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松嶺。
此城以東北方環繞的一線山脈‘松嶺’而得名,山上多鬆,入冬以後,松針便會掛上一層透明晶亮的冰霜,遠遠看着,好似長在冰凌中的綠鬆,嶺上嶺下皆是此相。
原本松嶺附近有三座小城,毗鄰而建,後爲生計考慮,遂三城合一,取名冰松嶺。
城中多爲出售皮毛山珍的店鋪,每年都會有兩季熱市,很多商人會來此大量收購山貨,倒換物資,城中百姓也自得安樂。可以前,他們卻過得很辛苦,只知道上山打些獵物,採些菌類填飽肚子,附近的土地又不適合種植糧食,只能勉強收穫些青菜。
後來城裡的年輕一輩將打到的山豬、野狐和貂拿到一百里外的城鎮販賣,不成想大受歡迎,竟賺了不少錢財,還換回了很多米麪,冰松嶺也由此改頭換面,漸漸富裕起來。
林若雲和祁元真帶着葛坤纔剛踏進這座難得一見的城池,說它難得一見,實屬路途上耽擱太久,越是靠近冰松嶺,空氣中的霧氣便越濃重,呼吸間皆感到吃力,葛坤年幼又初習道法,身體更加承受不了御劍於空,空氣稀薄令他纔上去就已窒息難耐,險些暈厥。
百里路,三人只好步行過來,即便如此也是辛苦異常,這一走竟走了十餘天。
可日子也不是白白耽擱的,一路上聽到不少事情,這裡並非終日霧重,只有春秋兩季纔會出現如此堪憂的天氣,天明比別處晚,天黑比別處早,氣溫也比別處低,霧重看不清路,空氣中的潮溼也讓人身上極不舒服。
可現在,林若雲、祁元真、葛坤三人站在冰松嶺城中,卻發現這裡已完全不同,天高雲淡,空氣清爽,沒有霧氣也不會有潮溼感。
“師父,這裡的人並不像聽到的那樣多啊。”葛坤的眼睛一進城便將眼前一切都掃略了一遍。
祁元真點點頭,低聲道:“因此時非熱市的緣故吧,咱們是先吃點東西,還是……”
“先找客棧!”林若雲冷着聲音說道,目光已轉向了街中一家掛着店幌招牌的客棧,似乎對這家還比較滿意。
祁元真和葛坤並無異議,反正客棧裡也有吃的。三人信步邁進客棧的門檻,果然夠淒冷,十幾張桌子,只有不到五人。
見到有人進店,小二急忙跑過來招呼,“三位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天不亮就開始趕路了,祁元真擔心葛坤已經餓壞了,遂說道:“先弄點吃的,再幫我們準備三間客房。”
“我不吃了,小二先帶我去客房吧。”林若雲掃了一眼坐在那邊的幾人,看着樓上說道。
祁元真不解,“你這麼急回客房做什麼?吃點東西再休息好了。”
“我要先洗澡,否則吃不下!”
林若雲冷冷的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上了樓,祁元真無奈的嘆了口氣,一路走來,潮溼難耐,誰身上都不舒服,可是……葛坤不吃飽飯是不會有精神洗澡換衣服的。
找了張桌子,點了幾樣菜,師徒二人便暖和和的吃了起來。
洗澡水很快就準備好了,林若雲將門拴好,褪去身上的衣裙,浸泡在暖氣撲面的熱水之中,身體頓時被一襲懶意佔據。
雪鳶從窗口飛進來,它總是能準確的找到林若雲的位置,站在窗邊看着沐浴中的主人,突然有些傻呆呆的,水中泛着淡淡的白芒,多看一會兒,便有醉意朦朧之感。
林若雲閉着眼睛,這十幾日她還從未這般愜意過,幾乎是忍受着這一路風塵僕僕,至今沒有一段路像到冰松嶺這般難行,是從心底厭煩這段路上的每一次呼吸。
半晌之後,外面出現了細微的腳步聲,有個人走進了她旁邊的房間,而且是剛纔在樓下吃飯的其中一個。
一個時辰後,林若雲才從水中站起身來,換了一套同色、乾淨的衣裙,坐在鏡臺前重新梳妝一番,銅鏡的一角映出了桌上的雪鳶,它正在悄悄的看着自己,樣子還有些靦腆。
林若雲也不禁心中幾分歡喜,還從沒誰看着自己會臉紅,會不好意思,如今卻發生在一隻鴞的身上,這倒是蠻有意思的。
“我們去吃點東西,再到街上逛逛。”
身體舒爽了,自然有胃口吃東西,此時這食物的味道才叫香!
