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擡手,夏蕭修長的手指握住朝自己而來的竹簡,光是看形狀便知其中是什麼,投向王陵的目光盡是感激和驚喜。
“多謝。”
“加油活着吧。”
王陵不知該以怎樣的神色面對夏蕭,所以面無表情。可後者握着竹筒,轉身繼續自己的路程。對王陵而言,實在難以想象夏蕭要面對的東西,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有一個大概的模糊印象,無非是光怪陸離的妖魔鬼怪。但他現在是魔是人是妖孽,怎麼都不比他們差。
“裡面是什麼?”
“看不出來嗎?”
阿燭瞅了半天,直搖頭,光看能看出什麼來?她動了動靈敏的小鼻子,聞了聞味,引得夏蕭白了她一眼。
“什麼眼神?”
阿燭說完就要動手,一拳錘在夏蕭肩上,可打開的竹筒裡,和夏蕭想的一樣是一卷滿滿銘刻符陣的卷軸。雖說其中只有火行符陣,可能感覺到它們的強橫,估計也是十萬紋,甚至有幾道極爲誇張的符陣,可以將夏蕭的元氣一瞬吸收光。
有了符陣,夏蕭的底氣顯然足了一些,他和阿燭繼續在荒原上行走,似牽數十道符陣而行。
走得越快越久,夏蕭距離棠花寺越近,可他實在不敢徑直朝其而去,便和阿燭繞過一個極大的彎。這麼一走,夏蕭和阿燭又像人間蒸發般消失在所有人眼中,比變色龍還具有僞裝能力。
擎天宗的五位長老掙脫束縛,怒火中燒的質問着學院的四人,他們正在尋找夏蕭和阿燭,身上自造的傷勢顯得他們像剛戰鬥一場。可擎天宗對他們的懷疑,令他們還要遭受爭議。可這些長老的態度,只換來學院人的白眼和怒氣,一副總攬全局的樣子,做給誰看?
五位長老喚來更強的修行者,可與其繼續尋找,不如立在海邊等他們。這個想法很快成了現實,海崖上一行人隔十里而立,等着夏蕭,不知他會從哪個位置前來。
“如果他直接衝進南海,說不定會更好一些。”
“他也需要元氣,先前的狀態不足以直接衝進幽冥之海並面對未知的危險,所以他一邊恢復一邊趕路,可以說是小心謹慎,可還是太過自信,實力的差距很多時候用腦子彌補不了,更何況我不是你們這種廢材!”
擎天宗除潘老爺子那個副宗主外,也就眼前這位修行者最強,他姓閆名猛,此時雙手抱胸,身旁剛和夏蕭交過手的長老聽之不敢反駁不敢怒,只有點頭。
天逐漸黑了,荒原陷入更深的寂靜,一切都似死去,夏蕭和阿燭也停了下來。現在正是恢復實力的好時候,他必須將身體的每一處都塞滿元氣,以此突圍。
盤坐,夏蕭和阿燭一同結印,可吸收天地元氣的速度很慢。所幸夏蕭能通過四行一同吸收,阿燭體內的元氣還很多,因此午夜又要趕路。
“我們要直接衝過去嗎?”
“嗯!”
夏蕭知道很危險,可重重點頭時看向阿燭,問她:
“怕嗎?”
“本姑娘纔不怕。”
阿燭一邊這麼說,一邊用力握住夏蕭的手,她不怕纔怪,但還是跟着夏蕭朝南邊走去。走了不過幾百米,在茫茫一片的黑暗中,夏蕭看到兩股生靈之氣被強大的元氣扭動空間送來。
眉頭一鎖,夏蕭擡起手臂,護住阿燭,一手拔出鋒利的刀,直指前方黑暗。可在極短視野中出現的,是兩個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和尚,他們提着燈籠,沒有一點殺氣,也沒有給夏蕭和阿燭半點壓力。
若是以往,夏蕭和阿燭不介意將他們送回家,可現在還是算了,因此想藏入黑暗離開,可他們還沒走,小和尚已正着腔調,道:
“施主請留步。”
看來這倆小和尚專門爲自己而來,夏蕭回過頭,其中一位小和尚有些眼熟。
兩位小和尚雖說年齡相差無幾,可樣貌差別甚大,一位皮膚如玉,長得高也生得俊俏,五官清秀,舉止優雅,可不失生氣,一看便是個好動可又不失智慧的人。他身邊的小和尚要矮上不少,似一團黑炭,黑的看不清表情,此時更是微微斂目,但夏蕭曾在勾龍邦氏的蠻人草原上見過他,說起來也不是生人,只是不知法號。
見到後者,夏蕭和阿燭極爲默契的停下腳步,問他:
“有什麼事嗎?”
