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統?天知道你的祖先裡都是些什麼東西,才養出你這樣卑劣的傢伙,簡直是一隻披着人皮的畜生。丁克在心中狠狠罵了一句。
想歸想,他口裡卻說道:
“哦,先生,您的謙遜讓人折服!您的這種實幹家的言論,以及表露出來的意志發人深省。也許,真如您以爲的那樣,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但是我以爲,人的執着總歸有共通之處。譬如,我自認爲在追求某種奇思妙想的時候,所表露出來的執着精神,就不亞於您以及在場的任何一位。”
賓客們騷動起來,開始竊竊私語,紛紛指責丁克的狂妄。
朱麗葉比誰都關注這場舌戰,一開始,他認爲丁克會輸得很難看,漸漸地她發現丁克能夠應對,甚至佔了上風。可當丁克把自己放到所有人的對立面時,她又不自覺地咬住嘴脣,臉上露出緊張的神情。
她想說點什麼,幫他一把,但是發覺自己根本插不上嘴。類似這樣用語言交鋒的情景,她只在宮廷的宴會上遇到過。
就在人們都用不屑或者驚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的時候,丁克又說道:
“正如您,軍官閣下,要全力保障國王安全的時候;正如您,書記官先生,要整理一堆文案的時候;也如您,慷慨的侯爵閣下,在爲這次盛會得以進行而費心勞力的時候;又如您,美麗的公主殿下,以及所有美麗的夫人和小姐,爲這場盛宴傾注心血、發揮奇思的時候。”
“我?”
對於丁克如此機警地表現,朱麗葉心中讚歎,心也就放了下來,淺笑着看着他表演。現在他又提到了自己,這讓朱麗葉有些不知所措。
“對,正是您,公主殿下!”丁克躬身施禮,然後指着餐桌上賓客說道:
“諸位看這兩道珍饈,它們看似用同樣的食材——兩條難得的長鬚銀魚。但是它們產地並不相同:一條生活在東邊紅月深澗,另一條則來自西邊藍寶石河上游的一條無名小溪中。現在,我們的公主殿下將它們這對相隔萬里的親戚擺到同一張餐桌上,不是很有趣麼?哦,有趣還不足形容,應該說神奇,對神奇!”
丁克再次重複他的言論,以便讓後來的賓客可以瞭解這次辯論的主題。
賓客中當然不乏見多識廣者,況且正如丁克所講,這些人確實都沒有什麼生活的必需品,往往只追求浮華。浮華之中,往往又包括這些新奇事物,瞭解它們的目的就是標榜自己的見識廣博。
那麼就算沒有品嚐過長鬚銀魚這種稀罕物,至少也該有所耳聞。
“他說什麼?長鬚銀魚?”這個人顯然就是後來的,但他的目光已經落在了桌上的銀盤上。很快,疑惑就變成了驚訝。
“這樣大的個頭兒,不是隻有紅月深澗纔出產嗎?”他的同伴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
博拉姆子爵在人羣中看到了一位熟人,眼前一亮,趕忙問道:“卡隆伯爵,您遊歷西方,想必知道這位先生所指的無名小溪中是否出產這種魚。”
“您是在叫我嗎?”目光被銀盤裡面的兩條魚深深吸引的中年人擡起頭來。
“對!”博拉姆子爵應道,“我先請您證明一下,藍寶石河上游是否出產這種長鬚銀魚?”
“哦,我也正在奇怪,是什麼人花了那麼大的心思將它運了過來?據我所知,這東西離開原來的生存環境,能存活的時間可並不長。”卡隆伯爵說道。
“這麼說……”博拉姆子爵的額頭閃過一絲陰霾。
卡隆伯爵接口道:“我遊歷西方各地的時候,有幸在一位漁夫家中品嚐過這道美味。當時我還以爲是幻覺,但是第二天醒來,我的早餐是它,午餐是它,晚餐還是它。於是我就相信,在西方也生長着這種東方的美味。”
得到證實,賓客們立即鼓起掌來。
中年人覺得見識爲他增添了光彩,讓他這個並不受人關注的伯爵成了焦點。儘管有心多談論一些他在西方遊歷時候的見聞,但權衡一下,還是認爲點到即止更好。畢竟,有了這個契機,展露的機會有的是。
博拉姆子爵微微皺了皺眉頭,把聲音提高,將掌聲壓了下去。他對丁克說:“但是先生,即便如此,那麼您是如何分辨這兩條魚來自不同的地方呢?它們極可能來自同一個地方,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
“環境的力量不可小覷!”丁克說道,“就像一隻生活在枯井中的青蛙,因爲從小隻能通過小小的井口看到天空,因此認爲天地間再無他物。唯有當它跳出這個狹小的世界,才能知道,世界原來如此廣袤!”
