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兮玥一愣：“要死了？”陸心櫝點點頭：“你看她的衣服。”李兮玥疑惑地問：“衣服？”陸心櫝道：“她的衣服破了。”李兮玥無語：“……衣服破了，只是因爲她在靈冢裡找不到衣服換吧？”
陸心櫝搖搖頭：“雖然【人型】靈侍也可以穿人造的衣服，但是他們誕生之時都會自帶靈裝，她身上現在穿的，就是靈裝。”李兮玥問：“你怎麼知道？”陸心櫝沒有回答，他總不能說因爲我是劍帝，五感遠超於你，能感覺到她的衣服上你感覺不到的靈力波動吧？
於是他略過這個問題：“靈裝和普通的衣服不同，是靈力鑄成的，換句話說，只要有靈力，靈裝隨時都可以製造。但現在她的靈裝破了，卻沒有修補，這就說明……”
“她已經虛弱到連修補靈裝的靈力，都沒有了。”
李兮玥呆住。
狸珞呆呆地看着陸心櫝，這個看起來好像沒睡醒的樣子的死魚眼，居然瞭解得這麼清楚？
陸心櫝走向狸珞，蹲了下來，看着狸珞的眼睛，只是他無神的死魚眼裡投出來的微弱視線，一下子就被狸珞澄澈的眼瞳淹沒：“讓我奇怪的是，既然你已經虛弱成這樣，爲什麼不老老實實變成靈火節省靈力呆着，而要這樣到處亂跑？”
狸珞看着陸心櫝的眼睛，他沒有焦距的眼神，就像一張大網，從四面八方把狸珞罩住，讓狸珞有了一種無處可逃的感覺。
狸珞心中沒來由地有些害怕：“狸珞……狸珞只是……想出來透透氣……沒有別的意思……”
陸心櫝揚了揚眉：“那你爲什麼老是在旁邊偷看我們契約靈侍？”
狸珞眼神一黯，低下了頭：“……不爲什麼……狸珞……就是看看而已。”
陸心櫝盯着狸珞，彷彿想從她臉上讀出什麼，狸珞垂着頭，彷彿做錯事情的小孩子一般，搓着自己的衣角。終於，她受不了陸心櫝這種彷彿無處不在的眼神，一咬下脣：“狸珞……狸珞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再看着狸珞了！狸珞……狸珞現在要走了！”
說着，她轉過身，想要跑開。但她剛跑出一步，突然腳下一軟，整個人彷彿在瞬間脫力，然後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苦澀的泥土味一下子衝進她的嘴裡，嗆得她鼻子發酸。
狸珞卻沒有感覺到疼痛。
因爲在這一瞬間，她彷彿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感，也失去了身體的一切知覺。
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緩緩地開始從她身體裡消失了。
狸珞錯愕了那麼一瞬間，然後感覺着身體逐漸地變輕，反應了過來。
這是……
摔倒在地的狸珞趴在地上，整個人居然開始漸漸變得透明，一點一點的靈力化作熒光，從她身體裡冒出，飄散，彷彿一個個淡黃色的泡泡。
李兮玥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狸珞的變化：“她這是……怎麼了？”陸心櫝站起身，看着化作點點熒光的狸珞，蒼白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她的時間到了，靈體在分解……”
“她要死了。”
李兮玥呆住。
身體好輕啊。
感覺好像，要飛起來了呢。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呼，幸好，好像不疼呢……
……
狸珞真的就要……死了啊……
……
其實狸珞……已經知道錯了……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那一次，狸珞一定不會再跑了……
一定會就死在那裡的……
但是狸珞現在真的要死了……
好多年了呢……
陸心櫝看着化作熒光的狸珞，不知道爲什麼心中一痛。狸珞身上逸散出的靈光倒影在他的眼裡，讓他的瞳孔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閃動。
然後他走近狸珞，看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睜着湛藍的大眼睛怔怔出神的小女孩，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後頸，把她提了起來。
