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宛烈二十六年,這幾年風調雨順,百姓無不額手稱慶,各地的賦稅也及時了很多。邊關亦是平安無事,守着西北大營的安郡王風無方甚至在私下給風無痕的信中埋怨了一番無聊。盛世的歌舞昇平中,也有那麼一絲陰影的存在,朝廷上的最大兩派勢力盡管明面上還能維持着一點體統,背地裡的鬥爭卻一刻都未曾平息。
三年前皇后的喪儀可謂是極盡哀榮,皇帝最後還是念及了結發恩義,因此在諡號上並未多加爲難。一應禮制齊全,絲毫沒有削減之意,倒讓一衆大臣心中吃驚。真正的知情者都清楚皇帝此舉的用意在於撫民安國,畢竟皇后已經逝去,再追究她生前的過失也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在喪儀中得利的還有賀甫榮,皇后崩逝後僅僅四個月,皇帝就命人下詔,赦免賀甫榮及其家人,依舊還其文淵閣大學士之位,至於其子賀莫彬,則直接授了戶部主事,三年之中連升數級,直接登上了戶部左侍郎之位。原本因賀甫榮被黜而鬱郁不得志的門生故舊,則是逐漸官復原職或是重新啓用。終於,賀氏一族在賀雪茗入宮之後,重新立在了朝堂之上。
託了家族的福,再加上賀雪茗謹慎而溫恭的態度,她在宮中的日子過得也逐漸愜意起來,光是皇帝每月的臨幸就僅次於瑜貴妃蕭氏,讓其他嬪妃殷羨不已。這位惠妃娘娘又刻意和衆多嬪妃交好,一段時日下來,除了德貴妃蘭氏,她在宮裡得了衆多嬪妃的好評,蕭氏更是待其甚厚,絲毫沒有架子。須知皇后崩逝後,皇帝即下旨由瑜貴妃權攝六宮事,雖然並未正式冊後,但在衆人眼中,蕭氏正位中宮無疑是指日可待的事。
權衡再三,皇帝最後還是將展破寒調離了京城,讓他心中有太多荊棘的人呆在身邊並不是最好的法子,守陵大營的總兵比起西北的一個小小統領,已經是優越太多了。屆時任期一滿,升轉是極爲容易的事。況且爲了安撫這位悍將,皇帝還破例特許展破寒從破擊營中挑選了五百名親兵一同調任,甚至還允准了他自行指定下任統領的請求。對於武將來說,這可算是天大的殊遇,若不是邊關武將中善戰者愈來愈少,皇帝決不會如此輕易地答應這種條件。然而,衆多朝臣皆猜測安郡王風無方在背後促成了這件事。
新任大將軍風無方輕而易舉地掌控了西北軍營局勢,讓一衆原打算看笑話的皇族大爲失望。在這些人眼中,西北軍營中全是些驕兵悍將,風無方要駕馭這些人顯然要吃過一番苦頭才行。誰料風無方甫至西北,便取得了破擊營的支持,彈壓起來毫不費力,再者西北的那些將領本就是被展破寒嚇怕的人,哪敢對新任主將無禮,因此風無方雖說不能如指臂使,但令行禁止還是能做到的。
水玉生煙如今已是成了聞名京城的酒樓,雖說底樓仍是經營着茶館的營生,但吸引人們的卻是樓上的美食佳餚。魏文龍不惜血本請來了好幾位手藝精湛的大廚,甚至還在大堂中設了幾位歌女彈唱。別處的酒樓飯莊也不時有賣唱的女子出入,但大多流落風塵已久,庸脂俗粉的,自然引不起客人興趣。而魏文龍則是別出心裁地讓幾人以輕紗覆面,對外則是宣稱這些女子都是些家道中落的良家女子,一時又吸引了不少人。儘管來往的輕薄公子不少,但礙着魏文龍背後那位何大人的臉面,也沒有人敢隨意壞了規矩。
這天,樓上高朋滿座,賓客們大多是衣着光鮮,至不濟也是一身讀書人打扮,普通的販夫走卒壓根不敢上這種地方來。饒是如此,找一個好座位也是難上加難,不少桌子上都坐着兩撥不相干的人,人雖不少,卻並不嘈雜。靠窗的雅座上,一個孤單單的人影坐在那裡灌着悶酒,儘管知道他那裡空着三個位子,但無論是掌櫃還是夥計,人人繞着走,就連上樓的賓客也竭力躲得遠遠的,誰也受不了那股寒氣。
那位仁兄不是別人,正是冥絕。儘管身負護衛重責,但每月總有幾天歇息的時候,風無痕便把這位心腹侍衛趕出去散心。誰料冥絕一向是個冷人兒,哪耐煩和不相干的人兜搭,因此一來二去,他倒是愛上了水玉生煙的酒食,再者掌櫃和老闆都是熟人,不啻有什麼麻煩事。每月來的次數多了,無論是這裡的常客還是跑堂的小二,都熟悉了這個喜歡喝悶酒的男人。若不是他一身生人勿近的氣息,上前攀談的人絕少不了。
冥絕隨手搖了搖酒壺,眉頭立時皺了起來。如今他的酒量愈來愈大,這小小一壺酒實在是經不起什麼折騰。若不是他懶得招惹麻煩,早就讓掌櫃送上酒罈來。人說一醉解千愁,無奈他卻是千杯不醉的主,只能永遠困於人間愁苦。他伸手將壺蓋翻轉了過來,不一會兒,一個滿臉堆笑的小夥計出現在他的跟前,只不過笑容裡怎麼看都有些勉強。
“爺,還是老規矩,一壺碧江寒?”他乍着膽子問道。
