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回、風搖竹影空掃雪,杯斟清泉妙成茗
清風的臉色很難看,擡頭望天有疑問之意,似乎在等待什麼,等了半天上方還是萬里晴空毫無動靜。他又低頭看地,突然一跺腳,低喝一聲:“山神,現形”
遠處山谷中的梅振衣都感覺到了這一跺腳的神力,滿山草葉未動,但地氣靈樞一收一顫,彷彿整座山都抖了一抖。
綠雪的身形出現在清風面前,神色有些驚慌,低頭施禮道:“仙童,今日之事,我實不知”
清風看着她,正待說話,身後有人鼓掌笑道:“好啊,綠雪真成山神了”原來是明月的聲音,她不知何時也來到山巔,提溜轉跟在明月後面探頭探腦。
清風眼神中本有一種威壓之力,腳踏敬亭,滿山靈樞之氣閃爍不定,綠雪的身子也在發抖。聽見明月說話,他挪開了腳步長出一口氣,神色也變得柔和:“小樹精,這不關你的事,你既然受封山神,也是修行福緣。但也並非全然是好事,你很難再離開這座山了。”
“綠雪紮根於此,本無離意。”綠雪的語氣還帶着幾分驚慌。
明月上前拉的衣袖:“不論有心無心,你已經是山神了,又不是什麼壞事。……清風哥哥,那和尚是怎麼辦到的,我看他有些眼熟?”
清風:“匯聚滿山靈樞,凝聚與神識一體,你也能辦到,但需施展天地靈根妙法。此刻綠雪無須有人獅,地氣靈樞自然一體,直接受封山神,此非神通法力所能爲。……我要去會一會那個和尚,明月,你去不去?”
明月一皺小鼻子,直搖頭道:“我不想去”
清風又對綠雪道:“那和尚上山封神。着實費了一番功夫,你既已是山神,谷中衆人都是你的客人,還是現身待客吧。”說完話,他化作一陣清風而去。
山谷中的梅振衣感應到滿山地氣閃顫,知道是清風出手了,難道這仙童想砸場子?心中暗暗叫苦,看向智詵禪師。
智詵神色不變。口唸佛號也跺了一腳,沒有感覺到地面顫動,而是一片寧靜祥和,綠雪神祠以及周圍這片竹林的地氣都恢復了平靜,不受滿山顫動之擾。這老和尚竟然還手了。不會打起來吧?
假如清風真與朝廷派來的欽差動手,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呀官府衙役奈何不了清風,但與之有牽連的梅家脫不了關係,幸虧周圍沒有外人,都是修行同道,梅振衣只希望這老和尚以修行人地方式去解決,不要以欽差的身份。
梅振衣正在擔憂。忽然滿山法力一收。又恢復了正常。然後法壇前一陣清風拂過,竹林沙沙作響。清風的身形出現在眼前。他一現身,隔着法壇與智詵面對面站着,老禪師神色不變,清風卻吃了一驚,脫口道:“沙和尚,居然是你?”
聽見這句話,別人的反應還好說。梅振衣是大爲驚訝。唐代沒有《西遊記》。別人聽不明白這三個字的特殊含義,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沙和尚這是民間百姓對《西遊記》中唐僧的三徒弟沙悟淨的俗稱。從清風嘴裡說出來,梅振衣立刻的就想到了這一出
難道這位眉善目地智詵禪師,就是後世傳說西遊故事中的沙僧,這也太出人意料了
智詵禪師見清風現身並不意外,微微一笑單掌施禮道:“清風施主,五觀莊一別數十年,沒想到在此地又見面了”他竟然稱清風爲施主,這稱呼十分微妙。
清風一皺眉:“聽說玄奘回長安後,你成就金身羅漢果,怎麼今天一見,變成了這個樣子?修爲境界也大不相同,不站在面前我還不敢認。”
智詵禪師:“當年我只是個沙彌,有幸得佛法聲聞,師寂後,得佛法緣覺,後拜在禪宗五祖弘忍大師門下,受俱足戒,法號智詵。”
清風:“禪宗五祖弘忍門下,有個型尚你一定認識嘍?”
智詵:“型尚很多呀,請問你說的是哪一位?”
清風:“他叫慧能。”
智詵:“慧能是我的師弟,現在南華寺開講。”
清風:“從玄奘論,你是心猿悟空的師弟,從弘忍論,你是慧能地師兄,我很討厭心猿悟空,但慧能與我有些緣份,有些事我還得謝謝他。至於你,若論神通法力,不如心猿悟空,若論修爲境界,不如慧能,但今天卻讓我大吃一驚。”
智詵:“我奉天后法旨,前來冊封敬亭山神,清風施主有何驚訝?”
清風:“通過面前神像,召喚綠雪,匯聚滿山靈樞地氣與綠雪神識一體,這些我也能做到,在人世間的法力比你只強不弱,但後來又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就能封山神呢?”
