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十月十八日, 雨。
外面下着雨,我的心裡也下着雨。
今天就是我們約定離開的最後一天了,我等到了半夜, 也沒有等到他的出現。
我一遍遍的打開窗戶往下看, 卻是一遍遍的失望。
他答應過我的, 他一定會來的, 他一定會來的!
我重複着告誡自己, 他不會欺騙我。可是,可是父親的話,卻始終在我腦海裡迴響着。
小桃紅, 也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呢……既然有了她,何必又要捨近求遠, 卿哥會不會這樣想呢?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我應該相信他。相愛的兩個人之間要是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那還談什麼相愛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外面的天色開始發白了。而我, 整整等了一夜。
擡眼看向收拾好的行禮,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沒有來……
丙申年十月十九日,陰天。
心痛心痛心痛心痛心痛,無止境的心痛。
丙申年十月二十日,晴。
我等着你回來, 我等着你回來, 你爲什麼不回來, 你爲什麼不回來?
丙申年十月三十日, 晴。
回來回來回來回來回來……
日記本上, 寫着無數個回來,整整好幾頁。最後的字跡, 將紙張都給劃破了,可見當時寫日記的人心情是在劇烈起伏着的。
然後,剩下的紙張,就全是空白了。一本日記,在潦草的劃下無數個回來之後,戛然而止。
雲間紗闔上日記本,心情很是複雜,還有一點點悵惘。
顧玉晴,就這麼等了一輩子嗎?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啊!
遙遙的,似乎有女子輕輕的歌聲,響了起來:“我想着你回來,我等着你回來。你爲什麼不回來?你爲什麼不回來?還不回來,讓我開懷。還不回來,熱淚滿腮。樑上燕子已回來,聽見春花爲你開……”
一道紅色的窈窕身影,從虛空中浮現。她來到雲間紗面前,伸出纖長的手,蓋在她的雙眼之上。縹緲的若有似無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鬼魂的記憶,你可以看到嗎?這所老宅子的記憶,你可以看到嗎……”
雲間紗只覺得眼前先是一片黑暗,然後,漸漸的浮現除了景物和人物。就像是一幅畫卷,徐徐的被繪製出來。
是一間看起來非常精緻華麗的閨房,窗戶打開着,有金色的陽光照了進來。
穿着紅色繡花旗袍的女子坐在牀上,面色蒼白,兩眼無神,陽光彷彿照不到她身上來。
雕花木牀掛着鵝黃色的紗帳,輕風吹拂,輕紗不斷的拂在她臉頰上。陽光和風的生機勃勃,愈發映襯出她的死氣沉沉。
她就這麼坐了很久,一動不動,就像是一座雕像一般,完全失去了生氣。
忽然,門被打開了,走進來一個穿着長袍馬褂的中年男人。他跟牀上坐着的女子一樣,長着鵝蛋形的臉,只是更有輪廓一些。想必,這就是顧老爺和顧玉晴了。
顧老爺看着顧玉晴,開口道:“你到底還在跟我犟什麼?那個戲子已經走了,不會回來了。而你,也該出嫁了。馬家比我們顧家還要更有錢有地位一些,能嫁到他們家,是你的福氣,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顧玉晴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完全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任由顧老爺在那裡自說自話,誇讚着馬家的權勢和地位。
良久之後,她終於開口,喑啞的說道:“我不會嫁人的。”
顧老爺吹鬍子瞪眼睛:“那可由不得你!這門親事是我跟馬老爺商量妥貼後定下來的,怎麼能不算數?”
顧玉晴忽然笑了起來,淡淡的,帶着幾分諷刺和自暴自棄:“屍體他們也要嗎?”
顧老爺氣急敗壞:“你少拿這個來威脅我,你就是死了,也得給我嫁過去!”
