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降此旨,只是九爺如何是甘心無功而返的人?
況且他爲當朝首揆,皇上派他親自來雲南,這便是朝中已經別無可另派之人。若他就這樣收兵回去,如何面對皇上,又如何能面對二十年前憑大金川一戰的功績所奠定的今日的一切去?
他不能輸,也輸不起。
雖說皇上已經爲他找到了退路,言辭之中已經是在幫他開脫,就爲了能讓他放下包袱,肯退兵回京去……可是皇上越是爲他着想,他卻越不能這樣做啊!
可是此時副將阿里袞病亡,許多官兵不是負傷就是患病,已無力再向阿瓦進攻。傅恆於是集全力圖謀奪取阿瓦城北五百里的老官屯,以迫使緬甸乞降。
老官屯前臨大江,緬軍在江東西岸周圍二三裡的地帶樹立了許多高大的木柵,柵外掘三重壕溝,溝外又橫放大木頭,使尖利的樹枝朝外成鹿砦,使人無法通過。這是緬軍的慣用之法。
傅恆先命部下修築土臺,將大炮置放臺上,向敵軍陣地轟擊。
炮彈雖然將木柵擊穿,但它卻不塌落,而破損處又隨即被緬軍修補好。傅恆見此法不能奏效,就又“屬生革爲長絙鉤之”,但力急繩斷不能倒其柵。隨後他又派士兵“代箐中數百丈老藤,夜往鉤其柵”,使數千人曳之,但藤卻被緬軍用斧砍斷,此法又失敗了。
雖然屢次失敗,傅恆仍不甘心,就又施用火攻,“先爲杆牌御槍炮,衆挾膏薪隨之,百牌齊迸,逾濠抵柵,而江自四更霧起,迄平旦始息,柵木沾潤不能爇,兼值反風,遂卻”。
最後,傅恆又派士兵挖地道,埋火藥轟之,然而火藥引爆後,雖然“柵突高起丈餘,賊號駭震天”,但隨之落平,“又起又落者三,不復動,蓋柵坡迤下,而地道平進,故土厚不能迸裂也”。
此時,九爺已經因急,而犯了兵家大忌,一味只知剛猛向前,非要奪下老官屯來,卻忘了用兵之策也應時刻留有轉圜的餘地。
此時若以小部兵力繼續圍困老官屯,而以大部兵力從江西岸直攻阿瓦,還有扭轉不利戰局的可能,但他卻堅執統軍非取老官屯不可,於是清軍陷於進退兩難的因境之中。特別是日趨加重的瘴氣,使清軍大量減員,傅恆在給乾隆帝上的奏報中說:“奈因本年瘴癘過甚,交冬未減。原派各營兵三萬名,滿兵一千名,見計僅存一萬三千餘名。”
皇帝接到奏報,當日都沒用膳,將自己關進佛堂去。
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急?可是她更明白,皇上這一生極少如此,而今日既然如此,是真的遇到困境了。
她是女人,終究沒有本事爲皇上和九爺的戰事籌劃。她這會子若堅持非要去見皇上,說不動反倒更加會觸動皇上那根屬於男人的、不願被人看見敗績的心絃去。
她便摁下了自己想要去陪伴皇上的心思,只喚了小十五來,親自準備了些酒膳、餑餑,裝好了食盒,食盒外頭又套好了保溫的套子,叫十五拎去。
“你去了也只准跪在外頭等着,不許入內,更不許打擾。你皇阿瑪心下有準兒,他到了該出來的時候,自然會出來。”
“食盒外頭都有套子,你只管放心,涼不了。你便絕不可以因膳食涼了,而去主動叩門……圓子告訴額涅,你記住了麼?”
小十五認真點頭,“兒子記住了,額涅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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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十一月的,叫小十五去跪在佛堂門外,婉兮如何能不心疼啊?
