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或許應該給你打個電話,又覺得這個凌晨的電話,無論我怎樣解釋,都將畫蛇添足。於是在瑟瑟冷意中我開始反省自己,我從來都有那種道德自贖的能力。我於是遷怒於自己,不原諒昨夜的荒唐。我知道那並不都是女人的錯,哪怕她挑逗在先。進而我覺得自己道德敗壞,不可救藥。明明有妻子,也明明相愛,可我爲什麼還是進入了那個陌生的巢穴?
或者我是想有所比較?只有比較才能領悟那新的感覺。不同的需求,迥異的姿態,甚至時斑斕的表演和歌吟。是的只有體驗了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是的在我們的家庭中我們的牀上,我本來已經非常滿足了,但是,但是當我附着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幾乎夜夜在一起。白天也不會放過,甚至,會議中咖啡茶點的那段短暫時光。我們會憑藉相互的眼神先後離開,然後急切而匆忙地趕到她的房間。按亮“請勿打擾”的標示,然後上牀,迅速完成我們想要的那一切。我們一遍遍重溫那不懈的激情,總是在很短的時間裡放射出強烈的欲能。我們相互纏繞,恨不能將對方融化。我們甚至希望能成爲一個人,一個不可拆分的共同體,永生永世地彼此擁有。
然後我們清理殘留的液體和不散的氣味。被咬破的嘴脣和讓女人着迷的男人蒼白的臉。她喜歡男人爲了她而生命枯萎,精力殆盡。她甚至渴望男人因縱情於她而死去,就死在她的身上。於是,在C城,我們無憂無慮地放縱着,又無拘無束地歡愉着。我們不停地做着,不停地享受着天上人間。
慢慢地,道德不再是我們之間的屏障。如此出出進進也沒什麼,就像人們來來去去的話語。何況人類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哪種禽獸不是在來回交換着它們的配偶?於人的動物性的那一面,有時候就是能操縱一切。
但我最終還是茫然困惑。尤其被裹挾的那一刻。那一刻我顯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此前我確曾想過,一旦把性加進去,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會變得異常複雜。所以,儘管我一直欣賞她乃至愛慕她,卻不曾對她有過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我希望我和她之間就定格在上下級關係上,最多再加進去幾分曖昧的友情。我不想因爲某種,就將我們的友誼毀於一旦。於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進退相宜,不想和她走得太近。我當然知道,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
但就是有了這個女人想要的夜晚。醉酒,很可能是她爲自己精心製造的情境。然後綿軟的身軀散發出的彌香。她最終得逞,而我,卻陷入了困惑的泥潭。於是我始終耿耿於懷,爲那個沒能給你電話的夜晚。爲此我不能原諒自己,因爲我知道你將徹夜不眠。但我已無暇顧及這些,單單是她的激情就已經讓我招架不住了。而你,你從來不會像她那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你總是體恤男人的辛苦,總不想讓他們精疲力竭。而C城的這個女人卻毫無禁忌,她說她就是想和我,做到死。
是的,那時候我不可能想到會有怎樣的後果。當翌日清晨再度相見,是更加親近,還是彼此疏遠?但總之這樣的夜晚必定會改變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是的,是被迫的,不,男人承認,從午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擁有了某種自覺。從被動到主動,從爲他人到爲自己……
當我們從瘋狂的中掙脫出來,連我都開始懷疑,或者,這就是愛?
是的,我們曾生活在平庸但卻充滿愛意的家庭中,直到面臨危機。我知道你已經覺出了我的外遇,但我們卻從未談起過我們的婚姻。既然你已經參透了其中的微妙,爲什麼還要一個人苦熬?你總是波瀾不驚,彷彿天下太平?是引而不發,還是,在靜候那個復仇的時刻?當然,最終還是你魔高一丈,你用你的死,實實在在地報復了我。
很多天沒有大提琴的聲音了,穿過夏日的潮溼,卻響起小號的旋律。就彷彿行走在刀鋒之上,稍有偏差,就會落入萬丈溝壑。原本那麼簡單的生活,不必隱瞞什麼,更無須解釋。不想說的,自然就,不必說,相互間有那種澄澈的信任。但自從有了那個夜晚,便從此要兩面討好,八面玲瓏,將自己陷於極度的緊張和疲憊中。
於是仰天長嘆,怨天尤人,不由得心向往那些被六宮粉黛環繞的代代君王,哪怕亡國之君。亡國了卻依舊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各位愛妃的牀榻,且不必向後宮任何女人解釋,哪怕皇后。只是當西方文明的一夫一妻制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濫觴,男人便漸漸失去了他們擁有女人的權限。從此貧乏而單一的愛或者性的關係,稍一逾矩,便會立刻墜入水深火熱。
