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麻衣相師算命後的第二天,方臨見到歐夫子,對方精神好了許多,還問方臨:“我今天寫了四個字,準備粘在牆上,你可猜到四個什麼字?”
“我還真猜不出來。”方臨笑道。
“好好活着。”
“是,夫子寫得好,我們都該好好活着。”
看起來,麻衣相師的一席話,解開了歐夫子的心結。
很快,歐夫子又將私塾開了,從此,方臨便很少再看到歐夫子恍恍惚惚、孤單失神的樣子。
歐夫人去了後,歐家做飯是一個難題,歐夫子做飯實在不好,僅限於能將飯做熟的程度,他兩個女兒也不可能天天回來,因而,街坊鄰居若是做了什麼好飯,都會送過去一碗,方家次數最多,歐夫子來者不拒,但會將學生交束倏的臘肉拿過來,或者送些別的什麼東西,總不會讓人吃虧。
有時候,歐夫子的學生會過來探望;更多時候,那個賣貨郎張大狗會過來,每當鼓咚咚、咚咚咚的聲音響起,衚衕裡的人就知道是這人來了,歐夫子接替了歐夫人從前的事情,泡上豆子茶,請對方坐下聊一聊。
衚衕平靜下來,時間就這麼過去。
軒墨齋、還有兩家分店這邊,相比《三國演義》第二部開售的最火熱時,店中生意有所下降,但也不差太多,同時相對應的,方臨也不需要多費心了。每日寫寫書,《三國演義》第三部的稿子,然後就是回西巷衚衕,陪伴田萱,看着對方肚子一點點大起來,生命在其中孕育,那種感覺無法言說。
日子倒也逍遙、愜意。
方臨也沒忘了正事,調查了一番谷家出售的那隻船隊乾股信息,和範家給出的消息無二。因爲楊家志在必得,比楊家更有背景的家族,看不上這隻船隊乾股,一些背景不如楊家的家族,倒是看得上,卻擔心買下後,會被楊家排擠走。
於是,事情就這麼拖了下來,楊家在慢慢和谷家磨價格。
方臨考慮了一番當前人脈、背景,最終,還是決定放棄。
可也就在這個時候,董祖誥得中狀元的消息,通過官方渠道先一步傳回了淮安府城,並且董祖誥本人,也將在不日後返回!
……
這日,碼頭。
張燈結綵,各處裝點得喜慶紅火,正是爲了迎接董祖誥高中狀元回來,場面極爲盛大。
前面,董父、董母笑逐顏開,雖然這份‘祖墳冒青煙’的大喜已經過數日消化,但還是喜不可抑。
然後,就是身穿羅綺的達官貴人,還有蒲知府、方臨等人。
更外圍一些,許多百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都是過來看熱鬧的。
淮安府出了個狀元,這是一樁天大喜事,他們也與有榮焉。
終於,將近午時,一艘樓船過來,伴隨着‘狀元郎來了’的聲音中,董祖誥身穿大紅緋色狀元服出來,意氣風發。
他從船艙出來,目光先是看向父母,然後,就是落在方臨身上,臉上露出喜悅笑容,隨即取出一份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方臨,才智卓越,忠孝可嘉……特授錦衣衛鎮撫之職……欽此!”
原來,董祖誥得中狀元后,洪泰帝曾有召對,期間詢問起方臨此人,董祖誥見洪泰帝頗爲感興趣,說了與方臨相識,合夥做糞便生意,智鬥卓三爺,鄉飲酒禮定計整改奢靡之風等等。因此,洪泰帝對方臨觀感頗佳,聊作酬賞,再加上一些別的心思,就有了這份聖旨。
圍觀人羣聽到這份聖旨內容,紛紛安靜,內心卻是嘀咕不已。
“那什麼錦衣衛,名聲可不好,殺人如麻,讓方掌櫃一個寫書的去,不合適吧?”
“錦衣衛鎮撫,多大的官嘞?”
“話說,這好像是從五品的職位,咱們知府大人也才正四品吧?”
