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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餘笑蜀睡得並不好。
史秉南的習慣,每天七準時開始工作。
第二天一早,他提前來到總部大樓,敲響了史秉南的房門。
“進來,”史秉南正在打電話,似乎在安排什麼事情。
“好好,找到就好,請儘快安排,代我告訴對方,將來在這邊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嗯嗯,好。”史秉南放下了電話。
“主任。”
“來來,快坐,”史秉南指着對面的椅子,搓了搓太陽穴。
餘笑蜀看了看屋子裡還亮着的燈,道,“一夜沒睡?”
“年紀大了,到底有些熬不住了,等我洗把臉。”
“這麼早過來,有什麼情況嗎?”史秉南用毛巾擦乾臉上的水珠,問道。
現在餘笑蜀和史秉南之間的距離,只有兩米,上了膛的手槍就在他的腰間,史秉南平日裡對自己的行蹤佈置得及其妥帖周密,軍統特務想要刺殺他,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由他餘笑蜀動手的話,這個距離內,史秉南絕對難逃一死。
餘笑蜀定了定心神,道,“有情況,昨天我見了一個人。”
史秉南臉上的肌肉鬆弛了下來。
“你來,就是爲了給我說這個?”
“是,我覺得有必要講清楚。”
“好,”史秉南落座,點點頭,“王青容和你都說了些什麼?”
餘笑蜀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黃武寧很機靈,咖啡館確定裡外都沒有陌生人,自己和王青容的密會,史秉南是怎麼知道的?
既然他已經知道自己和王青容秘密交談過,爲什麼會如此託大,任自己帶槍大搖大擺進入辦公室,他就不怕自己已經被王青容策反,用他的項上人頭換一個晉升的臺階嗎?
“大概,是和你商量,怎麼除掉我吧?對不對?”
“沒錯,”餘笑蜀從震驚中恢復,緩緩點頭。
史秉南笑了笑,“端了中統整個上海區,戴老闆就注意上我了,還是那句話,形勢比人強,要是早上兩個月,我是不敢動中統軍統一根汗毛的,而戴老闆,估計根本不知道我史秉南是何許人也。”
“王青容是被戴笠派直接派過來的,接任久已空缺的上海區區長。我猜是李再興連做了幾場大案,正處於興奮之中,難於控制,因此派一個聽話的王青容來穩住陣腳。他來的主要任務,就是制裁你。”
“你覺得他們有戲嗎?聽說,你還抽了他的抗日煙?”
餘笑蜀尷尬地笑了笑,“坦白說,不可能,除非……”
“除非你餘笑蜀親自動手!”史秉南盯着餘笑蜀的眼睛。
“就憑一根菸?我餘笑蜀還沒那麼好收買。”
“他有沒有提出什麼需求?”
“有,他希望我能提供一張你的照片。”
這句話一說出口,兩個人都哈哈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融洽多了。
“你來看,”史秉南走到窗前,指着斜對面的街角,“就在那個位置,這幾天連續出現了一個算命攤,你猜猜,他們是要給誰測八字?”
“軍統的人?”
“不錯,他觀察着我們們,我也觀察着他們,還特意讓人把我的八字拿去給他們測了測。”
“結果如何?”
