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躺在本應兩人享受的大牀上。這張牀是他們結婚時買的唯一傢俱。她什麼也不想,只等着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響起的電話。就這樣在牀上,在午夜的黑暗中,她等,以她的耐性。偶爾會打開臺燈看牆上的掛鐘。牀上的激情,被煎熬着。很熱。那鹹澀的汗,彷彿細密的小溪在周身流淌。於是蒸騰,一種吃過退燒藥片的感覺。只爲了不想聽空調的噪音……
她知道她這是在折磨自己,爲什麼,又爲什麼不呢?
結婚伊始,她就和她的男人訂立了互不侵犯條約。包括不侵犯對方的工作和事業,甚至彼此的。她覺得這是種很實際的選擇,如此,他們的愛情和婚姻纔會變得單純,進而神聖。很久以來,她一直覺得這是種極好的方式,而她的男人也幾乎不假思索就肯定了她的提議。他們都認爲婚姻生活就應當是簡單而純粹的,而各自的自由便是決定這一切的前提。從此,在家庭生活中,他們很少談及對方的工作甚至同事。他們相許,決不把各自單位的麻煩和苦惱帶回家,哪怕歡樂。在家就專心致志地過家的生活,別無旁騖。
他們是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偶然相識的。她見到了那個男人就再也不想離開他。她問她的朋友那個男人是誰,朋友就把他帶了過來,讓她認識了他。後來才知道,他們都屬於充滿了獸性的那一類人。他們並不瞭解對方,卻當天晚上就在昏暗的角落裡親吻起來。她將之歸爲酒精的作用。那一次他們沒有,只是相互觸摸了對方的私處。再後來她才知道這個不久後成了她丈夫的男人,其實並不是一個滿懷激情的人。
她沒想到她那麼愛的竟是一個如此散淡的人。在拿到結婚證書的那一刻,她只知道他是某大學外文系的一位副教授,當然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他攻讀二十世紀英國文學,於是很gentleman的做派。但後來覺得這樣地撐着讓他身心疲憊,便立刻改頭換面,粗食布衣,乾脆做起中國文學中的那種隱士。
她本以爲這是他正在悄然發生的變化,連他自己都不自知的。但久而久之,她卻發現,如此散淡無爲纔是他的本真,而他這種自我放逐的人生態度,竟也不知不覺地影響了她。婚後,她迅速而徹底地脫離了詩歌的圈子,那是發自她內心的厭倦,她不再需要那種虛僞做作的浪漫情懷了。
想不到在如此寧靜的婚姻中,她丈夫愈加與世無爭。其墜落速度之快,就像牛頓眼中直線垂落的物體。他不僅不再塗抹那些用於晉升的論文,甚至連教授的頭銜也無心摘取。他說,學術的令他失望,而唯一的救贖就是君子遠庖廚。並且他認爲一個教師,爲什麼就不能述而不作呢?而一旦你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寫作中,這難道不是在偷竊學生的時光嗎?與之並行的是,他竟然連博士生導師這樣的頭銜都失去了興致,儘管他是外文系公認的才子。才子又怎樣呢,還不是窮則歸隱山林。當然,他還不曾擁有竹林七賢的灑脫,因爲他沒有退隱之處,只能教書餬口。能教好本科生和少有的幾個碩士生就可以了,這已經是他所追求的目標。他是君子,君子怎麼能和那些不學無術的學術騙子爲伍呢?
於是這個家庭便在夫妻相互的影響下停頓了下來。他們不再躋身於熙熙攘攘、你爭我奪的世俗中,而是把精力更多地轉向了內在的生活。那是他們自願選擇的一種悄無聲息的生活方式。儘管白天工作在各自的崗位上,但每時每刻都盼望着能儘快回到只有他們兩人的家庭中。於是那一個緊接着一個的漫漫長夜,就幾乎成爲他們生活的全部。
她覺得每天早晨和丈夫一道醒來就像夢幻。大凡這樣的時刻她都覺得不真實。她每天上班無論怎樣緊張疲憊,但只要一想到回家就會立刻滿心歡喜。而男人在沒課的時候也從不去學校。不過他待在家裡的大量時間也不是用於研究學術,而是任由思緒天馬行空,悠然飄過,他覺得這樣的人生纔是最悠閒也最舒適的。剩下的時間就用來灑掃庭除,洗衣做飯,慢慢地,他竟也天經地義地樂在其中。
當然他們也。很頻繁。後來他們才感知到,只有的時候他們纔是積極的。尤其新婚燕爾的那段時光,彷彿烈火乾柴,幾乎不能碰觸對方的肢體。那時候他們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縷思緒都充滿了……
牆上的掛鐘。
從九點,到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從深夜,到黎明,竟都不曾有電話的鈴聲響起。
於是她惦念。用整個的夜晚。她不知他此刻究竟徜徉於哪個城市。無論哪個城市。唯有風旋着他變幻的人生,他的改頭換面。是的曾幾何時,便告別了,他那麼慘淡的境界。是誰在拯救老莊的逍遙、魏晉的清高,將他,像陀螺一樣抽打着,旋轉於各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研討會?是的不是說放棄嗎?怎麼又快馬加鞭?
爲什麼告別的時刻,難捨的目光沒有了?又爲什麼,對外出的目的地總是諱莫如深?在那個她所不知的遙遠的縹緲中,被擁在誰的懷中,抑或擁着誰?不不,寧願只是想象只是愛之痛徹。是的沒有規定非要打來電話,非要牽念。外地的夜晚也是屬於學術的,所以她無權過問。但是她確實感覺到了,那必是風情萬種的。她知道即便他委靡到了極致,的時候也從不會消沉。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遠方的女巫,操控着她所看不到的那夜夜笙歌。是的沒有電話。在黑夜中,她睜大眼睛,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