我不投降,就是死,徐恩曾的槍斃命令就擺在牢飯邊上,他們把你嫂子帶進來了,那時候,她正懷着孩子,我怎麼辦?你要我怎麼辦?”

史秉南長長嘆了一口氣,“早知搞革命會連累她,我也許就不會結婚生子了。一晃這麼多年,回不去了。”

“是啊,都回不去了!”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餘笑蜀喃喃地說。

“你們不要欺負我!”

樑利羣的舌頭也大了,有些搖晃,“我是沒扛過槍,打過仗,做的牢也是假的,但是我也不容易啊,看起來像個錦衣玉食的大少爺,但是生在這個國家,但凡有些理想的青年,有幾個容易?我留學日本,還不是受冷眼、被嘲笑,陳天華也在日本法政大學讀過書,爲貧病的中國跳了海,你們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後,我在法政大學,也他媽的想跳海!”

他嘿嘿笑了幾聲,“但是我又一想,這十二月的海水真是太她媽冷了,算了算了。我不敢,我沒勇氣啊!”

幾個人哈哈哈大笑起來,都笑出了眼淚。

“我進力行社、進特務處,爲國府、爲領袖獻身,國府呢?讓我去搞情報、搞暗殺,殺特務?殺日本人?都不是,殺記者、殺教授!我這做得有點不得勁兒,真是有點不得勁兒。”

“中統好到哪裡去?不要說他們了,我就是要把他們搞垮!”史秉南砰地拍了一下桌子。

“誒,我從小一個人瞎胡混,從上海混到東京,人家都說你是大少爺,有錢有勢,是,沒事的時候,一堆人圍着你,日軍兵臨城下的時候,還有誰記得我?他媽的萬貫家財有個屁用!比不上一顆子彈!笑蜀,餘,笑蜀,就你一個,就你一個人還記得我們這些人,你是冒死回來的啊!”

樑利羣的兩眼含着淚花。

“秉南、史秉南,秉南兄,如今你也是上海灘能夠吃得開的一流人物了,不要忘了,最初我們在滄州飯店,小房間裡,第一次見面,我和笑蜀,一直都在挺你!我們,都在挺你!”

樑利羣說話有些顛三倒四起來。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建議。”

“你說。”

可能說得太久,有些累,史秉南已經點上了一根菸。

“你看,我比笑蜀大兩歲,你又比我大那個,嗯,一些,我有個想法,我們是不是可以桃園三結義,今天晚上歃血爲盟,結爲,結爲異性兄弟!”

餘笑蜀哈哈笑起來,“刀子,哪裡有刀子?”

樑利羣愣住了,“你找刀子做什麼?”

“不是歃血爲盟嗎?要刺血出來呀!你該不會是害怕見血,算了吧!”

恰好史秉南一支菸吸完,他把煙摁滅在面前碟子裡,道,“利羣、笑蜀,你們可是認真的?”

餘笑蜀擡起頭,看着史秉南,道,“認真。”

樑利羣卻沒說話,可能還沒弄明白史秉南在問什麼。

史秉南道,“民國十六年,杜月笙、楊虎、戴笠三人結爲異性兄弟,當年,杜先生是滬上聞人、楊虎是上海警察廳長、警備司令,戴笠卻只是默默無聞的小角色,這結義的故事,劉關張行得、杜先生戴笠行得,我們自然也行得。亂世才得真梟雄!我看這血也不必見,家裡香燭是現成的,蘭譜我們自行書寫一份,今日,我們三人就真的結爲異性兄弟,二位覺得如何?”

“我回避一下。”

盧一珊一直扶着搖搖晃晃的樑利羣,看這三個男人,上演一出酒後大戲。

“你不要走!”餘笑蜀一把拉住了盧一珊的手,“你,是見證人!”

“你喝多了,”盧一珊把手從餘笑蜀的手裡掙脫出來。

“我們嚇到你沒有?”這隻剛掙脫出來的手卻被樑利羣一把握了過去,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了。

“佳蘭?家裡備用的蠟燭找一對!”

史秉南已經在張羅了。

香燭燃起,換帖拜天地。

盧一珊萬萬沒想到,這一日,自己見證了日後左右上海灘的一段故事。

鬧鬨了一晚,終於散了,黃武寧去送餘笑蜀和秀燕,盧一珊送樑利羣。

剛纔還熱熱鬧鬧的大廳立即空曠起來。

“這個餘笑蜀,看起來,似乎不像是很有心機的人。”

葉佳蘭終於有片刻空閒,坐在了史秉南身邊。

“人不可貌相,父女分離一年多,又趕上長沙大火,他卻沒事人一般,半點異常也沒有,好像這個女兒壓根不存在,如果不是我做在前面,小女孩可能就成了軍統的人質了。”

葉佳蘭白了他一眼,“躲得過軍統,躲不過你,餘笑蜀的女兒,就應該改名小人質。”

史秉南笑笑,“這年月,想做點事情,怎麼能沒有代價呢?”

“我們的孩子,還不是差點給內野豐做了人質?不過是日本人看得通透,知道我們要得太多,根本無需質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