“主持讓我們來找你。”
“幹嘛?勸我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是,是想讓我見師父最後一面。”
夏蕭的暗自嘲諷和小黑炭和尚說的話形成鮮明的反差,顯得前者像個無惡不赦的大混蛋。可玄妙小和尚突然覺得夏蕭和其他的魔不一樣,其實他也沒見到過魔,他沒那個機會,所有的魔都被寺裡的大師高僧和執法行者消滅超度。可夏蕭現在和人沒什麼區別,這令他除魔的心思一瞬不知所措。
本就愛胡思亂想的玄妙觀察着夏蕭的一舉一動,見其眼中的動容,既忘了自己先前準備好的說辭。
“他助我壓制住了魔性,我很感激他,可我不知如何才能令你再見到前輩。”
“我自有辦法,可在此之前,有一些關於師父的事要講給你聽,這是師父交代給我的。”
“什麼事?”
問出這話的倒不是夏蕭,而是玄妙小和尚,他顯得有些心急,相比小黑炭和尚的沉穩極爲不成熟。這也是衆多高僧不喜愛他的原因,玄妙有時太不像一個出家人,可小黑炭和尚始終堅信自己的一言一行,任何作爲都是修行,所以在虛雲離去時,他只是作爲隨行小和尚落了淚,而後收拾行李,一個人跨越千山萬水,回到了寺裡。
“坐下說吧。”
夏蕭將刀和揹包放在一邊,以示自己沒有威脅。當玄妙小和尚還在猶豫時,小黑炭和尚已盤腿坐下。
“這樣是不是有些危險?”
玄妙湊到小和尚身邊問他一句,可他淡淡道:
“我們之前一直向東,按道理是不會遇到他們的,他們不會那麼傻,一直朝着棠花寺的方向走。可主持大人派我們出來,又令我們相遇,定然不會讓其他人干擾我們對話,我們可以放心的說,而且他們不危險。”
小黑炭和尚便是主持口中的那個“他”,他不是棠花寺的大人物,在諸多高僧眼中,也不是未來可做主持的人之一,但他在虛雲那學到了足夠多的東西,現在後者一走,他便是再一個虛雲。雖說難以像他那樣說起話來直言不諱,甚至蹦出幾個髒話,可做事條理清晰。
遁其目光,玄妙看向夏蕭,他看起來就不是那種人畜無害的好人。但他擔心的危險,和小黑炭和尚說的不一樣,可有主持在,也是他多慮了。
“請說。”
夏蕭看向他,想起曾經在勾龍邦氏的歲月,那時的小黑炭和尚和現在一樣外貌變化不大,可更成熟,說話變得更有道理,甚至令人回味。他的態度無比端正,就這般坐着,看着,聽着。
“師父說,你在深淵邊走,比其他人更容易墜落,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而墜落進去後,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忘記自己來的地方,那裡會有萬丈光芒等你回去。還有就是……師父見到了黑暗的另一面。”
“早在那年相遇後,師父便留了遺言,大部分都與你有關。用師父的話來說,你是遠道而來者,是靈契之祖的化身,無論這個存在代表着什麼,都要經歷他人未經歷的苦難。而黑暗的另一面,是極爲誇張且龐大的野心,和擎天宗有關。”
前面的話不及最後三個字,令夏蕭眉頭緊鎖,問道:
“因爲前輩的特殊身份,纔沒告知天下?”
小黑炭和尚點了點頭,像師父那種墜入魔道的和尚,棠花寺已容不下他,他的活動範圍只有勾龍邦氏那片草原,他說的話,又有誰願相信?
相反,若是這句話被他人知道,恐怕會引來擎天宗的一頓狂轟濫炸。棠花寺與世隔絕,不想因爲虛雲引來那種麻煩,可這件事,因爲夏蕭墜入魔道而被其接手。夏蕭原本就懷疑擎天宗,現在因爲虛雲前輩留下的話更加堅信他們有問題,所以想着手調查一番。但無論做什麼,都要先將這邊的事處理完。
“師父還說,魔道路途的終點或許和他想的不一樣。”
“什麼意思?”