狸珞一愣，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卻是陸心櫝那一雙讓她抓不住焦距的死魚眼。
陸心櫝把狸珞提到眼前，看着狸珞滿是淚水和灰塵的髒兮兮的臉蛋，她滿含淚水的湛藍的眸子被淚水一反光，顯得更加透明，陸心櫝輕易地就順着她的眼神，一直看進她心裡。
陸心櫝安靜地看着她眼中的世界，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又一次問道：
“你爲什麼躲在旁邊看我們契約？”
狸珞也看着他，沉默了幾秒，終於回答道：“因爲……”
“好溫暖。”
狸珞突然笑了起來，大大的眼睛眯成一線，淚水被擠到眼角，她肥嘟嘟的臉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契約的時候被靈主的靈力包裹的感覺，真的好溫暖啊。”
“狸珞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是狸珞不想變成靈火在黑暗裡死去。”
“狸珞想最後看看這個世界。”
“最後沐浴一次契約的靈光。”
“哪怕契約的對象不是我也好……”
“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也好……”
“狸珞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感受一下那種溫暖啊……”
真的好溫暖啊。
狸珞好想……再感受一次……
狸珞……也好想……
如果可以的話……
好想……
活下去啊……
一旁的李兮玥突然覺得胸口發悶。
雖然知道狸珞是叛逃靈侍，但這一刻，看着狸珞一點點化作靈光消散，她卻依然有一種想要和她簽訂契約挽救她的生命的想法。
當然，這也只是一個想法而已，她當然知道這是不現實的。且不說她已經契約了帝侍【貙倀】，就算沒有，她也不會契約狸珞這樣一個這麼弱小的靈侍的。
她還有比同情心更重要的感情。
陸心櫝聽了狸珞的話，看着化作熒光的狸珞露出的安靜的笑容，也垂下眼簾沉默了下去。然後，他突然睜開眼，看向狸珞，他的死魚眼散發出來的本來有氣無力的眼神，卻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了鋒芒。然後他盯着狸珞，一字一頓道：
“你這種靈侍……”
“早就該死了。”
李兮玥臉色一變。雖然她聽說狸珞是叛逃靈侍以後也對她不再同情，但也不用再這樣辱罵她吧？嬤嬤則一臉得意地笑了起來，眼裡滿是勝利的快感。
狸珞臉上的表情一僵，愣愣地看着陸心櫝，陸心櫝也毫不客氣地看了回去，刀子一樣的眼神，一下子就毫無阻礙地順着狸珞乾淨透明的瞳孔，刺進她心裡。
痛得她的心臟猛一抽搐。
狸珞呆了半晌，咬着下脣，整個人開始不停地發抖。然後她終於堅持不住，淚水瞬間決堤，情緒也轟然崩潰，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嗚嗚……狸珞知道……狸珞早就該死了……雖然狸珞也很想……很想很想活下去！但是狸珞知道，狸珞不配！”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說了……嗚嗚……反正狸珞也馬上就要死了……嗚嗚……能不能……不要再說了……讓我最後看看這個世界，讓我安靜地死掉……嗚嗚……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陸心櫝看着狸珞，將她一點一點拎到自己眼前，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子。這麼近的距離，讓他可以隱隱地聞到狸珞身上淡淡的彷彿奶香味兒的味道。他無神的微微下垂的死魚眼和狸珞大大的眼角微微上揚的湛藍的眼睛對在一起，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他就這麼安靜地看着狸珞，等着她的哭泣聲稍稍減弱了一些，才輕聲道：
“但是我不在乎。”
狸珞呆住，愣愣地看着陸心櫝。
他說……什麼？
陸心櫝定定地看着她：“我不在乎，因爲我也是早就該死的人了”
“……但我活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到底該不該活下來，活下來又該如何。”
