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郡王風無傷親自領銜來到淮安,此事對於安徽巡撫蔡懷章來說不啻是當頭一棒。雖說歷任河督都不能插手地方政務,但哪個地方官不想在河運上摻和一腳,以期分得好處?儘管蔡懷章知道自己的手腳做得極爲隱秘,但事到臨頭,他也就不免擔驚受怕起來。再者前任河督齊振北已是鎖拿進京問罪,萬一胡亂攀咬起來,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比起其他各省的封疆大吏來,蔡懷章並非當今皇帝的心腹,而且又曾經在淮安尹家一案中降過級,好容易用了大筆銀子打點上下,這才撈了三年卓異,把失去的品級撈了回來,轉眼又遇上了這樣一件了不得的大案,因此論起倒黴來,他也算得上是頭一份。正因爲如此,儘管他知道嘉郡王風無傷算不上當今皇帝的真正心腹,接待的時候仍是小心翼翼,唯恐觸怒了這位王爺。須知彈章一上,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躲過。
這一日的筵席上,蔡懷章便分外謙卑,敬酒的時候更是滿臉堆笑,當然,他也不會忘了一旁的年嘉誠。他事先已是打探明白,心底已是隱約有數,此次前來清查的主事怕是這個看似年輕的戶部郎中。
“王爺,年大人,你們一路原來也實在辛苦,這幾天又馬不停蹄地查賬盤賬,也得小心身子纔是。”他一邊說一邊指着桌上的酒席,笑意盈盈地道,“這些都是下官吩咐廚子特意準備的,酒是上好的補酒,菜也是各種滋補之物,斷然不是普通的山珍海味。王爺和年大人俱是皇上跟前的肱骨重臣,下官等人也好順便儘儘心意而已。”
風無傷倒是一臉滿不在乎,年嘉誠卻聽得眉頭一皺。他輕輕品了一口杯中之物,便搖搖頭道:“蔡大人此言未免失實,此次的差使是王爺領銜,我等不過是奉旨幫辦,並無贊襄之權。再者,下官一個區區五品郎中,怎當得起肱骨之臣?皇上不過是看重了下官既通才學,又通些許實務之道,這才破例提拔,下官已是感恩不盡,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吃了一個軟釘子,蔡懷章心中未免有些着惱,不過,他乃是城府深沉的人,不過置之一笑罷了,也就順勢轉過頭巴結起風無傷來。其他官吏也在一旁湊趣,竟是說得天花亂墜,讓年嘉誠心中詬病不已。他雖然曾是蕭府幕僚,但畢竟很少隨蕭雲朝出席這種場合,所以總有些不慣,倒是那幾個戶部的老手言語妥當,和衆人全然打成了一片。
待到酒筵散去,風無傷便自顧自地回了房,安徽的一衆官吏當然也是一一請安退去。鬧哄哄了幾個時辰,年嘉誠未免有些疲倦,剛要歇下,就聽外頭傳來一陣叩門聲。他起身開門一看,只見來人是風無傷的貼身小廝,帶的口信卻是讓年嘉誠移步前往風無傷的房間。年嘉誠自不好拒絕,但心底卻犯起了嘀咕。這幾日的查賬與其說是效果顯著,還不如說是徒勞無功,風無傷成天和他們一起泡在那堆爛紙中,不知道是打着何等主意。
風無傷一見年嘉誠進來,連忙笑臉相迎道:“小年,來來來,快坐,深夜擾了你睡眠,本王還真是過意不去。”他和年嘉誠相處日久,防範之心也就稍稍減了一些,卻對這個年輕人的品性才情大爲讚賞,因此已是起了拉攏之意,稱呼上也是愈加熱絡。
“哪裡,王爺深夜相邀,應該爲的也是國事,下官又怎敢推託?”年嘉誠不動聲色地補了一句,如此一來,倘若風無傷另有他意,此時也就難以出口了。“不知王爺究竟有何要事相商?”
風無傷的臉色瞬間變得沉重起來,他揮手摒退了一干從人,這才親自掩上了房門。他幾步走到年嘉誠跟前,低聲道:“本王已是得了密報,河督衙門確實有一本密賬藏着,平日裡由齊振北的師爺保管,但由於之前朝廷的鎖拿問罪,此人已是如同驚弓之鳥。須知各方人物都下了殺令,他這個小人物自然躲不過去,因此差了人來和本王蘑菇,希望能戴罪立功。本王暫時許了他,不過還想問問你的意見。”
年嘉誠聞言不由大震,行前他就揣測過,風無傷對此事如此熱衷,應該掌握着其他東西。如今看來,那個師爺不定早就投靠了這位王爺,所謂戴罪立功不過是一句託詞罷了。他沉吟片刻,便點頭道:“王爺處置得自然極爲得當,下官在這上頭見識有限,全憑王爺作主就是。不過,此事幹礙着實不小,若是將那些官員逼得太緊,難保他們狗急跳牆,做出什麼不得體的事情來。”
風無傷自開始起就始終觀察着年嘉誠的臉色,見他聞言不過是微微皺眉,轉瞬就做出了決定,心中不由暗暗稱許。“小年,本王就知道你是個謹慎人,若非你提點,說不定本王行事就急躁了一些。唔,就依你所說,先拿到賬本,讓人謄抄了之後,本王就開始寫奏摺,然後讓可靠人送進京城。”
兩人這邊議定,那邊的安徽巡撫蔡懷章也得了消息,一時間已是完全亂了方寸。齊振北和他們的銀錢往來一向是由那個師爺全權負責,旁人是一點訊息都打探不到。而自從齊振北壞了事,蔡懷章便派人牢牢盯住了那個師爺,只是礙於還有旁人窺伺,一直未曾動手。沒想到一個好生生的活人突然在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怎能安睡?