丁克望了眼被他擠兌地滿臉通紅的博拉姆子爵,繼續說道:
“紅月深澗中水流平緩,生活在裡面的銀魚游水的時候不需要太費勁,因此顯得體型顯得肥大,長鬚也相對較長;而生活在小溪激流中的則不然,它們沒有足夠的食物,還要面對兇猛的天敵長吻豚,生活的艱辛賦予了它們強健的體魄,因此就長得很修長了。”
聽到丁克的解釋,博拉姆子爵有些心動,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兩條銀魚身上,並暗自比較起來。
他似乎有些信服了,但還不甘心失敗,想抓住一切機會將眼前這個傢伙打倒。於是又說道:“哦,先生,剛纔您說您是通過味道分辨它們的,現在卻大談體貌特徵。這似乎……”
丁克知道,這種人只有將他毫不留情地徹底擊倒,才能讓他停止攻擊,哪怕給他留下一點餘地,他也會尋機咬你一口。於是就說道:
“紅月深澗生產一種稱爲水蘭的水草,是極好的香料,哦,我聞見女士之中有兩三位身上就帶着這種美妙的味道。長途運送這種的魚,必須用裝有這種水草的容器。而另一隻,恐怕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爲了讓它不至於死去,恐怕會專門做一個攪水的裝置,讓它始終保持活力。”
丁克侃侃而談,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那些貴族少女從面紗後面投來那種火辣辣的目光讓他極爲受用。
這工夫,朱麗葉已經招來了負責這兩道菜的廚子,他證實了丁克所講的真實性。也許害怕自己的身份卑微,所說的話分量不夠,於是又叫助手將兩個大木桶擡了上來。
賓客們看到這種情景,都忍不住伸長了脖子。
兩隻巨大的木桶裡面,分別有一條長鬚銀魚。漂浮着不少水草的那隻,有一條自由遊動的長鬚銀魚;而另一隻木桶裡有一條身體相對修長的長鬚銀魚,顯得無精打采。
人們紛紛詢問,是什麼讓第二隻木桶裡那條魚能存活下來。那個廚師立即給出了答案。他將一隻長吻豚的模型扔了下去,立即,那條魚就變得“歡實”起來。
這一次,人們發出由衷的讚歎,爲朱麗葉的奇思妙想,也爲丁克的淵博學識喝彩。而博拉姆子爵覺得,他和他那羣朋友倒成了小丑,是爲了顯示別人的與衆不同而來的。
也許是被怒氣沖毀了頭腦,博拉姆子爵認爲這是兩人故意演的一場戲。沒準兒兩人早就商量好,藉此出名,而他就成了利用的對象。
博拉姆子爵越想越氣,好在理智佔據了上風,他告誡自己不能像被逮到現行的小偷那樣提出質疑,顯示出自己的惶恐,於是就委婉地說道:
“先生,您淵博的學識讓人折服。但是,爲什麼要另外準備兩條呢?”
言外之意,不會是爲了讓這場戲演得更精彩吧!
而他不問朱麗葉,卻問丁克,用心就很良苦了。如果丁克給出答案,就等於這確實是一場陰謀,是兩人商量好的;如果丁克給不出答案,他也可以抓住這個扳回一局。
還不死心哪!丁克覺得和這樣的人較勁實在沒有意思,乾脆不加理會。
朱麗葉皺了皺眉頭,很乾脆地回答了他:“因爲,路上有可能死掉一條。”
“死掉一條?嗯,確實很周密。但是!”博拉姆子爵追問,“如果都死了呢?”
