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聖壽前幾日,皇帝罕見地下了一道諭旨。
諭旨中明言,從前皇帝祭天行禮之時,都是在祭壇之外就下御輦,然後步行到寰丘祭壇前的拜位上的。
可是從這一年起,皇帝打算自己給自己改了規矩去,不再步行那麼遠。
皇帝解釋這原因是“今自念春秋已越六旬,其於動容周旋,差不能及前”。
一向身子強健,從不顯蒼老之態的皇帝,卻在這一年忽然公開承認自己老了……這道旨意下得,別說前朝後宮都是驚訝,便連婉兮也覺意外。
此時的婉兮都還不知道,便如這一年年初君臣聯句用了《耕織圖》爲主題一樣,皇帝此時自己服老,已是在悄然爲明年立儲之事做鋪墊了……
唯有皇帝服老,立儲之事才迫在眉睫。
尤其是皇帝在祭天之禮上,承認自己老了,這便是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上天所知。叫上天也允准他的立儲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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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倒是怕皇上心下蕭索,待得皇帝下了朝過來時,婉兮還特地捉着皇帝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含笑道,“爺哪兒就如年過六旬的老人家去了?”
婉兮說着,含笑將皇帝給推到穿衣鏡前去,她躲在皇帝背後,露出一顆頭來,“我瞧着皇上比我還年輕呢……”
皇帝心下又是愀然而痛,手上用勁,竟是捏疼了婉兮去。
“你又亂說!”皇帝伸手將婉兮的頭給摁回去,用他昂藏之身將她給徹底遮住,不想叫她當真去照着鏡子數她自己面上的皺紋去,“又忘了你自己比爺小多少歲去?還要跟爺比,那爺纔要‘老羞成怒’了去!”
婉兮伏在皇帝背上,輕聲地笑,“爺還‘老羞成怒’?那我倒更想看看啦~~爺害羞的樣子,可不是誰都能看得見的。”
“呸!”皇帝背手去拍了婉兮腦門兒一記,“就不給你看!”
婉兮自也不檢查,只貼在皇帝背上,兩隻手繞過來環住了皇帝的腰去,“爺就算當真年過六十又怎樣?看着也不像~~再說天子可都是萬歲、萬歲、萬萬歲,六十歲算什麼去,不過恆河之中一粒沙。”
皇帝不由得微笑,牛回頭去居高臨下凝視婉兮,“連《金剛經》都給爺搬出來了,嗯?”
“恆河沙數”就出自《金剛經》。
“若爺的壽數真能有那麼多,爺就隨意兜起一袖沙子來,都倒進你的懷中。”
他不怕他自己年老。作爲皇帝,他已然年過六旬,已經快要追平皇祖父去,他心下已然知足;他反倒更放心不下婉兮去。
她本就生得纖弱,這幾年尤其更見憔悴。每每命如意館的畫師爲她畫像,畫師們呈上來的樣稿,都惹得他發脾氣,幾次都給擲了出去,更險些治罪去。
——不爲別的,只因爲在畫師們的筆下,九兒的憔悴更是凸顯,叫他都無法繼續逃避下去。
原本,每日裡相處着,她容顏之間的憔悴倒不那麼明顯,他也想糊弄自己,只說她是天生就纖弱,到了這個年歲,臉上更容易顯老些罷了;
再說她爲他誕育了最多的孩子,那幾乎是一年一個的頻率,難免叫女人更容易看着憔悴些。
他自都能無視這些,他自不在乎她的憔悴——總歸在他心中,她永遠都是那個比他小了十六歲的小女孩兒去。
可是畫師們一旦畫出來,那現實就總是擂得他心痛萬分去。
越是到近來,給她畫像還是不畫像,越發成了他最深的掙扎。
“我告訴你爺爲何不顯老,”他小心藏起心事,繞着圈兒地說,“是因爲爺中年發福,這張臉圓了,這便將面上的皺紋都給撐開了去。”
婉兮不由得笑彎了腰,想起小十五那張圓糰子臉。皇上說了他們父子倆最相像,婉兮哪兒否認得了呢。
皇帝忍住嘆息,輕聲道,“以後你每頓飯都多用半碗,將自己也養得白白胖胖的,那就跟爺一樣不顯老了。”
婉兮含笑點頭,卻又搖頭,“可惜我是幹吃不胖的類型,總歸比不上爺的福氣去。”
皇帝一瞪眼,“誰說你幹吃不胖?若你當真幹吃不胖,是怎麼生下小十五那白圓糰子去的?他像爺,他何嘗就沒你的痕跡去?”