吃飽了,身體暖和了,精氣也充足了。時辰還早得很,不知街上有沒有熱鬧或是新鮮事,若是能聽到一些關於血煞門、獨嘯天的閒談也是不錯的,這裡距血煞門所在之處應該不遠。林若雲想着,已踏出了客棧的大門。
雪鳶哪裡是乖乖走着逛街的鳥啊,一出門便自行飛走了,林若雲也落得個輕鬆自在,一個人在街上慢慢走着。城中人雖然少,毛皮山珍的生意買賣卻依然貨滿盈門,他們都是依靠着熱市賺足腰包,這個時候也不過是掙幾個閒散銀兩罷了。
商鋪中最多見的就是野兔子的毛皮,這種小傢伙繁殖力強,毛皮柔軟舒適,雖說價格便宜些,卻頗受歡迎,再有就是山雞的翎羽,什麼羽扇、香囊、飾品、毽子多少都有其蹤跡,顏色亮麗,硬度也比一般家禽要好。至於狐、貂、野豬牙之類的物品就少之又少了,山上原就不多見,當地人只是圖個溫飽,可不想把它們趕盡殺絕,畢竟後世子孫還要在這塊地方世代延續下去。
林若雲拐過街口,這邊多是吃食,人也多了些。可讓她一眼瞧見的卻是在牆角處,一個極爲普通的卦攤。
桌面後頭坐着一個道袍裝扮的中年人,背靠着牆,閉着眼睛,手中執一稻穗正在挖耳朵,神情悠閒中透着幾分慵懶。在他身旁,一個小男孩蹲在地上,看似無聊的擺弄着手中的兩塊石頭。
林若遇看了看立在桌邊的白布杖幡‘指點迷途君子,喚醒久困英雄’!寫得含蓄,實則口氣不小,林若雲輕輕一笑,走了過去。
小男孩見有客人坐下,連忙扯着凳子上的男人,“先生,先生……”
“知道了,知道了!”算卦先生懶懶的應了兩句,眼睛才慢慢的睜開了一條縫,目光十分隨意的一瞟,問道:“姑娘,預卜何事?”
林若雲又是一笑,說道:“此刻之後,先生算出什麼便是什麼。”
“這樣啊……”算卦先生伸了伸胳膊,將稻穗丟在桌上,從旁邊抽出一張紙鋪在桌面,“還請姑娘寫一字來看看。”
林若雲拿起筆,在紙的最中央寫下了一個‘空’字。
算卦先生轉過紙張,細細看了片刻,言道:“空,上穴下工,穴乃棲身之所,工乃行土木之爲,合在一起便有安居之意。空,又做無講,乃心中無一物矣。不過……姑娘這個‘空’字,乃心滿神空!若尋常之人,心空即放下一切,心念歸始。可姑娘……”算卦先生又看了看林若雲,此時那半張不開的眼睛裡倒有一絲異芒,“姑娘心中滿滿是天下,神空亦非真空也,包羅萬象……大,實乃大也!”
“先生此話並未說到我心裡。”林若雲輕輕搖了搖頭,看了看這街上的來往行人,說道:“此城名曰冰松嶺,城中近月閒人頗多,何故?先生怕也瞭然於胸,閒人管閒事,天下人管天下事,又有哪個沒裝着天下呢,先生豈非虛言。”
“哈哈哈……”算卦先生突然將紙按在手掌下,肆無忌憚的大笑起來,“他們?哈哈,表象矣!不成事,難成事!”
林若雲嘴角微微一揚,說道:“不瞞先生,小女子現下爲一事困擾已久,這些年來我傾盡所能欲尋一人,此人與我萬萬分緊要,可天下之大,找一人如大海撈針,我已無策可對,還望先生能指點一二。”
算卦先生立刻止了笑聲,神情凝重,捻指細算……片刻之後,愕然大驚,竟突然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自覺不妥,又慢慢鎮定神色,謹慎道:“姑娘尊駕,實非我等卜卦算命之人能輕言一二的,望乞原宥!”
林若雲眼色微怔,見他緩緩落回座上,一副再不說話的樣子,只好就此作罷,取出紋銀一錠放在桌邊,起身離開。
男孩十分不解,望了望男人,問道:“先生,此女有何不同,爲何不卜之?”
算卦先生看着桌上的銀子和那女子遠去的背影,緊皺着眉頭,言道:“何爲算命?紫微斗數、面相手相,八卦六爻、奇門遁甲、占卜預測,算天地變數,卜人之吉凶……可有一樣,天機不可泄露!”
男孩抓了抓頭,眉皺得比先生還緊,似乎聽了這麼一大堆,也還是不明白。
算卦先生眯縫着雙目,將銀子拿在手中掂了掂,心中微嘆,此女子乃天命預卜天機也,如何能言!
“快,快收拾東西!”
男孩見他慌手慌腳的把桌案上的東西往包袱裡塞,也跟着幫忙收拾起來,“先生,這麼急是要去哪兒啊?”
“出城,此地不宜久留!”
二人逃命一般拎着全部家當匆匆拐進了一條巷子裡,剛跑了沒幾步,眼前突然冒出兩個男子,正好擋在他們身前。其中一個男子沉着臉問道:“方纔那女子都向你問了什麼?”
算卦先生一見不妙,逃是逃不了了,索性豁了出去,‘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哀求,“俠士饒命,我雖上無老可下有小,逼不得已混口飯吃,並非有意矇騙,錢銀還給你們,還望兩位俠士高擡貴手,饒了我和小兒的性命吧!”
兩個男子莫名其妙,這人氣都不喘的滿口胡言些什麼,他們只是想知道剛纔說了什麼而已啊。男子又立刻安撫道:“你莫怕,我們不是來要錢的,是問你那女子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算卦先生直起身來,一臉哭相,“她什麼都沒說啊,只是讓我說,我算出什麼她就聽什麼。姑娘家還能算什麼,無非是卜良緣又不好意思說出口,那我就胡言亂語一番了,她那麼漂亮自然是好話往上擡嘍,誰知她還真的給了錢,那我又怕她知道受騙再回來砸我的招牌,就趕緊收拾東西走了。”
良緣?
兩個男子愣了愣,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這個全身沒有半斤骨頭的江湖騙子,又氣又無奈,遂哼了一聲,便從他身旁繞過,走出了巷口。
男孩撇撇嘴,鄙視的看着男人,“先生,你真沒骨氣,說跪就跪。”
“懂什麼!”算卦先生站起身,掃了掃身上的灰,一本正經的說道:“講骨氣也要分時候,保住我這條命纔有你的飯吃,骨氣拿回去能燉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