“哦,我們只能歸咎於命運,那是神靈不願讓我們這些人看到一種奇蹟,畢竟,神靈中也不乏善妒者。”朱麗葉不無嘲諷地來了一句。
博拉姆子爵知道對方是在影射自己,不免有些尷尬,但他很好地掩飾了。
他嘆了口氣,又說道:“哦,您真是太神奇了!無論如何,一個有了權力就是不得了,任何心願都有人來完成。”
“還得有頭腦!”廚師接口道,“比如這傢伙能夠存活下來,就多虧了公主殿下想到這個激發它本能的方法。”
賓客們再次鼓掌。
朱麗葉笑笑:“逆境激發潛能的說法,我可是從這位丁克先生的言論中提取出來的。”
“好哇!”博拉姆子爵拍手道,“好哇!有勇有謀,丁克先生無疑是一顆閃亮的新星,所有桑坦德學院的人都將在您這種強烈的光輝下顯得暗淡!”
他一邊說,一邊掃了眼旁邊那幾個桑坦德學院的學生。看到他們臉上出現妒忌之色,他滿意地笑笑。
丁克當然知道他的用心,但他不予理會,因爲他在這裡呆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無論怎麼講,”侯爵大人笑吟吟地走了過來,“這場舞會當得上別開生面這個稱謂,全靠公主殿下想出的這個好主意!是她,爲諸位提供了一個展示的舞臺。”
“可光彩全被她一個人奪去了!”是一個婦人低低的聲音。
立即,有人開始議論紛紛了。
朱麗葉的臉猛地漲紅,顯得非常委屈,求助地望了望侯爵大人。丁克不免有些心疼,但是束手無策,此情此景,連一句寬慰的話都不能說。
侯爵顯然沒有想到會這樣,投給她一個無奈的眼神,然後乾咳兩聲,宣佈舞會正式開始。
這讓那些被朱麗葉奪去了光芒的夫人和小姐立即歡呼起來,舞會必將讓她們奪回不少目光,於是在丈夫和家人的陪同下款款步入舞池。
丁克渾身一震,他並非不會跳舞,但是卻知道自己的舞技實在是拙劣。萬一有人故意邀請他跳上那麼一曲,那他前面的努力難免功虧一簣。
就在他失神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人挽上了他的胳膊。
是朱麗葉!
丁克想掙脫,不料被對方牢牢地抓住了。
“怎麼?不賞臉?”
“我不屬於這種地方!”丁克發現賓客們都離開了,丁克發現賓客們都離開了,聳聳肩膀,一臉無所謂地說。
他儘量躲避朱麗葉那雙小鹿一樣毛茸茸的眼睛,於是將目光落在盛開的冬日玫瑰之上。可惜連那藍盈盈的花瓣都彷彿成了朱麗葉的臉龐,正盯着他看。
“但你成爲了明星!”朱麗葉說道。
“是流星吧!一閃而過。”丁克淡淡地笑笑,又說道,“不知還有多少人期待着讓我出醜賣乖呢!”
“這可不像你!”朱麗葉捋了捋額頭的金髮,看着丁克的眼睛,“你的信心呢?到哪裡去了?”
“在您的眼中,我就那麼自以爲是?”丁克覺得這位公主越來越有意思了。
“你覺得呢?”
“唔……”丁克沉吟一下,“也許還有那麼一點!”
“不過現在看來,你倒是有這個本錢。”
“承蒙誇獎!”丁克欠了欠身。
朱麗葉淺淺一笑,說道:“我倒很好奇,是什麼讓你有如此廣博的學識。”
“哦,是書籍!”丁克說,“學校的圖書館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我把他當作朋友,於是耳濡目染之下,倒不至於顯得一無所知。”
“丁克,跟你談話真有趣兒!”
看着朱麗葉笑顏如花,丁克竟有些癡了。但他很快回過神來,說道:
“那是我的榮幸!殿下!”
“瞧哪!我叫你丁克,因爲我們是同學;剛纔我們算是共同禦敵,因此又可以算作戰友。可我仍嫌不足,還想同您成爲朋友。”
“不勝榮幸,殿……哦,朱麗葉!”丁克的心在劇烈地跳動。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動要求要和他做朋友呢!
一時間,丁克不禁想入非非了。
但他頗能自律,很快就讓自己平靜下來,並一再提醒自己,對方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和他這個小領主的兒子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最重要的是,別人根本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和他成爲普通朋友。如果他誤會了,因此生出什麼別的想法,難免會步入尷尬的境地。
在丁克想來,一位天使般耀眼的女孩兒,怎麼會看上他這樣的人呢?