婉兮可不想惹皇上不開心,這便含笑點頭,“好好好,那我從明兒起便多吃半碗。總歸若我份例裡的米不夠吃的話,我儘管朝爺要去!”
皇帝這才悄然鬆一口氣,握緊了婉兮,“儘可着你來要!你要是能再多要一倍出來,爺還反倒歡喜了去!”
這一晚皇帝格外逞能,抵着婉兮,沙啞的呢喃,“……爺就叫你瞧瞧,什麼叫老當益壯。”
倒是婉兮只能一個勁兒地求饒,“爺這是初入洞房纔是。”
皇帝心旌搖曳,壞壞道,“……還‘初入洞房’?傻丫頭,爺這就這一會子都進了好幾十回了。怎地,這就叫爺折騰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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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這一晚的餘韻,皇帝次日再去給皇太后請安,心情便輕鬆多了。
皇帝今兒是特地帶着惇嬪一起去的暢春園,到皇太后眼前時,皇帝的目光時不時地含笑繞過惇嬪去。
分明是一副含情的模樣。
雖說皇太后有些遺憾,這個叫皇帝兒子喜歡的人不是順嬪。不過好在惇嬪也是她身邊走出去的,倒叫皇太后欣慰了些。
皇太后一高興,便也特地選了一對銜珠的金釵,賞給惇嬪去。
皇帝看着也是喜歡,便道,“等過年的時候兒,你就戴着。皇額娘賞的,可不能束之高閣,總得時常戴着,纔是孝心。”
皇帝說着,拿過金釵來,親自幫惇嬪戴上。
惇嬪臉頰緋紅,眼波粼粼流轉。
皇太后看着更是高興,輕輕拍手道,“總歸年輕,看着真是好看。”
皇帝淡淡垂眸,話題一轉,“月食的緣故,兒子找見了。還請皇額娘不必懸心——此事與皇額娘無關,皇額娘儘管安心賀壽,以及穩穩當當過年吧。”
皇太后一驚,眉毛高高挑起,“哦?”
知子莫若母,皇太后情知這必定是兒子又使了什麼心眼兒出來。
只是可惜,她年紀太大了,如今腦筋越發不夠使。便是親孃,也猜不透兒子又使了什麼招數了。
皇帝斂起笑容,臉沉似水,回眸盯一眼惇嬪,“凌之,你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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惇嬪一個哆嗦,硬着頭皮給皇太后行雙蹲禮,“……回皇太后,妾身、妾身親耳聽見,順嬪她詛咒皇貴妃娘娘。”
皇太后大驚,猛地一拍桌子,“惇嬪,你小心說話!”
惇嬪嚇得跪倒在地,淚已跌落,“妾身不敢欺瞞皇太后、皇上……妾身是當真親耳聽見的!”
皇太后眯起眼來,“幾時的事?”
皇帝眸光幽然流轉,也不說話,只盯着惇嬪。
事已至此,惇嬪夾在皇帝和皇太后之間,已經沒有了進退的自由。
她曾經想過要依賴皇太后,進宮九年來她也的確是這麼做的。可是九年過來了,皇太后沒能幫她得着皇上的恩寵;更何況在皇太后心目中,她永遠都比不上那兩個鈕祜祿家的格格去……
她便是再想依賴皇太后,心下卻也該明白,如果再只想着依賴皇太后去,那也許她還要再等九年……
皇太后便是皇上的親孃,可是皇上卻也跟皇太后隔着一層肚皮去的,皇太后雖說可以一定程度影響到皇帝,尤其是在後宮冊封之事上;可是皇太后卻不能盡數支配皇上去。
事到如今,她越發明白,想要得到皇上的恩寵,她指望不了皇太后去。
唯有皇上自己,唯有皇上想要對她好,纔有她的指望兒。
況且皇太后已經年過八旬,這樣的壽數還能再持續多久呢?