冥絕無言地點點頭,那小夥計連忙拿着酒壺開溜,站在這個男人身邊不減壽命纔怪,真不知道那位王爺怎麼會看重他,小夥計氣悶地想道。小心翼翼地從掌櫃那裡接過一個酒壺,他不無嫉妒地又看了冥絕一眼,這種美酒居然當水一般地糟蹋,實在是暴殄天物,真不知道這人有多少錢。心中胡思亂想,他的腳步不免就有些不穩,經過一張桌子旁邊時,他不小心絆了一下,頓時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壺美酒頓時四濺開來,旁邊好幾桌的客人身上都沾滿了酒液。
闖禍了!小夥計腦中剛轉過這個念頭,一隻腳便狠狠踩踏在了他身上,來人氣勢洶洶的模樣立時讓他心中叫苦不迭。“小兔崽子,沒長眼睛麼?這種平地上也能摔跤?污了我們的衣裳,你賠的起麼?”
說話的是一個趾高氣昂的公子哥,身上衣裳極爲華貴,只是被那酒漬污了一大塊,連連他的臉上也着了好幾滴酒液,看上去頗可笑。那小夥計哪笑得出來,死命掙了幾下,無奈那青年公子顯然不想放過他,腳下倒多了兩分力氣,痛得小夥計幾乎哭喊出來。
“公子,小楊剛纔是不小心,您的衣服小店一定賠,還請您高擡貴手,饒過他纔是。”李僑連忙上前打躬作揖道。他如今雖也管着下面的茶鋪生意,但重頭戲卻是放在了樓上,畢竟魏文龍和風無痕皆關照過,因此他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楊雖然闖禍,但他是這裡的夥計,因此即便不知道那位囂張公子的來頭,他還是站了出來圓場。
“你算什麼東西?”那年輕人看上去像是第一次來京城,因此言語間毫不客氣,“小爺的衣裳可是江寧織造制的,你賠得起麼?就算把你這破酒樓拆了,恐怕也不得小爺這一件袍子錢!”
這話卻說得過頭了,原本一片譁然的賓客頓時安靜了下來,就連幾個遭了池魚之殃的也都回到了原座,似乎毫不在意地繼續喝起酒來。知情者更是暗中偷笑那青年的不知天高地厚,就憑他那點勢力,想向何蔚濤叫板?只有冥絕若有所思地朝那人看了兩眼,隨後又自顧自地喝起酒來,桌上原本空空如也的酒壺竟然神奇般地又滿了,只不過旁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倒也沒發現這點小動作。
那年輕人絲毫沒感覺到四周諷刺的目光,反而更加洋洋得意起來,倒是他的幾個同伴覺察到苗頭不對,拼命朝他打着眼色。無奈此人是一向自負的主,在家鄉橫行慣了,哪會理睬這些?“小爺撂上一句話在這裡,若是要放他一馬,可以,只要你拿一千兩銀子賠這袍子就行!”
這話一出,原本還能強自剋制情緒的李僑也火了,他看過的貴人也不少,沒見過哪個像眼前的年輕人那麼無理取鬧的,更何況這是魏文龍的產業。只見他臉色陰沉,冷冷地甩出了一句話:“閣下愛怎麼辦怎麼辦好了,反正小楊是酒樓的夥計,若是磕着碰着小老兒沒法向東家交待,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話音剛落,樓下便傳來一個清朗有力的聲音,“李掌櫃說得好,我魏文龍的地盤,誰敢鬧事的就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不要到頭來進了順天府還不知道情由!”衆人忙把目光投向了樓梯口,只見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氣宇不凡地走上樓來,笑吟吟地向所有人微微作揖。
“魏老闆說得極是,這小哥雖然有錯,但那人顯然是借酒鬧事,還是請順天府尹楊大人來處置得好!”一個賓客滿臉諛笑地巴結道,“這‘水玉生煙’的招牌哪是尋常人能夠褻du的,您老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魏文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眼睛卻瞥見了窗邊的那個人影,眉頭不禁一皺。他對冥絕也是熟悉得很,不過這位七殿下身前最得用的侍衛屢屢光臨他這酒樓,除了喝酒就沒交待過其他事情,這究竟是什麼名堂?自詡聰明的他都快糊塗了也沒得過一個滿意的結果,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只聽一聲怒吼道:“小爺我砸了你的破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