……
如蒲知府、範慶增,還有在場其他達官貴人,對官場頗有了解的老油子,在暗歎方臨聖眷之隆外,卻是並不太吃驚,知道這所授錦衣衛鎮撫的底細。
原來,此事根源在夏太祖身上,太祖時期,錦衣衛指責十分明確,‘掌侍衛、緝捕、刑獄之事,恆以勳戚都督領之,恩蔭寄祿無常員’。
就是這一句‘恩蔭寄祿無常員’,什麼意思呢?暫寄於錦衣衛的人員沒有上限,這就給後世的皇帝留下了相當大的操作空間。
景隆、天化時期,公主、親王、及其有官爵之子弟,每當需要蔭庇授官時,朝中無可安放,皇帝就一股腦塞到錦衣衛去。
到了如今,錦衣衛儼然成了一個養閒散人員之所在,隨便從錦衣衛中拎出來一個,不是千戶,就是百戶,也就是指揮使、指揮僉事、鎮撫,才稀罕一些。
這些指揮使、指揮僉事、鎮撫、千戶、百戶,也都是虛職,按照體制內的話來說,就是‘食祿不蒞位’,只領俸祿,不參與錦衣衛的具體事情。甚至,這些虛職雖掛職於錦衣衛,但還是和軍功入職的真正錦衣衛有着本質區別,不由錦衣衛管轄,真正管理者是御用監。
所謂‘御用監’,負責專門管理武英殿的書籍、畫冊等等。
言歸正傳,方臨對這些也沒什麼瞭解,見董祖誥微微頷首,知道對方不會坑自己、這聖旨絕對有益無害,會意謝恩領旨。
隨後,董祖誥更是與方臨把臂同行,說着:“我這狀元,更有方兄一份功勞。”
此種舉措,不知引來多少矚目,讓許多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天上麒麟子,地下狀元郎,好一個風光!”
“方掌櫃也做了官,聽說是從五品哩!”
“你問董狀元、方鎮撫爲何關係這麼好?兩人是結義兄弟吶!” ……
達官貴人看到這一幕,也是感受到這其中傳遞的信息,知道董祖誥、方臨二人關係非是等閒可比,暗想着今後要改一改,拿出同等態度對待方臨了。
實在是,方臨成了錦衣衛鎮撫,雖是一個虛職,在京師遠算不得什麼,但在淮安府城還是挺唬人的。
再者,某種程度上說,這麼一個虛職,也能讓人社會地位大大拔升,有了和他們平等相交的基礎。
還有就是,方臨與董祖誥關係如此親近,更有蒲知府種種人脈。
是的,在這些達官貴人心裡,董祖誥的重視程度,還要在蒲知府稍前。因爲狀元非是等閒進士可比,不出意外,將來必是朝中一部大員,甚至有不小的機率入閣,饒是他們都不願意得罪董祖誥,許多事情也都要賣一個面子。
……
董祖誥作爲狀元歸來,衣錦還鄉,何等風光自不必提,只說這晚,董祖誥將一應宴請推後,只與方臨兩人喝酒。
“不瞞方兄,我這個狀元,實是沾了方兄的光。”
“哦?”
“這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方兄,可還記得,《三國演義》第二部扉頁所題之字?正是那句‘《三國演義》第二部成書於洪泰十四年春闈前後,預祝義兄董諱祖誥金殿奪魁,預祝天下舉人金榜題名’,讓我入了陛下的眼,陛下成人之美,欲成一段千古佳話,這才點了我的狀元。”
董祖誥不容分說,一定與方臨親自斟酒,然後舉杯相碰:“方兄,此恩情無以爲報,都在酒中、心中。”
方臨碰杯,一飲而盡才道:“董兄,都是兄弟,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再說,打鐵還需自身硬,也是董兄自身殿試文章寫得好,不然,縱有我《三國演義》第二部扉頁題字讓陛下看到,也無濟於事。”
“哈哈,借用方兄的話,我們二人,乃是風雲際會,互相成就。”
兩人對視大笑,再度碰杯。
“對了,董兄,今日這聖旨,陛下授我錦衣衛鎮撫,我到現在還在迷糊。”
“要說此事麼,是陛下召我問對,我說了與方兄之事,陛下龍顏大悅……而錦衣衛之職……”
董祖誥訴說了授官緣由,以及這個官職底細:“不過,錦衣衛鎮撫雖是虛職,卻也有從五品,月俸十四石。”
當今米價,五錢銀子一石,月俸十四石,也就是七兩銀子的俸祿,對尋常人來說絕對不少了。
“原來是這樣。不過沒想到,這還有太祖的鍋,一句‘恩蔭寄祿無常員’,將錦衣衛變成了後世寄養閒人的地方,成了冗員一大弊症。”
“不錯,兵部尚書馬大人曾針對此點上書,大意是說:太祖設置錦衣衛,恩蔭勳爵,是留給有軍功之人,非是在戰場有所斬獲者不輕授,現在許多人,不過是勳貴子弟,乃至會畫畫,文章寫得好,這些人有年俸、月廩就夠了,卻授予如此勳職,更有甚者,甚至允許他們世襲。如此下去,今後真正在戰場立功者,陛下該怎麼賞賜呢?”
