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嚴洛川做夢也不會想到,陳書此刻的心思,已經完全改變。如果說剛纔她還有對他殘餘一點舊情,那麼現在,她心中的怒火卻已經完全把那一份最後的人性焚燒殆盡。
是的,憤怒,對於自己的“無能”的憤怒!
在熬過了那一夜痛苦的“儀式”、經歷這些天所見的種種怪力亂神之事、經受了唐友蓮對自己的“能力”的訓練之後,她自然知道了自己身上的巨大能量。加上窺視席倩部分的部分記憶而對於他們的深一層的瞭解,在她的估計裡,哪怕是唐友蓮和席倩聯手也不過能勉強勝她一籌,而且隨着接下來她自己的有意修煉,她肯定總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力量,殺死這些利用她的人,隻身遠走高飛,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掌控她、輕視她、踐踏她!
可是沒想到,剛纔那個姓韋的女生,居然輕輕鬆鬆地,就將她壓制住了。
那一瞬,陳書的“夢想”,忽然變得無比渺茫。
可是陳書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回到原來的狀態,重新成爲一個普通人,無所依持,戰戰兢兢地回到人間的普通道路上,過着平淡無奇的生活,到死,都逃不開柴米油鹽……
她忽然覺得很疲憊。
這原本是不該也不能對別人說的心裡話,但是,她已經沉默了很久很久——自從那一年離開了嚴洛川,她就再也沒有找到另外一個能真正託付自己的心事的人。儘管嚴洛川的意見時常與她相左,甚至讓她傷心,但是,也終究只有他,至少還能聽得懂她在講什麼。
“洛川。”她若無其事地開口,語氣是輕柔的。
嚴洛川聞言,徹底放下了心——陳書應該是想通了吧!“恩恩,我聽着呢。”
陳書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的。他也能從後視鏡上看到她的表情,很平靜,很淡然:“你還記得《傷逝》,是麼。”
這是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了。嚴洛川也不再表現出不耐煩的神色,而是認真地答道:“我記得,我第一次碰到你的時候,你爲你母校的話劇社改編的劇本,你還出演了子君,不過後來因爲那個演涓生的學弟臨場脫逃,你不得不隨便拉了我就上臺,我們只有三十分鐘的準備時間,可是我居然完全地記住了。不過,那也不是什麼多麼難記的劇本。”
“是啊。準確地說,那是《傷逝》和《孤獨者》的拼湊品。”陳書自嘲地笑笑。
那個故事前面的劇情就是《傷逝》裡面的,涓生和子君相愛,兩人私奔同▏▏居,但是社會的殘酷現實卻消磨了他們的理想。澆熄了他們的愛火,爲了所謂的“自由”,也爲了自己意想中的“新的道路”,涓生拋棄了子君,子君只能回到早已斷絕關係的家人那裡討生活,“在威嚴和冷眼下度過自己的餘生”。
下半段劇情則是借用了《孤獨者》魏連殳的故事,涓生在離開了子君之後。也並沒有找到一個好的出路,終於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墮落成了一個反▕動軍閥的幕僚,後來因爲親戚的“好心說親”,便想把子君接回自己的身邊,卻得知子君在回家之後沒到一年。就已經去世了。於是,涓生不久也鬱鬱而終。
這個故事……真的是帶有奇怪的預言感啊。
陳書不得不感覺,自己就是那個拋棄了子君的涓生,爲了生活墮落的涓生,出賣靈魂的涓生。
只是——嚴洛川並不是那個無助的子君啊。如果他是“子君”。那“子君”就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進步青年”,真正能完全獨立而且堅強的“新青年”了。
並且,“子君”還要代表“先進的、赤誠的青年們”,站到她這個“墮落的涓生”的對立面吧。
“你看,洛川,我覺得,我真的,就像那一個涓生,像魏連殳。只是不知道,出賣了靈魂之後,我是不是能這樣乾脆利落地死去,就像解脫一樣。”
嚴洛川的臉色瞬間蒼白,但是他還是得強作鎮定,道:“你不要多想,什麼這樣那樣的,你根本就是被那些傢伙挾持的,我知道。只要你跟我回去,你就什麼也不用怕了。等事情一過,我就帶你回湘西去,我們結婚吧。”
“挾持……結婚……”
古怪而淒厲的笑容在陳書臉上浮起,悲喜彷彿被狂風吹過的雲,變幻在她的面容上。
挾持麼?唐友蓮真的是“挾持”麼?呵呵,纔不是呢,他可是她家的“大恩人”,也是她的“伯樂”啊。如果沒有他,她現在又能是什麼處境?
真的啊,當一個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如果賊給了你活下去的能力,你就得認賊作父,要麼,就死,以死來證明,你爲了所謂的“大義”,可以無視一切包括生命。或許陳書的處境還沒那麼糟糕,但是在經歷了那種種的事情,看見了這世界的許多苦楚之後,陳書忽然覺得,“一無所有”和“無能爲力”是一個多麼讓人恐懼的狀態。
就像當初的嚴洛川,正是因爲他的“一無所有”,和“無能爲力”的逃避,讓她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至少,如果沒有他的推動,她的處境會更好一點的。
而這一切,光“結婚”,遠遠無法彌補她的創傷,更無法給她絲毫的安全感。
走到這裡,陳書已經無路可退,只能在黑暗的路上一路前進。
“結婚麼,你怎麼不早點想到呢。”陳書的笑,有些扭曲,“對了,剛纔那個女孩子姓韋,她叫什麼名字?”
“韋香途,芳香的想,路途的途。”
“打電話給她,告訴她你被挾持了。”
“陳書,別鬧了。”嚴洛川心裡一沉,“你想做什麼?”
“嚴洛川。”陳書的語調終於冷了下來。她低下了頭,劉海遮着眼睛,說出冰冷語句的脣卻帶着奇異的笑,“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眼前的場景驀然扭曲,嚴洛川不由得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