“那好,我的朋友,挽着我的手吧!我正缺一位舞伴兒呢!”朱麗葉笑着說道,她的臉頰通紅,不知是因爲興奮還是羞赧。
丁克渾身一震,據他所知,女孩子主動舞伴兒,這種情況很少見,而且含義豐富。
不過,既然有了先前那些想法,丁克只想走得遠遠的,他害怕自己真的跟了去,然後露醜賣乖,讓雙方都尷尬。於是他想到了拒絕。他可不想爲這美好而回憶留下一絲遺憾。
“那麼你很想去跳一曲嗎?”他說。
丁克第一次發現,拒絕一個女孩子的請求,原來需要如此巨大的勇氣,現在,他就像是一個在泥潭中掙扎的人。
這也是丁克有生以來,第一次將決定權交到了別人手上。
“不,我其實並不想去。”朱麗葉輕輕地說。
聽到這話,丁克猛地鬆了口氣。他靈機一動,勸慰道:
“既然如此,爲什麼還要強迫自己去做不喜歡做的事情呢?我們是俗人,但是並不妨礙我們追慕先賢,學着他們泰然處世,不爲別人的意志所左右。你特立獨行,朱麗葉,就該隨心所欲,率性而爲。”
“哦,花園這麼冷清,人們都在隨着美妙的曲子翩翩起舞,我們該做點什麼呢?”朱麗葉左右看看,唯有冬日玫瑰在風燭的光輝下靜靜綻放。
“比如像這樣隨意地談話!我就覺得是一種奇妙的經歷。”丁克顯得很坦然,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吐露這種心聲。
“真的嗎?”
“你不信?”
朱麗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陣,低下頭說道:“我信!”
她這樣說,丁克一時間倒找不到適合的話題了。
沉默一陣,丁克說道:“現在我還懷疑,那兩條魚是怎麼回事兒?我可不敢像那位軍官一樣認爲,那是專門爲此準備的。”
朱麗葉臉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情,然後擠出一個笑容:“沒什麼,不過是我父王的一場惡作劇。”
“國王陛下的惡作劇?”
“沒……沒什麼!他只想看看是否有人能一眼看出這兩條魚的不同之處。他說,這需要廣博的知識和敏銳的洞察力,缺一不可。”朱麗葉紅着臉低下了頭,她當然不能說是國王特意安排,專門爲她遴選駙馬來的。
起初,朱麗葉僅僅是例行公事,根本沒有想到有人會看出背後的用意,更沒想到丁克闖了進來,一口道出了那杯酒的來歷。
接下來的事情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但是正是這場精彩絕倫的表演,讓她覺得自己錯看了眼前這位戰士,如同古代那些英雄一樣,他是故意將自己隱藏在一副平凡的軀殼之下,唯有在他們認爲適合的時機才顯露出自己的才華。
少女對英雄都是充滿幻想的,再加上之前的誤會,朱麗葉不自覺地放下了矜持,極力想重新認識眼前這位熟悉的陌生人。
“湊巧罷了!要不是看出那傢伙故意找碴兒,我心生警覺,哪裡會想那麼多?”丁克笑笑。
“這樣說來,你是靈機一動,然後說了那番話。”朱麗葉好奇地望着丁克,希望他給出肯定的答案。
“對!”丁克點點頭。
“你有急智,又很誠實!”朱麗葉由衷地讚歎道。
“說我有急智,我欣然接受,這誠實嘛……”丁克笑笑,“公主殿下恐怕就言不由衷了!”
“小氣鬼!”朱麗葉知道他實在說作弊的那件事,猛地甩開了抓住他胳膊的手,“對了,據我所知,九年來你可都是在桑坦德城度過的。”
“這倒奇怪了!公主殿下怎麼會對一個卑劣的作弊者生出興趣?”丁克臉上泛起一個狡黠的笑容。
“跟你說正經的!”
“難道我現在不正經了?”
朱麗葉俏臉一紅,一跺腳:“說不過你!”
丁克意識到自己剛纔那句話實在有些曖昧,尷尬地笑笑。
一時間,談話進入了僵局,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丁克(朱麗葉)!”
突然兩人同時看着對方,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朱麗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丁克也被逗樂了。
笑了一陣,朱麗葉說:“明天下午六點,圖書館門口,我有話對你說。”
“現在說不行嗎?”
“叫你去就去!哪兒來這麼多廢話!”朱麗葉突然板起臉。
女人真奇怪!丁克在心中說了一句。嘴裡卻說:“沒問題。”
得到了丁克的允諾,朱麗葉滿意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