“此言有理,不過,陛下恐怕是沒有采納?”
“是啊!”
董祖誥嘆息:“馬大人的話的確相當有理,如勳貴子弟、宮中畫師,如何能與戰場上保家衛國之人相比?可惜事隨世移,不同往昔,陛下並未採納。其實,陛下也有苦衷,若這個漏洞補上,那些閒散人員哪裡安置呢?”
“方兄不用考慮這些,也不必不好意思,那些勳貴子弟、宮中畫師,還有一些無法通過科舉考取功名、卻有關係的文人,都通過這條途徑,得了錦衣衛官職……他們都可以,方兄乃是陛下御筆親封,自然沒有不行的道理。”
“另外,”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看向方臨道:“陛下私下和我說過,看了方兄的書,其他通俗小說實在看不下去,還請方兄務必快些寫,但也不可過於急躁,影響質量。若《三國演義》第三部、第四部的稿子寫出,或者有其他書稿,乃至一些稍有忌諱的書……都可走官方渠道遞上去,讓陛下先一睹爲快。”
這也是洪泰帝給方臨封官的另一個緣由。
方臨聽了,頗感哭笑不得:‘洪泰帝可真有意思,爲了催更,直接給我封了一個官,這不是‘爲了一碟醋,包了一頓餃子’麼?不過,如此大手筆的打賞,也實在闊綽,嗯,給榜一大哥點贊。’
‘對了,有了洪泰帝這話,《西遊記》似乎也可以寫出來了?我本來還想着稍稍改動,現在看來,似乎都不必了?’
封建時代,某種程度上說,皇帝其實是凌駕於律法之上的,只要皇帝認可了,你說這書犯忌諱,你他娘誰啊?
“方兄,以我之見,陛下所授的錦衣衛鎮撫,更大價值,其實在於我方纔所說的……”董祖誥點到即止。
方臨是聰明人,卻已然聽明白了:‘董兄所說不錯,這個錦衣衛鎮撫,更有價值的,其實是能將稿子遞到洪泰帝面前的這個特權!’
試想一下,能遞稿子,真要到了危急時刻,就不能遞別的嗎?是,這或許會降低洪泰帝印象,但真正到了危機時刻,哪還管那麼多?
簡單來說,這是一個‘上達天聽’的特權,猶如核武器,足以令人忌憚,尤其是在山高皇帝遠的淮安府城!
董祖誥也只是提醒,見方臨會意,就沒再深說,岔開這茬。隨後,兩人喝着酒,說起這些時日各自經歷,此次春闈京城見聞,這些時日府城發生之事。
再之後,兩人開誠佈公,進行了一場更深入的秘密談話,訴說志向,達成一致,一個在官場爲官提供政治庇護,一個在民間經商提供資源支持,其他銀錢等等反而是小節了。
至於籌備海外退路,方臨暫時沒說,一則董祖誥剛中狀元,正是對朝廷歸屬感最強之時,不必潑涼水;二則,如今大夏外憂內患,但外表看去還是一片欣欣向榮,之後的大範圍天災連年不斷,更是沒有證據,不好說。
‘如今萬事俱備,有了董兄支持,制約我發展的背景因素已不復存在,我可以繼續向上發展,向大資本家邁進,準備後路。’
‘當韃子之禍愈演愈烈;當董兄在官場碰壁,感受到大廈將傾,無力迴天;當更猛烈持久、超大範圍的天災到來……那時,說不得退路已成,木已成舟。’方臨心中暗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