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趕路,三更時分已經出了藥王峰的領地,楚沉寧一提馬繮,便翻身下馬,四處張望着。他一直在聖靈殿中,即便是出來也是有隱衛跟隨,尋住所這等事情他雖見過,但是從未自己做過,第一次來不免有些尷尬。
他惶惶不安地回頭看君零,君零笑着搖搖頭,頗是無奈。他也下馬,走到楚沉寧身邊,伸出手敲了敲客棧的大門。
敲了好久,才見看門人迷迷糊糊地出來開門,那人手裡撐着一盞油燈,揭開木板,替他們開了門。那人揉了揉眼,舉着燈費力地打量着君零,好久才猛然“啊”的一聲,有點慌張地問道:“這麼晚了,姑娘這是來投宿……”
他一語未完,便看見君零霍然變臉,恨恨地一咬牙,轉身就要走。楚沉寧趕忙拉住他,睨了他一眼,君零出來的急,也沒有帶些什麼,他自是沒有束髮,又因爲傷勢未愈,虛弱了些,難怪看門的看錯了。
君零臉色相當不好,楚沉寧只得湊過去笑道:“是!這麼晚了,打擾您了。”
那人趕忙笑着搖搖頭,道:“不晚不晚,您請!”一邊引路,一邊偷偷瞅着君零,心裡愈發奇怪,想,這人怎麼突然變了臉?莫非我有甚麼地方說錯了?一邊思慮,突然記起來,趕緊又去看君零。
君零衝他冷然一笑,那人趕忙收回目光,心裡大驚:我真是瞎了眼了,這明明是一個公子,我怎麼就看成了一個姑娘了?這麼想着,心裡不免七上八下。
待到找到了掌櫃的,看門的人在他耳邊嘀咕幾句,便趕緊跑了。掌櫃的那人也是愣了愣,偷偷瞅了幾眼君零,便趕緊道:“兩位客官是……”
楚沉寧自知徒弟一向討厭別人近身,無論男女,他都不喜接近,更別說住一間了。即便他身上有傷,但考慮到君零的意思,張口便要說開兩間,他卻不料君零強行淡漠道:“開一間。”
掌櫃的挑挑眉,張着嘴忘了詞兒,君零便又加上一句:“看什麼?兒子不能和爹爹一間麼?”
楚沉寧大駭,差點被自己嗆死。
他拽了拽君零的衣袖,小聲道:“零兒,這麼說……”
冒充其他或是可以,但是他冒充玄天諭皓,心裡突然一陣愧疚。他知道君零對於父母只有恩情,沒有親情,自小便沒有父愛和母愛,但是真要扮作他爹,楚沉寧又覺得大爲不妥。
君零擡起頭,平靜道:“我扮作您親子,不成麼?”
楚沉寧:“……”
黑夜之中,一道暗影無息閃過,穩穩地落在樹梢上,微微喘息着。那人頓了頓,再次躍起,朝着黑夜撲去,連躍幾下,小小的影子又重重地摔在樹上,掛在樹梢上晃盪着。
寒零一抹頭上的汗,拽着樹梢上的樹枝晃來晃去,搖搖欲墜。承碧竹看完君零留下來的信後就哭着把她踹出去了,關於信裡的內容她什麼也不知道,只是連滾帶爬地滾出藥王峰,找了一晚上,現在處於無家可歸狀態。
小竹說,你找不回他,你就別回來,否則我再把你踹出去!