可是小十五也長大了,十歲的皇子該爲國、爲皇父、爲肱股之臣九爺,盡這一份心去。
皇上和九爺都在戰事中煎熬着,身爲皇子就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安樂,叫他跪在寒風冰雪裡,才能叫他這一生永遠都忘不了這個夜晚的寒冷、孤單和決絕。
當皇子的,或者說有朝一日有望登上大位的儲君,該有這樣的經歷。
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之位,永遠都是孤單一人,得學會自己溫暖自己,自己鼓勵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陪伴自己。
總要在各種各樣的絕望裡,自己堅持過來,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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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五這般跪在佛堂外面,御前的太監和侍衛們都受不了了。
哈哈珠子太監如意,跑去給小十五端炭盆來,被小十五喝退;魏珠和王成等人要斗膽進去回稟皇帝,也都叫小十五給攔住了。
等皇帝從佛前起身,猛然看見跪在門口的小十五時,小十五的頭頂已然一片雪白。
那是夜晚寂寥的月色,與雲南的同一個月亮投下的光輝;那也是北地京師落下的清雪——卻是雲南今時今夜,看不見的啊。
皇帝重重一震,急忙奔出門去,解開自己的端罩,將小十五給摟了進來,用他當父親的體溫給小十五暖着。
父子二人都不用說話,各自都明白彼此的心情。
父子兩個就在這個寒冬十一月的夜裡,站在一天一地的白月清霜裡,相擁而立。
這個家國,從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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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帝終於傳旨給雲南:“我兵與其曠日持久,多傷勇士,不如相機徐圖。即令已得老官屯,亦當計出萬全。阿瓦爲緬匪巢穴,固守必甚;現在軍營人少,奎林(明瑞的兄弟)、鄂呢濟爾噶勒等,亦皆受傷,尚需調養。即令由京派人前往,已屬無及。”
“若不悉心籌畫,恐有疏失。況此次大兵,已將戛鳩、猛拱、猛養、等處收服,軍威大振,徹兵不爲無名。”
“傅恆等於拏獲賊人內,擇其明白者,諭以緬匪罪重,理宜全行殲戮;但大皇帝好生,不忍盡殺,爾等告知懵駁:悔罪投誠。將軍等即遵旨徹兵。”
“如此曉諭後,將兵馬船隻籌備,由新街一路分隊而回……總之辦事之道。固不可輕徇衆論,亦當審時度勢,勿徒執已見也。著密諭傅恆等知之。”
皇帝這一道諭旨是密旨,只給傅恆一人看的,並不明發。
這道諭旨裡,皇帝用心着實良苦,已經是爲九爺籌劃好了一切。皇帝甚至已經暗示九爺,就算撤兵,也並不會治罪,皇帝自會幫他全了這一世的英名去。
皇帝甚至苦口婆心勸九爺,不可固執己見,這一次一定要聽他的話,該撤兵就趕緊撤兵回來。
這樣的殊恩,與皇帝從前在歷次大戰中都斬退縮的大臣截然相反,足見皇帝不顧一切想要保全九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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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因緬甸之事已經如此,但是回到後宮來,到了婉兮面前,依舊是笑着的。
依舊是往年開開心心與婉兮商量如何給皇太后賀壽,又如何籌備過年的那個皇帝。
今年更有小七釐降之事,故此關於小七的事情商量得就更多。
十一月二十八日,內務府上奏,爲七公主建公主府一事。
內務府官員選中了慧賢皇貴妃那位兄弟高恆曾經的府邸。高恆爲鹽政貪官,又是慧賢皇貴妃的兄弟,有錢又有地位,其府邸的奢華靡麗,又豈爲一般大臣的府邸可比?