故此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間,她終究還是明白,該做何樣的選擇去。
惇嬪登時聲淚俱下,擡眸悄然望了一眼皇帝,這便哽咽道,“……就是九月初的事。皇貴妃的千秋令節就在九月初九日,那會子皇貴妃娘娘剛親自爲九公主操持完婚事,本就疲憊;而彼時皇上正奉着皇太后還在熱河,故此宮裡的規矩便鬆了。”
“皇貴妃千秋令節那日,妾身等去給皇貴妃娘娘行禮,親眼看見皇貴妃形容憔悴,這便叫好事之人心下自以爲皇貴妃她,她……身子不好了。”
“那晚皇貴妃宮裡的酒宴散了,回到宮中,妾身就聽見順嬪藉着幾分酒意,奔進小佛堂就說了那不該說的話。”
惇嬪也夠聰明,雖說按着皇上的意思說了,卻也給順嬪多加了一個“藉着酒意”的理由去。
惇嬪說着伏地,“皇貴妃娘娘此時爲六宮之首,妾身等本該尊敬、仰戴,可是順嬪卻因了醉意說出覺着皇貴妃命不久矣的話去……又是在佛前說的,想來上天聞之而怒,這纔有幾日後的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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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都驚住,挑眸愣愣望住兒子。
皇帝垂眸而立,“今年月食之虧嚴重,兒子叫羣臣行救護之禮,就是生怕此事叫皇額娘您懸心去……可是兒子也沒想到,這事竟然是與皇額娘出自同門的順嬪引起來的。”
皇帝深吸口氣,“兒子知道,便是看在皇額孃的面上,兒子也不能公開懲治順嬪去,更不能叫順嬪這事兒傳揚出去……可是兒子想,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身爲天子,兒子一向賞罰分明。此事既然出了,兒子便不能無視。”
皇帝說着在皇太后面前撩袍跪倒,“兒子啓奏皇額娘,兒子打算叫順嬪單獨供奉太陰君一年,每日茹素吃齋,爲此贖罪。”
皇太后心下也是狠狠一顫。
“皇帝啊,惇嬪也說了,那日順嬪她是藉着酒意才說錯了話!”
若是當真叫順嬪單獨去供奉太陰君了,那跟將她打入冷宮幽禁,又有什麼區別去了?
皇太后閉了閉眼,“要過年了,別在這會子在辦這樣的事,叫咱們都能順順當當過個年,不行麼?”
皇帝垂首想想,便也恭敬道,“皇額孃的懿旨,兒子豈敢不遵?只是……爲了順嬪,兒子從今往後也不想再聽見宮中再有人嚼舌根子,再度說起月食之事來。”
皇太后深吸口氣,“那是自然,我也何嘗不會這樣想!我不管你那邊,不過我的壽康宮和暢春園裡,倘若有人敢再說起此時,我便第一個不容!”
皇帝滿意點頭,又道,“兒子可以不降順嬪的位分,可是……兒子自然便也不能再晉順嬪的位分了。兒子還請皇額娘體諒。”
皇太后也輕輕閉上了眼,無奈地點頭,“……也都依你就是。”
皇帝伸手握住母親的手,軟言勸慰,“皇額娘放心,便是順嬪無德,兒子也依舊記着皇額孃的訓導,兒子會在以後的八旗名門閨秀中,着意挑選合適的新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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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得了滿意的結果,笑擁惇嬪而去。
皇太后目送兩人的背影,一時間只覺心更老去十年。
“安壽啊,你說說,皇帝他這是什麼意思啊?”
安壽也老得眼睛有些花了,眯眼看了半晌,才緩緩道,“老奴忖着,皇上的意思啊,是說順嬪娘娘沒有當皇后的德行……”
皇太后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他就是這個意思。如今後宮裡這年輕的一輩裡啊,原本滿洲名門閨秀裡,也就順嬪原本還最有希望。”
安壽只能安慰,“不過皇上也說了,他還會着意挑選新人,不會叫老主子您失望去的。”
皇太后疲憊地垂下眼簾來,“可是那要三年一選啊,我都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見那一天去。”
安壽忙道,“怎麼不能?老主子如今壽數之高,已是古來後宮之冠了!”
