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槍打出頭鳥,”餘笑蜀站在窗前喃喃自語,用手比了個槍的姿勢,對着窗外電線上停着的一隻鳥兒。
“什麼人!”
一輛黑色福特轎車急匆匆駛來,被巷子口的哨卡攔下,檢查一番後,才得放行。
車到門口,樑利羣穿着風衣從車上蹦下來,提了一個小皮箱,匆匆走進樓裡。
“你回來了?怎麼電話也不打一個?”餘笑蜀又驚又喜。
“人都到了,還打什麼電話,你要我帶的貨,就像帶着雷,我是一會兒也不敢鬆懈!”
樑利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事情順利嗎?”
“總得讓我喝口水吧!”樑利羣拿起桌上的杯子,卻是空的,只好又放回桌上。
“好好好,你着急,我們先說事。”
樑利羣打開皮箱,拿出每日讓餘笑蜀提心吊膽的那三大本情報冊,在桌上一推,道,“給你,原物奉還!”
餘笑蜀小心地翻看着,道,“怎麼樣?杜先生怎麼說?”
“哎,杜先生是什麼人,就算心裡有什麼想法,也犯不上跟我說,”
樑利羣示意他看皮箱,裡面一大一小兩個牛皮紙袋碼得齊齊整整。
“什麼東西?”餘笑蜀有些疑惑,打開紙袋,露出了一個製作極爲考究的小盒子,印金的Patek *******e的字樣映入眼簾,盒中是一塊極爲精緻考究的懷錶。
“你要我硬在**等的回覆啊!”
“什麼意思?”餘笑蜀把盒子舉起,小心撥開懷錶的表蓋,白瓷錶盤溫潤如玉,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麼稀奇,他不懂表,也只是看個熱鬧。
“手可不要滑啊!一隻表,值你一棟房子。”
餘笑蜀笑笑,把表放回去,又去看那紙袋,裡面卻是兩塊呢絨布料。
“你讓我的說的話,我可是一個字都沒差,都說給杜先生聽了,他說,戰時不便交流,就不寄文字了,這些東西是他帶給史先生的,一點小小的謝意。”
杜月笙的禮物!
餘笑蜀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看到樑利羣的箱子外面還有個盒子,剛想伸手去拿,被樑利羣搶先收好,“這可不是給你的東西。”
“難不成是杜先生送你這個賢侄的?”
“什麼話,你以爲杜家的東西那麼好拿?這是我自己買的!”
樑利羣自己打開了盒子,一隻細細的白金戒指,正中嵌了一顆米粒大小、水滴形狀的紅寶石。
“英國珠寶商Cartier的作品,怎麼樣?好不好看?你說一珊會不會喜歡?我覺得她素淡,不喜歡那些太過繁複的。”
原來是他買來討好盧一珊的,餘笑蜀胸口一堵。
“你啊你,竟然帶着這麼重要的文件去買東西!”
“什麼?我可沒帶着你的寶貝去閒逛,見了杜先生,這三大本情報冊就沒離開過杜公館,我三天以後纔拿回來,你總不會讓我住在他那裡吧?就算我想住,也得杜先生願意啊!”
餘笑蜀回頭去翻看那文件,乾淨整潔,一些打開的痕跡也無。
“不用看了,是原件,杜老闆讓他的秘書閉門抄了三天,已經留了副本。”
樑利羣往後一倒,“看來這個人情他是領了,以後,我們在上海,就算有了護身符了。”
“算了,在你這裡是喝不上水了,我去一珊那裡坐坐,你忙你的啊!”
樑利羣從沙發生彈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出了門外。
是啊,杜月笙國府要員的身份,自然是不便和史秉南有任何直接的往來的,這金錶和布料價值幾何並不重要,只要是從杜公館拿出來的,已經算是一份大大的厚禮了。
這是餘笑蜀這十餘天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有了杜月笙的這層交情,史秉南在上海青幫內的阻力就小多了,季雲卿那裡沒了顧忌,許仕明儘可以放手做起來了。史秉南對自己的信任關,這一次應該算是過了吧?
餘笑蜀整理好杜月笙的禮物,帶上文件,就去找史秉南。
史秉南近日和丁默邨、內野豐頻頻驅車前往重光堂,餘笑蜀心神不寧,總感覺有什麼大事就要發生。
“杜先生說了什麼沒有?”
“一句話也沒有,只有這些。”
餘笑蜀把小皮箱放在桌上,打開給史秉南看。
“哦?”