此時,臬臺和藩臺全都在他府上計議,再加上不少相交密切的官員,竟是擠了滿滿當當的一屋子。這些人身上都不乾淨,事機一旦泄漏,他們的前程就全都付諸流水,因此每個人臉上都是憂心忡忡。安徽雖然也數兩江總督管轄,但由於和江蘇浙江相差甚遠,因此等閒事務都是自己了卻。
“實在不行,我就下海捕文書,以巡撫衙門的一個師爺攜款私逃爲名,通緝這個傢伙!”商量來商量去,一幫人都是一籌莫展,因此蔡懷章實在沒了辦法,只得動用了最後一招。話剛出口,一旁的臬臺便開口反對道:“撫臺,若是那個師爺託庇於嘉郡王,你我又該如何自處?這海捕文書一說實在不妥,您還是換一個法子吧。”
蔡懷章本就是氣急敗壞方纔出此下策,此時見別人反對,頓時也是深深嘆了一口氣。“你不說我也知道,那個師爺既然能夠突然無蹤,一定是有了靠山。嘉郡王雖然不是朝中第一得用的王爺,聖眷也是不錯。他一道彈章上去,你我還有活路麼?即便他有心放我們一馬,也難保那個年嘉誠會乖乖就範。你們今日也看到了,此人自恃得皇上信任,一副油鹽不入的態勢,不好對付啊!”
衆人面面相覷之下,都是臉色沉重。一旁的安徽布政使見其他人都是無話,只能硬着頭皮道:“皇上雖然拿了齊振北,但此案關係重大,若是我等全然承認,然後上伏辯摺子……”
他這句話還未說完,蔡懷章便一口回絕道:“你是呆了還是傻了?我等又不是皇上嫡系,倘若上破就是。”一向畏首畏尾的蔡懷章說出這種話,頓時讓其他人心中不安。
然而,安徽上下官員的猶豫不決爲風無傷帶來了機會,他先是以密摺寄發了彈劾奏章以及一份密賬的抄本,隨後便派兵拿住了安徽巡撫蔡懷章。由於他在行前就向皇帝討了臨機專斷之權,因此一道手諭便調了軍馬,竟是先斬後奏似的行事。這一道彈章雖是密摺,但他的舉動卻都是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因此朝中文武隨即便得了消息,又是一陣軒然大波。
風無痕事先並未料到這個九弟的舉動,見了彈劾安徽二十三名官員的奏摺,他固然是勃然大怒,但對於風無傷隨後的舉動卻也是深深皺眉。不過,安徽將軍的密摺卻讓他省出了風無傷的用心。原來,在下令拿下了安徽撫、藩、臬三臺之後,風無傷並未插手民政,還是彷彿甩手包袱一般把不少事全都丟給了年嘉誠。安徽將軍的密摺前腳剛到,風無傷的請罪摺子也就後腳來了。上頭除歷數了他自己的專斷之外,還有的便是請朝廷儘快委派官員。
風無痕在鎖拿齊振北進京之後,便早有意清理安徽官場,因此各級官員早就有了腹案。而風無傷這個時候的奏摺無疑是深得聖意,對於其先前的莽撞舉動,風無痕也就只能口頭申飭一番罷了。
豫豐四年二月初三,皇帝風無痕下旨,以安徽上下官員勾結河督齊振北,貪沒銀錢近百萬兩爲由,免除了自安徽巡撫蔡懷章以下二十三名官員的職銜,並鎖拿進京問罪。以恩科春闈中在翰林院考評卓異者十三人,再加上各省年輕官員十人,至安徽補缺。嘉郡王風無傷因察訪河督一案有功,晉封嘉親王,其餘跟從的戶部官員俱受恩賞。
四月十五,經大理寺會審,皇帝親筆勾決,原河督齊振北以貪賄罪被腰斬棄市,蔡懷章斬首示衆。其餘二十二名官員或賜死,或流放充軍,竟是無一人得以寬免。至此,各省官員皆知皇帝並非一意寬仁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