內務府官員請奏,按照公主府的規制,將高恆府邸進行改造:“共房200間;再添安影壁屏門一座,影壁一道,院牆湊長八十二丈;並拆墁甬路,海墁散水,以及油飾糊裱等項,共估需物料工價銀八千七百八十九兩零,請向廣儲司支領,委派官員及時備料,明春興修。”
“你可滿意?”皇帝凝視着婉兮,“房子間數算不得多,可是這宅子要緊的是其精美富麗之處,倒不在間數多少。”
婉兮含笑垂首。她知道皇上是在隱約問她,小七這公主府與和敬公主之間的對比去。
和敬公主是孝賢皇后所出,是目下唯一的固倫公主,其公主府的規制自然應該最高。
和敬公主府房爲二百三十九間(這個“間”不是一座房子,是古建築四個柱子圍成的那麼個空間哈),看起來數目的確是比小七的多一些。
但是和敬公主府,是以原來的恭愨長公主府邸改建而成的。
乾隆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當時的首揆訥親,與傅恆、三和等聯名上奏,說:“查得鐵獅子衚衕舊有恭愨公主府一座,計房一百五十間,其房無多,且有傾圯坍塌之處。”
一座廢棄多年的、和碩公主的府邸,只是要這麼個地方兒而已,其原本宅子已經沒什麼可以借鑑、使用之處。哪裡比得上高恆的宅子,高恆剛獲罪,這宅子是剛收回來的,其堆銀子造出來的精美絕倫之處,自數不勝數。
便是數目字兒上少那麼幾間,質與量的差別,誰還會爲了這數目字兒而去捨本逐末呢?
況且這會子正是國有大事,皇上還能爲小七籌劃如此,婉兮又還有什麼可爭的去?
婉兮便笑,“高恆的宅子,剛收回官中,正是最熱乎的時候兒。就算爺不說,我也能猜到,必定有多少人盯着這宅子呢。”
“爺卻將這宅子大半都給了蓮生去,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去?再說公主府的營建,早就有定製,只需內務府大臣們遵着定製來辦,自沒有差的。”
皇帝含笑點頭,握過婉兮的手來,欣慰地拍了又拍。
“咱們蓮生的性子跟你一樣,從來不爭不搶。可也就是因爲如此,爺反倒要給最好的!高恆的宅子,是他將在兩淮鹽政時候的貪墨的銀子都給花用在修葺着宅子上頭了。其精美處,某些地方兒甚至不輸給宮裡……這便給咱們蓮生住着去!”
婉兮忙含笑道,“可是蓮生卻一向都是素淡的性子,爺將這樣奢華的宅子給了她去,倒未必對蓮生的性子不是?不若留着賞給喜歡奢華的孩子們去,爺儘管從官房裡挑一處素淡的給她也就是了。”
皇帝哼了一聲,“爺偏不的!那些想要這宅子的,爺纔不給!而蓮生再喜歡素淡,這新嫁之後的公主府啊,也還是鄭重些兒纔好。”
皇帝深深凝眸,“終究,蓮生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是你進宮之後十多年,咱們纔好容易得來的孩子。她對爺的意義也是非比尋常……爺說過,要給蓮生最好的,這宅子也必定要是最好的去。”
婉兮含笑點頭,“我自然都知道……爺給蓮生的安排,從來都是最好的安排。總歸有了爺顧着,我自再沒什麼不放心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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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皇帝旨意下達,終於聽到了迴響。
緬軍在朝廷大軍的攻勢下,也日感震懼;加之阿桂的戰船又截斷了東西岸緬軍之間的聯繫,他們也不願再打下去了。
緬甸主動派人向清營遞送文書,請求雙方選擇一適中地點,商談休戰罷兵之事。
傅恆集衆將商量對策,阿桂和其他將領皆“以兵多染瘴,日有死亡,爭勸受降撤兵”。傅恆雖不願以議和結局,但也苦無其餘良策,只好聽從諸將的意見。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的談判,雙方終於達成休戰撤兵協議。
同年十二月,傅恆上奏,說緬甸方面答應清方提出的十年一貢的條件,請求皇帝批准協議。皇帝本來就已下令暫行撤兵,現在緬方又答應向朝廷進貢,下旨允准。
