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詳談,第二日啓程時,年嘉誠便榮幸地獲准和風無痕同坐一車,這種殊遇讓其他的幾個幕僚嘖嘖稱羨。不過他們都和年嘉誠交好,因此儘管在那邊擠眉弄眼,心底卻在爲這個年輕人高興。畢竟年嘉誠歲數還小,若是在蕭府這樣不尷不尬地混着,那今後的前程就全耽擱了。
“小年,昨晚你曾經說過,賀莫林如今被你們收留在蕭府的一處莊子裡?”風無痕饒有興致地問道,雖然只是一晚上的功夫,但他對於年嘉誠已是有相當的好感,畢竟彼此年紀相仿,因此甚至也學其他人那般喚他作小年。特別是年嘉誠儘管也屬於年少老成的那一類,說起話來卻還是帶着幾分意氣,比起那些中年人便要爽利很多。“身爲蕭府幕僚,你當初就不怕別人責怪你們自作主張?須知賀莫林身份尷尬,可不是尋常紈絝子弟。”
“殿下,若是尋常紈絝子弟,學生也犯不着用那等水磨功夫。”年嘉誠和風無痕有些熟稔了,說話便也不再吞吞吐吐,顧忌萬分,“賀甫榮當年是讓這個兒子代父受過,雖然賀莫林的胡作非爲確實讓皇帝惱火,可他去甘肅軍前效力了幾年,什麼苦頭都吃過了,回去卻還得看家人那幅嘴臉,一個花花公子出身的人又怎會受得了?賀家起初沒有好好管教兒子,到末了卻還是不知安撫,賀甫榮真是枉爲一任權臣!”話出口之後他才察覺到了自己過於偏激的態度,不由臉色大變,一個微末小民妄議朝中大員,若是風無痕有心追究,那罪過就大了。
“你這話說得在理,孤不會在意這些。”風無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纔將目光集中在了手中書卷上,再也不曾言語。年嘉誠忐忑不安地偷眼看着這位太子的神情,心中卻始終安定不下來。昨夜他和風無痕秉燭夜談,彼此似乎都很滿意,但他遠遠不滿足這些。權貴之流的馭下之道往往是高深莫測,若是他以此自矜,恐怕將來連如何死都不知道。而且這位太子身邊還有其他得用的人,他並不能保證自己就一定能得蒙重用。
整整一個上午,風無痕一直在翻閱着手中那本厚厚的《資治通鑑》,目光幾乎沒有向年嘉誠掃過一眼。身爲太子,他的車馬當然是無比奢華,不說外邊拉車的四匹駿馬都是萬中選一的貨色,就連這朱廂大車也是額外的富麗堂皇,足足能容納五六個人。雖然總有些顛簸,但小方子卻一直跪侍在風無痕身側,時刻聽候着差遣。足足兩個時辰下來,年嘉誠已是如坐鍼氈,他又不敢逾制,只能強自耐着性子。
“小年,你是一個既聰明又有才幹的人,但你的閱歷還淺了一些。”風無痕突兀地說了一句話,打破了車廂中那種難言的靜寂。只見年嘉誠詫異地擡起頭來,略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
“賀甫榮這等極品權臣的心思,不是你我輕言揣測便能摸透的。”風無痕隨手擱下手中書卷,這才目光炯炯地說道,“爲人父母者自然當盡力教導子女,不過龍生九子尚且各不相同,賀甫榮的長子和次子都算過得去,獨有幼子頑劣,無非是當年疏失而已。況且當初並非他想讓賀莫林代父受過,而是父皇親自發落,那賀家起復之後,循着聖意,便絕不可能輕易對幼子露出疼惜,否則豈不是對人言不滿皇上責罰?”