“但人要活着，就永遠無法停止腳步，人就是這樣一種沒有辦法停下來的可悲的生物啊。”
“所以我就想，我到底要怎麼樣走下去。”
“但是我不知道，因爲我睡了一覺醒過來，卻突然發現我根本就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游泳。”
“可是從小到大都在走路的我根本就不會游泳啊。”
“那種突然就呼吸不到氧氣的窒息感，讓我失措了好久。”
“直到剛纔，我才突然想明白了。”
“既然不會游泳，掙扎也無濟於事。”
“如果就這麼被淹死，我也認了。”
“如果我還能僥倖地抓住一塊木板，浮出水面活下去，那不管去哪裡，也都無所謂了。”
“不管飄到哪裡，不管碰到什麼，那就是我的人生了。”
“……”李兮玥在一旁聽得一臉無語，雖然沒聽懂他說的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游泳是什麼意思，但這種人生觀，到底是有多沒追求啊！
陸心櫝看着聽得雲裡霧裡的狸珞，突然笑了：“好吧，我知道你是聽不懂的。我只是想說，現在的我，在水裡漂浮的時候，被水藻纏住了腳……所以這個水藻，不管它是新鮮的還是腐爛的，是白的還是黑的，它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了。”
他看着狸珞寶石般的眼睛裡不知所措的神色，那種不可置信，又偷偷藏着一絲期待地神色，讓陸心櫝的心跳在這一瞬間彷彿漏了一拍……或許是錯覺？
然後他繼續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就這麼看着一個你死在我眼前，那它一定會像水藻一樣，纏在我腳上一輩子，最終把我拖下水淹死的。”
“我從剛纔就決定了，隨便找一個靈侍契約好了。所以呢，既然這裡有一個現成的，我就不用再去找其他的了……”
“你叫什麼來着……蘿莉？利落？算了，這不重要，就跟你的身世一樣，完全沒有興趣啊。我只想說……”
“成爲我的靈侍吧。”
“……”嬤嬤呆住。
“……”李兮玥呆住。
“……”狸珞呆住。
然後，沒等狸珞回答，陸心櫝就輕輕伸出手，按上了狸珞髒兮兮的臉蛋。
溼漉漉的，是淚水。但那軟綿綿的觸感，卻讓陸心櫝覺得十分舒服。
還沒等狸珞做出反應，周圍的靈力已經開始聚集起來。已經虛弱地不成樣子的狸珞，面對陸心櫝的契約請求，居然已經連做出反應的能力都沒有，陸心櫝的契約，輕而易舉地就順着她的臉蛋，進入了她的身體。
但沒有出現靈力漩渦，僅僅是涌來了一些靈流。然後這些靈流彙集到陸心櫝的胸口，努力地刻畫着，勉勉強強地畫出了一小畫勾玉般的靈紋，然後就消失殆盡，整個過程，居然只持續了不到三秒，可見狸珞不論是潛力，還是此刻的靈力，都已經微弱到了極致。
嬤嬤率先反應過來，看着陸心櫝胸口那個不仔細看甚至都有可能以爲那是一顆痣的靈紋，失聲道：“你……你居然直接簽訂契約了！你瘋了！你看看這個靈紋！這是靈紋嗎！這……這根本就只是一個點而已吧！這種程度的靈紋，你居然直接簽訂契約了！你看看她那個樣子！根本就一點戰鬥力都沒有吧！要說現成的，那你還不如一開始選我呢！我的靈紋再不濟也比這個強幾十倍啊！你爲什麼不選我？”
陸心櫝緩緩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嬤嬤：“爲什麼啊……”
“因爲比起你這種囉裡囉嗦的老太婆，怪大叔我，當然還是比較喜歡體柔音輕的小蘿莉一點啊……”
嬤嬤呆住。
下一秒，整個靈冢突然顫動起來。嬤嬤臉色一變，李兮玥也拜託出石化的狀態，錯愕地看向四周。只見空氣中的靈力猛地開始沸騰，狂暴的靈流從四面八方咆哮奔騰而來，如同野馬脫繮，又如同百鳥朝凰。
這些靈力，都只有一個目標。
就是提着滿臉不可思議，失神地看着前方的男子的臉的狸珞，安靜地佇立在那裡的陸心櫝。
洶涌而來的靈力竟發出了刺耳的轟鳴，整個靈冢在這一刻都充斥着彷彿梵音的靈力呼嘯聲。決堤的洪水般的靈力爭先恐後地衝向了陸心櫝胸口的靈紋，站在呼嘯的靈力中央的陸心櫝，隨着靈力不斷地注入，身上的靈壓正節節升起，彷彿自遠古漸漸甦醒的巨獸。
而此刻，沖天的靈光中的陸心櫝，看着被他提在眼前的目瞪口呆的狸珞，突然笑了起來：
“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搭檔咯。”
“狸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