她當真是一個沒心的人。
她現在不怕了,只是擔心,還有愧疚。
藥王峰的弟子說君零跟一個衣着很華貴的人走了,不是拐走,不是擄走,不是劫走,不是偷走,是要了兩匹馬往東南方向去了。
看來是跟聖祭子走了。
承碧竹在一邊哭得梨花帶雨,顧劭宇把君零的師門給捅了出來。
她恍然大悟。
原來他是在“三地”中的時間聖殿練的武。
聞名於十界有一個說法,流傳千年,她如雷貫耳,聽着長大——四刀三地、兩劍一書。
四刀她略有耳聞,無奈作爲一個小“文盲”,她不知道四把神刀有何功能;三地她現在是知道的,一個是玄天山,因玄天湖裡的九重寒天得名,一個是聖靈殿的時間聖殿,那裡有拖延時間的能力;還有一個是彪悍至極的聖地,美得不行,傳說中那是一個世外桃源且是一個位置無人知曉的地方,聽說那裡有很多好東西,比玄天山還富裕得多。
“兩劍一書”的“兩劍”指的便是——諭器和雕鏤。諭器已經在爹爹手裡,這是她知道的,至於雕鏤在誰那裡,沒人知道。
“一書”卻是真正的好東西。如果你問一個人——如果你能得到一個東西,但是需要用所有的好東西甚至是身邊人的姓名來換,你願意要什麼?癡武之人都是不加思索地答——我要聖言傳。
誠然!那一書便是《聖言傳》。
傳說中,聖言傳號稱“天下即便是有永生之人,永生習武,也比不過一人功成此書”。也就是說,只要練完了聖言傳,你便武功天下第一,而且其他人再怎麼得到好東西、再怎麼練武,也不可能超過你了。
寒零從不信。
她信那本書肯定是鬼斧神工,練了肯定無敵,但是說什麼功成便能稱霸天下,她還是不信的。
但是她還是很想得到的——既然那本書那麼牛叉,給他練會不會對他心臟好?
不管找不找得到,一定要去找點能治心臟病的好東西給他。
寒零一邊思慮着,一邊往君零和楚沉寧離去方向的相反方向奔去。
楚沉寧在外宿夜,也不敢睡熟,支撐了大半夜,時不時看一看睡在對面的君零,等到三更時分過了,他終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本該睡得挺熟,但是他還是醒了。不能說是被吵醒的,該說是驚醒的。
因爲君零在隔牀小聲地抽泣一聲,把楚沉寧嚇得六神無主、做夢如見鬼,一個寒戰便醒了過來。他連忙跳下牀,湊到對面去,推了推君零。
君零背對着他,不答話,楚沉寧一下子懵了,伸出手捧着他的臉,小心翼翼地轉過來,楚沉寧蹭了蹭手上的淚水,看着他,微微蹙着眉,咬了咬下脣。半晌,楚沉寧料定君零死都不肯先說話,於是在尷尬之中先開了口,給他一個臺階下。
“哭什麼呢?”
君零搖搖頭,不答話。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很少哭,但是他一直覺得,哭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也不哭,那有點無情了。
在楚沉寧的記憶中,這個淡漠於萬物的徒弟在他面前只哭過一次,那一次便是他六歲時回玄天家前,在外殿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求他讓他回去。那時候還是小孩子,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甚是絕望,楚沉寧當下便愣住了。一個能冷漠到對萬事都不感興趣的人,哭得那麼真實,那麼歇斯底里,當真第一次像一個孩子,哭着求他,哭得眼底猩紅。
楚沉寧從不是一個心軟肯屈服的人,可是像君零那樣的人一哭,他就覺得自己敗了,心軟的像一團雲,軟的不成體統。
時隔多年,那個倔強的孩子終於又哭了,哭得無聲無息,沉寂地像一灘死水。
他用指腹蹭去君零臉上的淚,瞧着他,又問了一遍:“哭什麼?要回去嗎?”
君零還是搖頭。
楚沉寧想了一會兒,安慰道:“你也別太傷心了,那丫頭說不定只是故意氣你要趕你走的,她肯定也不想再連累你。”
君零沉默半晌,終於開口道:“她能在這種情況下狠心趕我走,那就是說她還是不想要我的。”
楚沉寧嘆了口氣,強笑道:“你還有師尊呢,大不了我們師徒兩個回時間聖殿……”一邊說着,他笨拙地把君零抱在懷裡,伸手胡亂地摸了摸他的長髮,以示安慰。
君零由着他僵硬地攬着自己,下巴擱在他肩上,低聲抽泣,半晌,他低低地道:“我這四十年是爲了什麼……”
聞言,楚沉寧驟然一驚,趕緊拉開他,藉着月光看着他微紅的眼睛。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
除了死寂的沉默和絕望之外,浸過淚的眸子雖然晶瑩剔透,但是死一般空空如也。
楚沉寧慌了。
他本來以爲他會倔強的,會不甘心的,會憤怒的。
可是都沒有!