年嘉誠聽得冷汗淋漓,他並非名門顯貴出身,自是不明白其中干係,如今聽風無痕一一道來,他已是清楚了大半。怪不得當日收納賀莫林時,對方曾言其兄長贈之以隨身玉器,想必賀家也是希望這個兒子在外頭再避一避,誰想到賀莫林居然因怨生恨,竟不惜和家中反目。
“你先前既然坦白了曾經利用賀家幫助舅舅謀奪過宰輔之位,孤在此便不得不說一句,你這一計雖然是爲了蕭府能脫離困境,卻是一步極險的棋。以賀甫榮胸有山川之險的城府,怎會讓一個不成器的兒子輕易探知家中隱秘,又怎會因爲這個兒子而輕易摻和進一灘渾水?他當日之所以一反常態地攪了進來,無非是見有利可圖而已。那個時候牆倒衆人推,否則,你以爲他會和海家過不去?”風無痕又是一串連珠炮似的發問。
年嘉誠從未想過自己的設想居然如此淺薄,擡頭見風無痕似笑非笑的模樣,他便感到一陣慚愧。“太子殿下,學生自詡算無遺策,今日才真正領教了。往日學生實在過於自負,行事也屢屢乖張,所幸蕭大人一直不理會,若是換作別個東翁,恐怕早就將學生開革了。”
他許是回想起了自己在蕭府的多年經歷,“學生早年中舉,會試卻名落孫山,託庇於蕭府之後,卻得了娘娘看重,也算是異數。無論是節下的賞賜還是平日獻策,總是能得皇后娘娘讚許,因此自視愈高。現在想來,天底下能人不計其數,學生卻連科舉這道關坎都未邁過,又豈能奢談國事?今後學生一定用心讀書,這用謀一論還真是差得很遠。”
風無痕並未反駁,微微點頭後又建議道:“尋常大員府中所用幕僚都是年長穩重之人,就是爲的他們閱歷豐富,不易出紕漏。不過,孤還是很看重你的品性,此次隨行去西北事畢,孤就去向舅舅討了你過來,保舉一個功名後,你入仕幾年之後便知其中深淺。以你在蕭府多年參贊政務的經驗,想必十年之後便能不同凡響。”
年嘉誠心中大爲意動,面上卻絲毫不肯露出,唯恐被人看輕了去,只是起身深深行禮道:“學生若有所成,全靠殿下栽培。”
一路旅途勞頓之後,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終於抵達了蕭雲朝欽差行轅的所在地龍青縣。蕭雲朝早從探馬那邊得了消息,因此率着自己這邊的一衆屬官迎出了城外,至於那些正駐紮在城中的將領則是也一同跟了出來。畢竟來人身份非比尋常,他們不過是微末武將,若是能攀上當朝太子,將來的仕途無疑能少很多波折。
“卑職等叩見太子殿下!”衆人見風無痕下車,便齊齊跪地請安道,“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唯有蕭雲朝皇命在身,待風無痕命衆人起身後才大禮晉見。
“殿下總算來了,微臣在西北這地方窩了快兩年,總算盼到了清淨的時候。”蕭雲朝的臉上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這軍務上的事情安親王又不讓我插手,就連軍報也是幾天前的,像我這樣窩囊的欽差大臣,恐怕朝中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他滿是不忿地抱怨道。安親王風無方不比尋常宗室,他這個國舅雖然在朝中勢大,卻絲毫奈何不得這位王爺,因此即便知道風無痕和風無方一向交好,此時也不免在外甥面前埋怨兩句。
“舅舅此言未必言重了,安親王處事周全,此次若是孤能一舉建功,舅舅也一樣能載譽返朝。”風無痕安慰了蕭雲朝兩句,便示意他和自己一同行進。蕭雲朝雖然平素自負欽差之名,此時卻不得不慮到風無痕的身份,還是退後了兩步,以示不敢並肩之意。
甥舅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一起,身後的一衆官員連忙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就連理藩院尚書虞榮期也知機地沒有上前打擾,只有一衆士卒便趨前開道。龍青縣縣令康慕譙早就讓百姓做好了準備,雖然礙於情勢沒用黃土鋪地,但焚香迎接這一套還是做足了十分,只見大街兩頭跪滿了衣衫各異的百姓,不少膽大的孩子還不是偷眼瞧着徐徐走來的那些大人物。
“太費心了。”風無痕不由搖頭嘆道,突然停下了步子,沉聲喝道,“龍青縣縣令何在?”
康慕譙連忙一溜小跑地衝上前來,利索地躬身行禮道:“下官康慕譙在此,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孤奉旨前來主持會盟之事,你爲何如此大肆地驚動百姓?這裡雖非戰場,卻也是西北前沿之地,難保沒有奸細,你這等做作,豈不是讓人有了窺伺之機?”風無痕冷冷地打量了康慕譙一眼,這才指指那一干跪着的百姓,“你瞧瞧這些人,有幾個是那等衣食富足無憂的?你耽誤了他們謀生的功夫,豈不是讓他們受苦?”
此時是初秋時分,雖然天氣還未轉涼,但風中總帶有幾分悽意,再加上風無痕這句話說得無比肅然,康慕譙竟感到周身一陣發涼,想要開口辯解卻沒法出口。這位太子殿下雖然沒有大放高聲,但平和的聲音卻是傳進了四周百姓的耳中,不由讓這些見慣了官派的平民一陣面面相覷。
好半晌,人羣中傳來了一個老人的聲音:“太子殿下,縣太爺是一片好意,在那位大人來之前,這裡也到過欽差,因爲老爺沒有盡心接待,所以便給通縣百姓帶來了不少麻煩。這次小民等人都是自願的,請殿下不要怪罪縣太爺。”這個老人大約是縣裡有些聲望的人物,說起話來也是極有條理,但這些言語卻讓蕭雲朝和他身後的一衆屬官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