“師父墜落魔道後,一直不敢邁出腳步,可另一邊的呼喚很強烈,他原本以爲是壞,可隨着體內魔氣的形成,他的那種感覺越來越清晰,像一條變強且能上山的路。”
這種話越說越模糊,可虛雲當時給小黑炭和尚說的,便是類似這樣的話,他也不清楚,希望夏蕭蔘悟透徹,可後者沉思半天,反問道:
“前輩可曾撥開雲霧?”
小黑炭和尚搖頭。
“師父一直身在雲霧中。”
“那我就不多廢話了,前輩的意思我明白,我事後會調查擎天宗,也會努力在魔道中不忘初心。可若是沒其他事,我們就要啓程了,再耽誤下去沒什麼用。”
雖這麼說,可夏蕭還是行大禮表示感謝,但在他和阿燭準備離去時,小黑炭和尚說:
“稍等,我要和師父見一面。”
小黑炭和尚說過自己有辦法,但他所做一切,只是爲了完成師父留下的遺囑,但師父會出現嗎?他不知道,夏蕭也不清楚,只是聽其指揮,重新盤坐在地上。
“師父,您曾說不管歸去來否,我都要找到你的舍利,如今我找到了,請您出現,爲徒兒指點迷津。”
小和尚自言自語,雙手結起印來,以極爲微弱的元氣施展起某種玄妙的佛印。整個過程都有些吃力,可很快,夏蕭的體內似受到牽引,當即有元氣開始涌動。股股金色光點不斷彙集,成了一條金色的溪流,在夜裡無比耀眼。它們極爲柔順,又無比純淨,慢慢進入小黑炭和尚的身體。
這股元氣不屬於夏蕭,而是來自虛雲留下的那顆舍利,它令夏蕭壓制住自己的魔性,並能行走在夜晚荒原,最重要的,是給小和尚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產。
兩個小和尚都不可思議的看着它,圓寂之後要想留下這樣的純正元氣可不是易事,但虛雲和尚的功績,是普通出家人想象不到也做不到的。
小黑炭和尚胸口的溪流許久未斷,他久久注視,一滴晶瑩的眼淚映出虛雲的胖臉。後者正與他對視,雖隔着一個世界,但目光中滿是擔憂。虛雲雖說是出家人,可在生前,還是將小煤炭和尚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唯一牽掛的人,也只有他。
胸口的小溪流帶有不少思緒,令小和尚親身體會到了師父的憂愁。他曾將蒼生當做一切,救死扶傷,做着出家人應做的一切,可大荒沒有他的容身地,他也許久沒有離開蠻人草原,即便死時,也死在棠花寺的遠處,沒有歸來看一眼那棵心心念唸的黃果樹。
虛雲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小黑炭和尚身上,雖說他經常教訓後者,甚至有些像欺負他,可虛雲知道自己早晚會走。在他走之前,想讓小黑炭和尚擁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出家人不是逃避紅塵,念念經,敲敲木魚就能實現自身價值。相反,他們要吃衆生的苦,才能求來衆生平安。
虛雲走後,小和尚表現的十分淡定,他獨自回到棠花寺,放下那口時常揹着的黑鍋。寺裡的老和尚見着,不知怎麼安慰他。可他不需要安慰,他知道自己的師父得到了解脫,只是這種情感,虛雲感受不到,這道短暫的意識,遠遠不及主體。
一個意識都被魔氣侵蝕的人,註定被棠花寺諸多大師高僧當做瘋狗,可虛雲在燃燒自己,圓寂的最後一刻,還是考慮到了諸多。就此,虛雲成了三部分,一在魔鬼平原,那尊與天齊高的巨佛石像仰望着大荒之北。二在夏蕭體內,幫其鎮壓魔氣,幫其凝神靜氣。三在小黑炭和尚體內,化作他的元氣,助其修行。
這一刻,棠花寺裡的一間深屋中,上百盞燈燭中的一朵土黃色火焰終是熄滅最後一點火星。小黑炭和尚的雙眼隨之睜開,其中有些慌張,也有些迫切,似對某個東西有極爲強烈的渴求,且必須得到。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