智詵:“後來的事就與小僧無關了,是天后法旨,非我的神通之力。”他在清風面前竟自稱小僧。
清風一伸手:“那法旨拿來給我看看。”
智詵搖頭:“法旨已焚,封神已畢。”
清風伸着手沒有縮回來,很突兀的問了一句:“你在禪宗門下開悟,如何是佛?”
智詵一指地面:“如這竹影掃雪。”
清風臉色一沉:“今天沒下雪”
智詵一笑:“待到雪消後,自然春到來。”
清風:“照你這麼說,是土狗瓦雞佛。”
智詵笑容不改:“施主既然這麼說,佛真如土狗瓦雞。”
清風眉頭舒展開來,淡淡道:“你果然是位禪師。”
這兩人隔着法壇說話,旁邊還站着好幾位呢,除了梅振衣之外,還有梅毅、星雲師太、持盈法師以及智詵隨行的十幾位大型尚。這些人爲什麼不說話,一來事出意外,二來無法插嘴。
梅振衣就站在智詵身側幾步遠。自從清風一現身,他就想上前插幾句話,卻發現靠近不了。原來這兩人不僅在說話,而且一直在伴隨聲聞鬥法。
清風站在那裡沒動,但梅振衣神識中卻有一種感應,清風繞着法壇與智詵在散步。既然沒動又怎麼能散步呢,這就是仙家高人的化身之妙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假如有一個人踱着步子繞着你打轉。面無表情一邊還不停地開口問話,不是一種很禮物地舉止,你感覺也不會很舒服。
智詵禪師是什麼感覺他人不知,梅振衣的感覺只有一個字——風這是一種無形之風,繞着智詵禪師漫漫飛旋。與清風曾施展地“移庵”神通很相似,然而智詵禪師卻沒被移走。
智詵禪師地立足之處以及身前的法壇一片空靈,彷彿被定住了,無論周圍的無形之風怎樣旋轉,在這一片空境中都無從着力——本來就沒有東西,怎麼會被風吹走呢?
看似智詵禪師立足於不敗之地,但等到清風說出那一句“你果然是位禪師”之後。梅振衣感覺到智詵禪師有點頂不住了。老和尚和那法壇並不是真沒有啊。只不過被空靈定境籠罩其間,一緣不起一塵不動。但此時清風的無形之風也越來越強。到了這空靈之境所能承受的極限,就算風中什麼都沒有,也能無中生有。
清風以“無中生有”去破智詵的“空靈之境”,這無形之風聽不見也看不見,只可用神識感應。智詵仍然衣袂不動,梅振衣離得很近,卻漸漸有了一種空間錯亂感。被無形之風包圍地智詵離自己越來越遠。彷彿隔了一座山。
雖然兩人鬥法不波及旁人,但那種無形地壓迫感讓衆人都喘不過氣來。梅振衣悄悄地退後,又退後,再退後,已經退到了竹林旁邊。再看其它人,也與他一樣幾乎貼着竹林站着,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梅振衣一揚手,右袖中飛出一物扣在了持盈法師右臂上,以護身之術護住了她,再看持盈大聲喘了幾口氣,臉色緩和了許多,很感激地朝梅振衣點了點頭。
這種級別的鬥法,是梅振衣平生第一次見到,他心中雖然叫苦不知該如何收場,但同時也全神貫注體會每一個細節。智詵仍站在原處不動,但那一片空靈之境在梅振衣的神識中的感覺越來越遠,彷彿衆人已經到了敬亭之外,或者說衆人還在原地,而智詵已被逼出敬亭之外不知名地某地。
無中生有,空靈之境中果然有了一點東西,那是“當”的一聲類似鳴響,回聲久久不絕。隨着這聲響,梅振衣感覺到智詵又“回來”了,在神識中的位置恢復了正常。
再看智詵禪師也動了,他伸手不知從何處取出一隻紫金鉢盂,單手託於掌上旋轉不停。鉢盂的旋轉與周圍無形之風的旋轉相應,化解了四面八方的逼人法力。清風開口問道:“當年玄奘討飯的傢伙,怎麼傳到你手裡?”
智詵微笑道:“貧僧也得吃飯啊。”
清氣一轉:“鉢在此,衣呢?慧能型尚地法衣,讓人搶走了嗎?”
智詵:“沒有被人搶走,天后下詔索去,禪宗信衣如今在天后手中。”
清風:“武太后要一件袈裟幹什麼,難道想出家當尼姑?哦,我聽說她本來就是尼姑。”
智詵:“這就非小僧所知了,今日法旨也是天后親筆所寫,封神之事,小僧只是奉旨主持儀式,其餘與我無關。”
清風:“怎麼與你無關,如果不是你先獅,匯聚滿山靈樞與綠雪神識一體,有封神法旨也沒用。”
智詵:“這就是天后派小僧爲欽差地目的,我既爲欽差,總要完成使命纔對,並沒有與你爲難,此山誰爲山神,與你有關嗎?”