“大吉大利。”
史秉南迴轉身來,道,“這對面的一排長牆是我當時看中這裡的理由之一,沒有商店,也沒有小販,連個大門都沒有,實在不好隱蔽,也是難爲他們了。”
史秉南迴到桌前,道,“軍統的事務歸你第一處管,你去處理一下吧。”
餘笑蜀內心既慶幸又緊張,慶幸的是,他反覆思量了一夜,決定還是要把和王青容見面的事情向史秉南匯報,如果來晚半步,有可能他餘笑蜀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緊張的是,史秉南要他親自處理軍統人員,這次是躲不過去,說不得要對軍統公開開戰了。
雖然做漢奸也要認真做夠戲,但是要他去動手除掉抗日愛國的昔日同僚,他還是下不去這個手。
“不要動刀動槍,先禮後兵嘛,”史秉南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我和戴老闆素無冤仇,這一點面子還是要給他的,雖然早晚會正面拼一下,但現在我們勢頭很好,往後壓一壓,讓他們再折騰折騰,日本人承受的壓力越大,對我們的發展越有利。”
“明白了,我這就去處理。”
“對了,笑蜀,你先不要走,我正好有個事情想徵求你的意見。”
餘笑蜀停下了腳步。
史秉南起身,從文件櫃中小心翼翼拿出了厚厚一份手工記錄的文件。
“如果不是你主動跟我說起和王青容見面的事,這份文件我還真不敢給你看。”
“哦?什麼東西這麼寶貝?”餘笑蜀拉近椅子,坐下細細研究起來。
這是一份工楷抄寫,裝成三大冊的案卷,封面上寫着一行小字“杜月笙在上海的勢力”。
餘笑蜀小心翻開,一頁一頁看過,越看越是心驚,原來,這份文件詳細描述了青幫大亨杜月笙的一切生活和社交細節,以及他掌握的機構派系情況,從他的生辰愛好、門徒入會時間、地點,到有多少貼身保鏢、每個人的性格特點,夫人和如夫人情況、居住地等等,全部都寫得一清二楚。
然而箇中內容還不只這些,杜月笙不僅僅只是一個幫會頭目,還是上海灘著名的金融大佬、在國民黨和軍統內部也有掛職,這份文件又將他的資金往來,股份情況、控制的公司機構、黨派關係、聯繫人,與黃金榮、張嘯林、虞洽卿等其它勢力的淵源關係,一一註明。
看着看着,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了餘笑蜀的眼簾,“樑成傑”,“上東銀行、上東信託公司董事長、上海總商會會董,親蔣金融家,與杜的關係爲換帖兄弟,皇軍進駐上海後,通過秘密渠道,依然與杜保持聯繫。”
餘笑蜀看得背後洇出冷汗來,啪地將文件合上,道,“這是誰做的情報。”
史秉南略微考慮了一下,道,“杜月笙的門徒,張師石。”
“前天晚上,竹內親手交給我的。笑蜀,你以前常駐上海,評價一下這份情報價值幾何?”
“千金不換!”餘笑蜀嚥了一口唾沫,手都有些抖。
杜月笙是上海青幫三大亨中唯一一個離開上海灘,堅持抗戰的幫會大佬,在淞滬戰事即將爆發之前,他還將自己的幾千門徒和戴笠特務處的基層人員合流,共同組織了蘇浙行動委員會別動隊,與日寇在上海浴血奮戰,這些平日裡的流氓地痞、幫會中堅,在國家危亡時刻挺身而出,不少人都在戰火殞命沙場、爲國捐軀。
可以說,杜月笙是日本人完全控制上海的巨大隱患,日本駐上海憲兵司令部早就想要除之而後快,只是苦於杜月笙在上海數十年的經營,樹大根深,各種利益盤根錯節,不知如何下手。如今這分情報,等於把杜月笙的家底完全掀了起來,只要日本人下定決心,完全可以按圖索驥,把杜月笙在上海的勢力連根拔起。
“竹內也還沒有打定主意,就把這份報告轉給了我,只此一件,別無副本。你知道,我對杜先生的爲人,一向是欽佩的,現在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想聽聽你的意見。”
餘笑蜀想了一會,道,“杜月笙在上海的勢力太大,日本人尚且投鼠忌器,依我看,我們也要謹慎爲上,現在和軍統全面開戰還不到時候,何況杜老闆。動起手來,到時候只怕上海變成了一片血海,對治安穩定也毫無好處。處理一個王青容,大不了硬碰硬拼一場,但要是動了杜老闆的根基,恐怕日本人也鎮不住場面啊。”
“你有什麼好主意?既然從竹內手裡拿到了這份文件,不能不給日本人一個交代。現在杜先生雖然人不在上海,但是青幫裡大家仍然唯他馬首是瞻。”
餘笑蜀長長出了一口氣,道,“我斗膽有個想法,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如果有可能,我想把這文件借出幾天,託人帶去**,給他過目。以杜先生的爲人,必定會完璧歸趙,甚至領下這個人情。日本人自己不處理,把文件轉過來,居心險惡,我們可不能着了這個道。”
史秉南盯着餘笑蜀看了一會兒。
“也有道理,這次內野豐直接把文件繞過丁默邨交到我手上,大概也是怕了李滬生橫衝直撞不受控制。你辦事謹慎細密,那就拜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