沒有倔強,沒有不甘心,沒有漫上眼眸的怒火,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掙扎和不堪,沒有!都沒有!
除了淡然的悲傷和無盡的絕望之外,那是一雙死掉的眼睛。
昔日的靈動和痞氣再無處可尋。
楚沉寧徹底慌了,搖了搖他的肩,急得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去找她!你等着啊!”說罷,他便要奔出去。坐在牀上的君零卻霍然伸手,扣住他的衣袖,拉回了他。
楚沉寧焦急地皺着眉,死死地盯着他,心裡跳得慌。在楚沉寧焦慮不安的目光中,他失神地喃喃着,又一次道:“我這四十年到底是爲了什麼?”
楚沉寧心尖一抖,輕聲安慰道:“別急啦,你先睡着,我派隱衛去找找看……”
君零搖搖頭,拽着楚沉寧衣袖的手用了幾分力,不肯放棄地又問了一遍:“到底是爲了什麼?!”
這一次他的聲音霍然擡高几分,似質問,終於包含了幾分感情,眼底的一縷猩紅竄入眸子,突然開始迅速擴散,楚沉寧一驚,來不及多想,伸手便截了他的穴。
君零眼眸一合,一聲不吭的哼也不哼,直接倒了下去,楚沉寧連忙接住他,扶他躺好後坐在牀邊沉默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其中一個小蓋子,取出一個小瓶子。瓶子前端是一根又細又長的針,鋒利得緊,卻長的有點嚇人。
楚沉寧想了想,捲起君零的袖口,露出一小截嫩白如玉的手腕,楚沉寧彎下身子,一手捧着他的手腕,另一手微微顫抖着,輕輕地把針管推進去。蒼白近乎透明的肌膚下隱隱還能看見銀色針管的尖頭緩緩推入。
血液慢慢地順着針管流入透明的小瓶子,從頂端開始往下滴,但與衆不同的是每一滴血液都是錚亮純淨的金色,亮得耀眼。楚沉寧看到那一縷縷華貴漂亮的金色後猛地一顫,低低地嘆了口氣。
一瓶子流滿後他便拔下了小瓶子,合上蓋子,又翻出另一個空着的小瓶子接着取血。等到第二個瓶子流到一半時,純色的金纔開始摻入一點鮮紅。時隔這麼久才取血,怪不得這次的金血這麼少。
楚沉寧緩緩抽出針頭,隨着針尖退出,手腕上霍然涌出一片鮮血,楚沉寧拿出早已備好的棉花和紗布,慢慢蹭去那些血,又用塗了藥的紗布包好君零的手腕。等做完一切後已經過了四更,他理了理君零的被角,也沒回去睡,坐在他的牀邊研究一瓶半的金血。
過了會兒,他掏出另三個小瓶子,那個小瓶子裡的血一樣是金色的,但是顯然要黯淡得多。這略微黯淡的金色不是過了多年變了色,而是一直都沒改變。只不過是那次僅僅是封熒覺醒,這次是真的用了“君”和“皇”,所以金色這麼刺眼。
楚沉寧想了會兒,取出一點三年前的血,又取出一點剛剛取來的血,分別滴入一個小盒子裡,幾乎是瞬間,新取的血立即包住原來的血,融爲一體,變成略微黯淡的金色,其顏色正好處於兩種血色期間。
楚沉寧吐出一口濁氣,嘆息一聲。轉過頭去看沉睡中的君零。
這個被上天眷顧又被其折磨的孩子。
他的確是擁有一些超乎尋常的東西,無論是從實力、背景、外貌,還是封熒來看,他都是無人可比的,但是他真的只能活那麼一點時間麼?
那個高傲得永遠都不願意向命運低頭的人!
楚沉寧嘆了口氣,揉了揉微痛的太陽穴,沉沉地睡去了。
在千里之外,一個小小的身影,狼狽又可憐地掛在樹梢,睡得歪歪斜斜,極不安穩。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分別就是大半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