清風:“與我無關,我現身只想問一句,武太后怎麼能辦到,她下法旨真能封神?”
智詵只答了四個字:“小僧不知。”
兩人還沒停手,智詵以紫金鉢相助,勉強化解無形之風。並無還手之力,但言談不卑不亢,絲毫沒有示弱地意思。山峰不動,竹影不搖,周圍寂靜無聲。
就在此時,林間的清泉淙淙有聲十分悅耳,有一道綠色的人影從綠雪神祠走出,彷彿這二月的山色也隨着她的腳步移轉。正是山神綠雪。
綠雪一現身,清風一直伸出的那隻手收了回去,淡淡道:“既然你不知,我也就不再問了。遠來是客,此間主人請諸位飲茶。”他一收手。無形之風就已散去,林間空地已恢復了正常,智詵也收起了紫金鉢。
這番鬥法看起來未分勝負,但清風明顯佔了上風,卻主動收了手,衆人也都鬆了一口氣。綠雪來到近前行禮道:“智詵禪師千里迢迢來敬亭山封神,雖非出自綠雪本意。亦十分感謝。山中無以待客,就請諸位用一杯茶吧。”
綠雪來到法壇前一揮衣袖。上面地香燭不知被掃落到何處,法壇變成了茶桌,上面多了一個小爐子,爐子上架着一個燒水地銅壺,旁邊放着十幾只山石雕成地茶杯。綠雪已是山神,此刻施展的法術也多了不少巧妙。
她提起銅壺向杯子裡注水,壺中倒出地是清水。杯中也沒有茶葉。然而水注入杯中卻泛起一陣茶香,杯中水真的變成了茶。綠雪一邊倒茶一邊說道:“清風仙童從丹霞峰迴來。教我如此沖泡之法,請諸位高人品用,也算是綠雪的一點謝意。”
說話間茶已衝完,她一揮手,法壇上的杯子一一飛起,恰恰飛到衆人身前停住,不多不少一人一杯。梅振衣接過杯子喝了一口道:“好茶好茶,此茶可以清心明目、解毒去火,正適合此情此景飲用。……智詵大師,我方纔聽清風仙童叫你沙和尚,大師俗家姓沙嗎?”
他走上前去問了一句閒話,既是打岔也是想解心中疑惑,不偏不倚站在了清風與智詵之間。智詵微笑着答道:“我俗家姓周,不姓沙,當初清風施主問我是何人,我答隨法師西行一沙彌,他就以爲我姓沙名彌,故此稱我沙和尚。既然如此,貧僧叫沙和尚也無妨。”
清風還有這麼搞笑地時候?他既然與熊居士結義稱兄弟,怎會不瞭解佛門沙彌的含義?想一想也有可能,清風與熊居士結義應該是遇到沙和尚之後的事,當時不瞭解沙彌何意,或者雖然瞭解但並不在意,智詵答沙彌,就叫他沙彌,就像梅振衣稱呼隨先生一樣。
“沙和尚”是這種來歷嗎?那麼《西遊記》中的“沙悟淨”又是怎麼回事?看來後人編撰的械有依據,但也多有出入,比如“鍾離十試呂純陽”地傳說。想到這裡,梅振衣心下也就釋然了,智詵究竟是不是沙僧,在此時此地並不重要。
剛纔兩人的對話,其中有兩件事讓梅振衣很感興趣,一是清風認識禪宗六祖慧能,兩人還打過交道。二是清風對武后下法旨封神之事很意外,身爲金仙也沒想通武后是怎麼辦到的。在這種誠也不好多問,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其他的疑問以後再說吧。
智詵喝完這杯茶,朝綠沿禮道:“多謝山神的款待,此茗甚佳,堪稱人間妙品……清風施主,小僧這就告辭了,我奉旨在蕪州城中修建九林禪院,還要盤桓多日,如有雅興,請常來城中作客。”
智詵也不多事,眼見正事已經辦完,向衆人一一回禮,帶着隨從走了。梅毅身爲州府長官,此刻也必須陪着欽差回城,向梅振衣打了個招呼,也隨着智詵去了。
山中只剩下了梅振衣、玉真公主、星雲師太、綠雪、清風。綠雪受封山神本也不是壞事,但今日事出意外,有個最嚴重的後果,等於清風地修行道場被綠雪奪走了。清風沒說話,衆人也都不好開口,
“那些和尚都走了嗎?……綠雪,你請人喝茶呀,有沒有我地?”這時明月帶着提溜轉從竹林間走了出來,笑眯眯的打破了沉默。
綠雪答道:“這一杯,是特意爲你準備地。”她親手遞了一杯茶到明月手中。
明月端着茶杯只聞不喝,很認真的點了點頭道:“嗯,這纔是茶”
清風看着明月,突然開口道:“明月,喝完這杯茶,我們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