史秉南先拿起布料,用手指捻了捻,道,“這是西裝料子。”
接着又拿起那塊懷錶,反覆摩挲了一刻,道,“想不到我開製藥公司的時候想要一塊,一直捨不得買,今天卻是杜老闆送了我。”
“笑蜀,這次的事情你辦得好,這塊布料你拿過去,做一套西裝穿穿看。”
“這是杜先生送給你的,我怎麼好拿去做衣服?”
“你沒看到杜先生送了兩塊料子?既是送給我的,我就可以支配,你不要,你說我送誰合適?”
史秉南笑呵呵地,顯然心情不錯。
“那我就收下。”
“這樣最好,”史秉南指指餘笑蜀又指指自己,“以後你、我、杜老闆,就是穿同一件衣服的人了。”
“對了,這次樑少也辛苦了,你和他說,晚上我要擺家宴,請你嫂子做一桌正宗蘇幫菜,就請你們,一定一起來!還有一件喜事,我要留在吃飯的時候宣佈!”
“好,我和他說,不過他最近忙得風風火火,我看他不一定有時間。”
“市府的工作就那麼忙?一個晚餐也脫不開身?”
“他呀,在忙着談戀愛!”
“哎?”史秉南笑起來,“好呀,那帶着準夫人一起來嘛,家宴,自然要帶家屬嘛!”
史秉南要見盧一珊?
“對了,這些文件是憲兵司令部今天上午送過來的,軍統地下電臺被破譯的電文,雖然時間久了點,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你回去看看。”
“好,”餘笑蜀把手裡的文件也放在了桌上,“完璧歸趙。”
史秉南卻擺了擺手。
“你呀你,燙手的山芋,不要給我。”
餘笑蜀一愣。
“煩勞拿去給丁主任,日本人把文件交給我們,自然是希望我們能夠有所反應,畢竟默邨現在是特工總指揮部的主任嘛。”
餘笑蜀馬上理解了史秉南的用意,這份情報如今已經給杜月笙抄錄過,想必樑利羣心急火燎地帶着手鐲趕回上海的同時,杜月笙的信使一定也在星夜兼程。一旦杜月笙的命令到達上海,這份文件就會價值大減,甚至變成一堆廢紙。任誰拿到,都不可能給日本人一個滿意的答覆了。丁默邨是機構的正牌負責人,史秉南一定早就想好,可以通過樑家的關係與杜月笙交好,既然目的已經達到,這剩下的雷,自然還是要丁默邨去頂的。
走出史秉南的辦公室,關上門,一股疲累升上心頭。
到目前爲止,史秉南似乎並沒有做出什麼真正威脅自己的舉動,甚至有的時候還跟自己推心置腹,但是和他打交道卻常有一種走鋼絲的感覺,精神絲毫不得鬆懈,稍微一個閃失,就會跌進萬丈深淵。
這種壓迫感並不僅僅存在於和史秉南的直接交流中,哪怕是現在,他已經離開了史秉南的辦公室,依然如影隨形。
因爲他正在翻看手中的譯電稿,這厚厚一疊文稿中,有一張似乎沒有放好,有一角飄在信封外面。
在史秉南這裡,沒有偶然。
餘笑蜀把那張譯電紙抽了出來,眼睛就再也離不開了。
這是一封軍統上海區的收電,收電人是王青容的代號“東”,內容,是派赴長沙的特工因大火阻斷,沒能找到附逆叛徒餘笑蜀的女兒秀燕,最後四個字,蹤跡待考。
王八蛋!他的手指重重戳在那個“東”字上。
十幾天來,他食不甘味,通過各種渠道搜索尋找,想要得到秀燕的消息,均告失敗。王青容的人計劃動手,應在大火之前,也就是說,在上海面見自己,勸自己反正自新之前,他就想要控制住自己這個唯一的親人了。當日口口聲聲說着不相信餘笑蜀做了叛徒的老同事,原來從沒有把他餘笑蜀當過自己人。
餘笑蜀像被粘在了地面上,一步都邁不出去。
史秉南要用這份情報,告訴餘笑蜀,軍統如今的掌舵者眼裡,他餘笑蜀已經是一個死不足惜,可以動用一切手段來達成目的的鐵桿漢奸了。
在特工總部,餘笑蜀從未提過自己有個女兒,他希望秀燕並不存在,這樣,才能避免如影隨形的危險。
但誰會想到,日軍尚未進攻,長沙居然在國軍手裡燃起了三日不息的大火,全城一片焦土,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數萬人死亡,即便蔣介石槍斃了長沙警備司令、力行社同志酆悌。
而秀燕呢?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