我是欣賞你們的,儘管,你們兩人是那麼不同。對你們我從不厚此薄彼,無論在誰的懷抱裡。爲什麼不能同時擁有兩個我都喜歡的女人呢?爲什麼,一定要在你們之間做選擇?這於我實在是太難取捨了,你們,我誰都不想失去。於是我不得不借助你我之間先前的那個約定,我知道我利用了你,但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有成效的擋箭牌了。由此,我可以不對你說我爲什麼重新開始了學術的追求,我也可以不讓你知道我的生活中已經有了另一個女人。那只是我和她之間的關係,與你無關。當然,或者也是爲了不讓你爲此而徒添煩惱。
但如你所說,一個愛着她丈夫的女人,怎麼會感受不到生活中那潛移默化的變遷呢。
我猜你在怨婦一般的獨守中,一定後悔了吧。你原本是想,在婚姻之外,你能繼續擁有你的曾經屬於詩歌的生活。我們的婚姻太快也太草率了,以至於很難進入穩定的狀態。我們沒有共同的追求,也不介入對方的事業,那麼,在我們的生活中,還有什麼呢?維繫着我們之間關係的,竟唯有,這簡直讓人難以想象。是的,,兩個身體的重疊,相互緊密的擁抱,多麼牢不可破啊,但有時候,卻又那麼乏味與脆弱。
我知道,你從未倚仗約定來拓展你的生活。你從來信守婚姻的限定,有時候哪怕只是。你以爲,只要不停地,無償地堅守,就能保住我們的家庭。而我,我卻最大化地利用了你的約定。
不過,確曾有過,我想將一切和盤托出的時刻。那是因爲我自己太煎熬了,彷彿靈魂被慢慢吞噬。是的,我越來越難以承受這痛苦的折磨,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我覺得這對你太不公平了,那深深的幽怨,不是什麼女人都能忍受的。與其坐視你的苦難,不如承受你的怨憤。然而你卻無怨無憤,反倒讓我無地自容。每當看到你獨坐窗前,就知道你已諳知了我的行徑。那一刻我真想把你抱在胸前,在你的無奈與悲涼中坦承一切。很多個這樣的機會,都被你彷彿心不在焉地錯過了。是的,後來我才明白,你是不想救贖我。
有利益夾帶其中嗎?你曾經這樣問過我。是的,開始時我們就是在相互利用。用她的話說,我們天造地設,珠聯璧合,唯有聯手才能雙贏。是的,在工作中我們都需要對方,所以只有彼此依靠,相互默契,才能得到各自的利益。於是我把被我丟棄的那些學問撿了回來,送給她。而她呢,也爲我贏回了那些本該屬於我的榮譽和頭銜。然後不知不覺間,我被納入了她的軌道。彷彿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萬事萬物都充滿陽光。是她重新鍛造了我,而被她塑造的這個形象,也是我異乎尋常喜歡的。一個正面的,有方向有夢想甚至浪漫的學者。而這些,其實也是我爲什麼要和你結婚的目的。我曾寄希望於你的救助,我多麼期盼你能把我從頹唐中拯救出來。我已經消沉得太久了,我知道我就要孤獨地滅亡了。但是,你沒有。你爲什麼就看不到我的心?你非但不能給我希望,反而讓我陷得更深。
然後是性。從第一次,到數不清多少次,再到厭倦。不不,她從未厭倦過,爲此她寧可失去人格。慢慢地,在我面前,她不再有尊嚴。有時候,甚至就像臣服於帝王腳下的奴婢。所以,爲什麼,張愛玲會說,愛一個人,就意味着,低下去,低下去,以至低到塵埃裡。
而當初,她是有着鴻鵠之志和輝煌夢想的。她決意建立一個不遜於國外一流教學水平的外語基地,並且堅信自己一定能做到。但慢慢地,牀笫之間的消磨讓她幾乎變了一個人。不再有高蹈的志向和切實的目標,只是沉迷於我們的關係中不能自拔。一度我們頻繁參加各種會議,無論什麼議題,哪怕極爲平庸的,我們也會應邀前往。只要我們能單獨在一起,只要能分分秒秒地彼此看到,只要我終於可以不再下班回家了——她說這是她最最受不了的。
接下來便有了各種流言。當然不是捕風捉影。於是愛情變得艱難起來,只能更加小心翼翼。於是隱情成爲了時尚。那位寫作了《O的故事》的多米尼克·奧利竟癡迷地迷戀於這種“地下情”。她甚至覺得地下情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高雅的品位。但最終這種偷情還是讓人身心疲憊,甚至有了某種與日俱增的衰敗感。像深秋的落葉,沒有歸宿。事實上我們已經決定,法蘭克福的那次會議,將成爲我們的告別之旅。儘管我們都非常痛苦,但我們依舊希冀着一個完美而浪漫的破碎。事實上那時候她就已經決定回美國了,她只是沒有告訴我。
然而突如其來的那場大雪有如神助,延遲了我們飛往法蘭克福的時間。那一刻我確實預感到了什麼,彷彿被神諭指引着,只想回家。我沒有同意和她住在機場安排的酒店等待航班起飛。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想回家。我們分手時甚至沒有告別。她顯然不高興了,眼眶裡閃着淚。