持續數年的戰爭,終於宣告結束。
皇帝依舊牽掛九爺的病情,傳旨:“此際傅恆病勢如何?深爲廑念。大功已竣,惟宜善自調養,緩程來京。著派御醫陳世官、同伊子福康安,馳驛前往調治。”
此時的陳世官,從前些年多伺候內廷,爲嬪妃診治生育之事的婦人科太醫,漸漸也開始託付給爲大臣醫治之職。這一個月裡,皇帝先派陳世官爲患病的吏部侍郎診治,此時皇帝連傅恆這樣重臣的瘴痢之症都交給他來看診。可見皇帝對陳世官的越加信任和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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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五年,皇帝六十大壽之年。
正月初五日,皇帝正式下旨:“七公主本年下嫁成禮,著封爲固倫公主。所有應行典禮,著該衙門照例辦理。”
皇帝此旨意一下,前朝後宮又是一片大譁。
自大清入關以來,因大清皇室也越來越接受中原漢家的嫡庶之分,故此入關之後,固倫公主只作爲皇后所生公主的封號和品級;皇后之外,其餘位分的主位所出的公主,一向皆初封爲和碩公主。
婉兮雖爲皇貴妃,可是以婉兮的家世,這七公主本該初封只爲和碩公主。
便是皇上會顧念皇貴妃爲大清生封的皇貴妃,且無皇后在的皇貴妃,實際上執掌後宮的皇貴妃……也可以再進封七公主爲固倫公主也就是了,卻怎麼都沒有初封就是固倫公主的規矩去。
更令人覺得可怕的是,皇上對皇貴妃這幾十年來不斷越制進封也就罷了,如今竟然將這份寵愛也過渡給了皇貴妃所出的孩子們去……這便叫人不能不去想,七公主之後,皇上還想給皇貴妃母子什麼殊恩去?
公主倒也罷了,終究關係不到正大光明匾背後的儲君身份去;叫前朝後宮真正擔心的,是皇貴妃的長子——十五阿哥永琰啊!
所幸,十五阿哥年歲還小。按着皇子指婚多在十三歲,得冊封則在十五歲、二十歲的慣例來看,十五阿哥還都不到年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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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七公主被封固倫公主之時,麒麟保正與陳世官一起,陪着傅恆從西南一路回京來。
皇上諭旨,叫九爺仔細身子,不必急於趕路。那麒麟保和陳世官就自然不敢抗旨不遵,這一路走得當真不快。
卻也因此,倒叫麒麟保被延宕在了路上。皇上頒旨封小七的時候,他都沒能身在京師,沒能——設法見她一面。
麒麟保的鬱卒漸漸難以壓抑,浮上面容來。
九爺撐着病體,親自去敲麒麟保的門。
阿瑪早已知道他的心事,麒麟保也不隱瞞,哭倒在阿瑪懷中。
“阿瑪……您說皇上他是不是故意的?前腳剛派了兒子陪陳太醫來接阿瑪,後腳皇上就封蓮生爲固倫公主了。”
公主都是在成婚之前正式給名號,皇上這道旨意一下,就說明七公主的下嫁已是板上釘釘,絕無更改了。
傅恆拖着病弱的身軀,伸手輕撫兒子的頭頂,“阿瑪問你,七公主被皇上破天荒地封爲固倫公主,你替七公主高興也不?”
麒麟保忍住眼淚,使勁點頭,“若單從此事而論,兒子自是最高興的。實則從二哥和六阿哥他們帶着內務府大臣開始爲蓮生籌備陪送物品,我就猜到皇上所說‘最好的’,就是要如此了。”
“可是那會子兒子想着皇上的意思不過是‘比照固倫公主例’而置辦陪嫁物品罷了,兒子卻沒想到……皇上竟然是正式下旨初封蓮生就爲固倫公主。”
“這便足見皇上有多疼愛蓮生去!”麒麟保的眼中,有淚,卻也有星光一樣璀璨不滅的歡喜去。
只是那光芒卻也緩緩熄滅了下去。
皇上這樣的不惜逾制也要給蓮生的特恩,卻只是要將蓮生嫁給拉旺去,而不是給他啊……
麒麟保笑起來,淚光未散,用力去笑,“阿瑪,從這件事上還能瞧得出,皇上又多重視拉旺去,是不是?”
終究在拉旺和他之間,皇上還是喜歡拉旺更多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