聽了這話,顧玉晴看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來,疾步跑到窗前,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了下去。
只聽外面傳來沉重的落地聲,將顧老爺嚇得呆住了。好半天之後,他才跑到窗口,將腦袋探出去往下看。地面上,顧玉晴仰面朝天躺在那裡,雙眼緊閉。血倒是沒有,兩層的高度應該還是死不了人。但是,也足夠將他震住了。
她是真的懷着必死的決心的。這樣的女兒就算是嫁到了馬家,也不過是替家族惹禍而已。
不知道怎麼想的,顧老爺竟然沒有將顧玉晴送去醫院。他叫了兩個僕人將顧玉晴擡回了房間,然後,請了一名醫生到家裡來看診。估計,是想着家醜不可外揚吧。
穿着白大褂帶着圓眼鏡的醫生給顧玉晴看診了一回,轉頭對顧老爺說道:“內臟沒有大礙,腿上的骨折,就只能等着它自己慢慢的癒合。再怎麼的,也得要三五個月才能痊癒。”
只是骨折,真算是運氣不錯了。
送走醫生,顧老爺來到顧玉晴的牀前,冷冷的看着。半晌之後,纔開口說道:“我不再逼你嫁人了,從此以後,我就只當沒有生過你。這個房間你也不必住了,我會把頂上的塔樓修一修,你能起身了,就搬過去吧。”
牀上的顧玉晴沒有回答,等到顧老爺離開之後,她才睜開了雙眼,茫然的看着天花板。許久之後,露出了一個苦笑來。
“也好。”她對着空氣輕輕的說道。
過了幾天之後,她就搬去了頂層的塔樓居住。飯菜自有僕人送上來,也不跟她說話,就當她是個隱形人一樣。想來,是得了顧老爺的吩咐。
她整天整天的站在窗口,看着下方的樹林,癡癡的等待着。
她的嘴裡,常常哼着一首歌:“我想着你回來,我等着你回來,你爲什麼不回來,你爲什麼不回來……”
唱膩了,她就穿上長長的水袖,學着柳卿的樣子,一邊舞動水袖,一邊哼着唱詞。
顧家的人都當她不存在了,她自己也不主動要求下樓。就日日夜夜困在這塔樓裡,一年又一年。
蹉跎了年華,虛耗了青春。
隔了好幾年之後,顧老爺終於踏足了塔樓。不過,卻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怒氣衝衝的看着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精神恍惚的顧玉晴,呵斥道:“你有完沒完?整天不是哭就是唱,還大晚上的穿着白衣服跳舞,弄得大家都說我們顧家鬧鬼,真是荒唐!”
顧玉晴的精神明顯有些不正常了,面對着幾年不見的父親,她只是看着遠方,自顧自的哼着歌:“我想着你回來,我等着你回來……”
顧老爺越聽越生氣,忍不住大喝道:“老子叫你別唱了,你,你你你真是我顧家的恥辱!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不知羞恥的東西!”
顧玉晴終於不再唱歌,卻仍舊看着遠方,低低的說道:“爹,柳卿真的是離開了嗎?你沒有騙我?”
聞言,顧老爺愣了愣,道:“自然是真的,都過去這麼久了,他都沒有回來找你,這事情還不是明擺着的嗎?”
顧玉晴站了起來,走到顧老爺面前,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道:“爹,你真的沒有騙我嗎?”
顧老爺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了,斥道:“沒有,你問夠了沒有?”
顧玉晴眼神恍惚,輕輕的說道:“我昨天夢見他了,他一身都是血,頭上破了老大一個口子,看着我不說話……他是不是給我託夢來了?”
顧老爺眼裡閃動了一下莫名的神色,語氣緩和了一些:“這是因爲你白天胡思亂想得多了,所以纔會做那樣的夢。他跟那個小桃紅,不知道在外面過得多麼快活呢,估計孩子都有了。”
顧玉晴搖頭:“不,他一定是出了事,所以纔不來找我。爹,你是騙我的,對不對?”她的神情忽然狂暴起來,猛的撲到顧老爺身上,嘶聲喊道:“你是騙我的,你騙了我,你這個騙子——”
突然狂暴起來的她嚇得顧老爺有些驚惶失措,想要掙脫,竟然一時間掙脫不了。瘋子的力氣比常人大,也許是真的。慌亂中,他伸手拿起旁邊紅木高几上一隻青玉飛馬雕塑,朝着她的頭上用力的砸了過去。只聽砰的一聲響,她鬆開了掐在他肩膀上的手,軟軟的倒了下去。有殷紅的鮮血,汩汩的從她頭髮間流淌下來。很快的,就聚集成了一灘刺目的紅色。
青玉雕塑掉落在地,顧老爺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兒,整個人都傻了。半晌之後,他蹲下來,將手指放在她的鼻端。然後,整個人猛的一縮,冷汗都下來了。
顧玉晴安靜的躺在地上,閉着眼睛,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像是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驟然間就枯萎了。
顧老爺看着她,伸手抱住自己的腦袋,無聲的哭了起來。眼神裡,帶着顯而易見的恐懼。
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這可是天大的家醜啊!出了這樣的事,他以後該怎麼出去做生意跟人交際?——不,這件事絕不能傳出去!
他放下手,看着躺在地上似乎完全失去了生機的人,眼神漸漸變得冰冷起來。這個樣子的他,顯得非常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