皇太后想笑,卻有些笑不出來,末了只能是嘆了口氣。
“……按說凌之也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如今能得了皇帝的寵,也是好的。只是可惜,凌之也是漢姓人,同樣是包衣女,這便怎麼怎麼都不能入主中宮去。”
安壽猶豫了下,便還是說,“如果老主子您肯爲惇嬪主子改改這規矩……?”
皇太后一拍桌子,“那怎麼行呢?倘若我能爲凌之改了這個規矩去,那皇帝他自然樂不得地正好順水推舟,乾脆直接再進封了他的皇貴妃去!”
惇嬪終究與皇貴妃是一樣的出身啊,若惇嬪都符合了規矩去,那皇貴妃自然也就更符合了!
安壽只能嘆氣,“不管怎麼樣……惇嬪主子好歹還能得着皇上的恩寵,這就是難得的了。”
已經有多少年了,這後宮裡只見皇貴妃一個人生,再沒有旁人有機會了。
那麼多年輕的主位們啊,哪兒能都是不能生的,說到底根本是皇上根本就不給恩寵啊~~這樣的情形,在古往今來的後宮裡,也都實在有些太古怪了去。
皇太后點點頭,“是啊,好歹還能有惇嬪這麼一個兒。”
皇太后卻說着還是嘆了口氣,“可是你瞧,怎麼局面還是變成了,皇帝寧肯選漢姓包衣女去,也不肯要滿洲名門閨秀啊?”
“還有這個凌之……她原本是我身邊的、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原本跟我一條心吧,可是卻終究還是幫皇帝說話去了。”
“這就像啊,我好容易栽培出來的一個人,結果反倒被皇帝給搶過去了呢,啊?”
安壽知道老主子難受了,這便趕忙勸道,“瞧老主子您說的~~皇上又是誰啊,皇上是您的親生兒子,皇上他原本跟您就是一條心的。便是惇嬪主子與皇上好,那不也是孝順老主子您哪?”
皇太后將安壽的話又咂摸了咂摸。
道理是那個道理,母子原本是二位一體來着;只是啊……也許從孩子降生開始,到他漸漸長大,終究與她割裂開來,隔心隔肺了去啊。
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媳婦兒,就更是一顆心都朝外去了啊~~
皇太后也是越想越懊惱,便也忙收住了心神,不願再往深想了。
外頭有人來通稟,說十五阿哥來給皇瑪母請安了。
皇太后心頭這才振奮了一下兒,忙道,“天兒冷,別叫他在外頭站着,快叫進來!”
披着一身清雪,十五阿哥永琰快步走進,在門檻外撣了撣身上的雪花。
虛齡十三歲的少年,已有俊逸之相。
尤其是他身上這會子穿着紫貂的端罩。紫貂的皮板兒油黑湛亮,雪花則輕盈雪白,在他利落的撣落之間,純白雪花從油黑貂毛上輕盈飛起,黑白乍分,煞是好看。
這紫貂的皮毛除了保暖之外,還有個特點——不沾雨雪。不管落了多少,只需一撣,全都順滑而下。故此紫貂皮成爲大清皇室最尊貴的皮毛,皇帝與皇子的端罩纔可用紫貂。
永琰的這件端罩是皇帝在皇太后聖壽慶賀禮前一日,親自賞給的。皇帝爲此還特地下旨說:“皇十五子年已長成,業經賞與端罩。致祭奉先殿,亦著開列。”
從這一道旨意開始,永琰便已經不是小十五,而是長大成人、正式登上大清歷史舞臺的十五阿哥永琰了。
皇帝親自賞給端罩,並且從此在奉先殿行家祭之禮時,永琰都可在列。
皇子穿端罩不稀奇,皇子參與奉先殿家祭也是老規矩——特別的是,皇帝還要特地下一道諭旨來說這件事。
這倒是皇子之中,從前未曾見過的。
況且這旨意,偏是發生在皇帝在祭天禮時,強調自己老了……
前後呼應,越見皇帝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