爲什麼,偏偏是我救了你。但即便我是你的恩人,也無以抵償我對這個家庭的罪惡。當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以爲你已經死了,而我是那麼愛你。你被浴缸裡的血水淹沒。你在血水裡漂浮着。那一刻,我不敢證實你還活着,我只是下意識地把你從浴缸裡抱了出來。我把的冰冷而僵硬的你緊緊抱在胸前。我把你抱得多緊,就意味着我的罪孽有多深重。你的血流淌着,就是對我的懲罰。你的生命危在旦夕,就是上天對我的報應。幸好你終於活過來了,也是命運賜予我的最大的恩惠,至少,我不會再覺得我的手上滴着你的血了。我感謝上蒼恩顧於我,讓我沒有失去你。在醫院裡你終於睜開眼睛看到我時,我才意識到我是多麼對不起你。是的,你纔是我的恩人,讓我不至於陷入永恆的黑暗中。是你拯救並解脫了我,讓我有了重生的信念和廉恥心。我當即在心裡發誓,決不再傷害你。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不愛你了,只是暫時遠離了你。
然而,當我決定不再前往法蘭克福,她震怒了。她說你不能想怎樣就怎樣,既然她已經脫離了危險。她說機票是不能更改的,而那個享譽國際的法蘭克福會議,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放棄的。而那時你那麼蒼白虛弱,鼻孔前只有一絲氣息。在電話中,我說,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能走。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說你明明答應我了,爲什麼反悔?爲什麼,你還不懂嗎?一個無辜者,爲了我們走上絕路。我關掉了她的電話。
緊接着,電話又響,她好像平靜了一些。不是告別之旅嗎?你答應過我。連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分手,你都不能給我?電話中傳來的是啜泣聲。
而我堅守着我的防線。
她在電話裡咄咄逼人,她說,是的,我不解風情。我尤其不知道,你殺了人。
你到底想要怎樣?
我知道,你很悲傷,痛不欲生,你妻子就是你的命,你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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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不着說這些。
那麼,你作爲中國學者的信譽呢?你知道國外學界是怎麼看待你們這些中國知識分子的麼?
然後,你坐起來,向我保證。你說你決不會再做這種傻事了。你說你已經死過了,就不會再死。你要我去開會,不用爲你擔憂。
於是在你的寬容下,我們再度去法蘭克福。而她的告別之旅,在某種意義上就意味着我們將更加親密。她所謂的知識分子的信譽,就是在酒店的房間裡每時每刻和她在一起。那一次,我們幾乎沒有參加會議,甚至連旁聽也放棄了,哪怕講演者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我們只是利用了會議爲我們提供的下榻之所。我們穿雲破霧遨遊長空似乎就爲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醉生夢死。
幾天裡我們幾乎沒有走出過房間。每天都是侍者爲我們送來酒和食品。她說這種感覺很像是《夜間守門人》。她喜歡那位意大利女導演的永恆傑作。一個猶太女人和德官之間的綿延的愛。而且是兩個敵對種族之間跨越式的愛,一種超越了大屠殺的純粹的人的愛。戰後被隱藏在守門人身份中的那個邪惡的戰犯,當初生活在集中營的猶太女人確曾深深地愛過他。於是死裡逃生的猶太女人在酒店與納粹軍官不期而遇。而這一遇,就遇出了他們不曾了卻的銘心刻骨的愛。他們不再是猶太受難者,也不再是納粹的殘餘。他們是站在人類共通的人性上相愛的,他們已經摒棄了被刻在生命中的各種政治標籤。猶太女人寧可拋棄自己音樂家的丈夫,和夜間守門人重溫舊夢。他們蝸居在狹小而不見天日的房間裡,只要他們能在一起。他們不停地,不停地,就像我們,直到彈盡糧絕,他們竟依舊還在繼續。無疑這樣的故事偏離了常規,但後來,這樣的作品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深刻。
而她,一個活在現代的明媚女人,爲什麼非要體驗那種被封閉的絕望感覺?是的我們也成了那種和夜間守門人一樣的哪怕不吃飯不睡覺也要的男女。是的唯有,唯有來日無多的那種悽惶的感覺。或者就爲了這來日無多之後的去日苦多。
當女人拉開窗簾,讓陽光流水一般地傾瀉進來,就已經到了我們必須離開酒店,趕往機場的時刻了。她說,我喜歡你的蒼白,喜歡你被吸空了的感覺和你的衰敗。又說,知道結局是什麼嗎?不,你不要做出不了了之的表情,我是說,我已無怨無悔,可以回美國了。
那一刻我沒有在意她的決定。我說我只是想知道那個結局。
難道這不是結局嗎?
不不,不是我們,我是說,那個《夜間守門人》。
哦。她的深長的沉吟。
……他們走出陋屋斜巷,在清晨。他們已經精疲力竭,卻還要在精疲力竭中逃亡。他們走上通向遠方的大橋。他們或許看到了前方的曙光,但或許也知道了在劫難逃。但他們還是做出了逃跑的姿態,或者就爲了迎接那些不知來自何方的子彈。他們相互親吻着最後的愛,然後從身後射來足以斃命的子彈。猶太女人和納粹軍官相繼倒下。他們不約而同地先後死去,死在黎明的硝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