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大致算到了你出現的時間,便提前百年將符陣從南海殿堂中帶了出來。我知道你的特殊,但又不能一直陪在你身邊,便想着爲你製造一道生靈,讓他陪着你成長。當時我不知遠道而來者爲男爲女,符陣也太過巨大,無法直接化作一道人形。我便在探索時將其剝離,想製造一個溫柔善良的女孩,一個霸道強大的男孩。”
“異性總相吸,這樣不管遠道而來者的身份是誰,我都能有拿得出手的人。而且符陣化作的人有着保護遠道而來者的實力,並且永不背叛的心。當時我想着,如果遠道而來是個男孩,肯定會喜歡我教育出的女孩,她將冰雪聰明,將溫柔善良,會安靜的陪在他身邊,又不失勇氣,知道何時該站出來擋在遠道而來者身前。”
“若遠道而來者是個女孩,更會依賴這個男孩,因爲他強大,甚至霸道,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事實證明,我成功了,也失敗了,成功在於舒霜的誕生,失敗在於另一半,也就是這把朴刀的形成。”
擡起朴刀,清尋子眼神複雜,這把朴刀積攢了太多怨氣,令人憎惡而憐惜。
“我從符陣裡抽出了守護之力,在它不斷吸收天地元氣,並融合我的期待後,變成了一個幼小的嬰兒。那個是結着冰霜的秋日早晨,她安安靜靜的看着我,我爲她穿衣,抱着她介紹給走首教會的所有人。”
想起那段時光,清尋子老臉上便浮現出難以隱藏的幸福。他一生揹負使命,從未娶妻,可舒霜在他身邊的百年裡,令他享受了一把父親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好,他無時不刻不在關心舒霜。
那個小傢伙,最愛拉着他的鬍子,也不扯,就是拉着,可愛極了。
“因爲守護之力在符陣裡所佔比例較少,所以舒霜缺少純正的天地元氣。那種元氣即便是我,也很難聚集。因此,她成長的很慢。等她長大了一點,我教她讀書寫字,爲她縫衣裁裙。她每天學得很認真,見我累了,便用小手給我捏肩捶腿。”
若不是師父將舒霜送到自己身邊,夏蕭都要吃醋了。他真的好羨慕師父,能和舒霜待在一起百年。他也真的好想看看,那麼一小隻的舒霜有多可愛。她一直有點嬰兒肥,兒時肯定有着軟軟的小臉蛋。說起話來,肯定也酥酥軟軟,奶聲奶氣的。
“舒霜那丫頭,真的完全成了我理想中的女孩,小時候天真曼爛,數着星星,一直到睡着,嘴裡還喃喃自語。當時教會裡有隻大熊,比較笨,舒霜便教它數月亮,學會了再數星星。還有,她小時候不喜歡吃飯,因爲有油腥,但又不想掃了大家的興,便坐在桌前,看着大家咬筷子。等所有人吃完飯,她才起身,一雙筷子上全是整齊的小牙印。”
“等再大一點,她安靜的性子便更加顯著,她總會爲了別人犧牲自己的一些東西。也開始學着做飯,爲我做點心,總之什麼活都做。在她眼裡,自己幫別人是應該,因爲她能做的事,就該去做。而別人幫她,便是她的榮幸,她也得帶着小禮物去感謝,要麼是一朵蒲公英,要麼是一顆鮮紅的油桃。舒霜在教會時,我換了三批教員。其中雖有矛盾,可對舒霜,誰都沒有壞點子。她成了教會裡的小公主,人人喜愛,被捧到了天上。”
舒霜算清尋子最完美的作品,也超乎作品這個狹隘的含義。因此他很少見的話多起來,成了一個話癆。若給他一壺茶,他能從現在說到天暗,再說到天明。可夏蕭突然按住他的手背,令其話語一停。
白鬍子老翁和夏蕭是鮮明的老少對比,對視時,眼裡都有滄桑。夏蕭尚且比不過清尋子,可忍痛說:
“師父,跑題了。”
關於舒霜的日常,夏蕭還想聽。他甚至想和清尋子擺一桌酒菜,喝幾盅小酒,邊喝邊聊纔有意思。可他現在,更想知道舒霜要如何歸來,他心情迫切,不忍打斷正在興頭上的師父。
在夏蕭撤回手掌時,清尋子感嘆道:
“當年我正是這樣,因爲舒霜的誕生太過興奮,才忘了符陣還有一半沒有得到化形。儘管我給出補救,可無法逆轉結局。沒了守護之力的符陣,早已失去平衡。舒霜沒有帶走神遺之氣,所以缺失一部分的符陣,因爲它變得狂躁混亂,最後徹底擺脫我的期望,變成了一個哀怨體,以想毀滅一切的姿態出現在了我面前。”
“當時的場面有些嚇人,血霧籠罩了天地。一個幼小,且和舒霜完全相同的嬰兒出現在其中,可她不像舒霜那麼安靜,她號啕大哭,聲如鬼泣瘮人。我無法操控她,也無法和其取得交流,便將其保護起來。整整五年,我和走首教會始終留在大荒的荒獸尾角,也就是那片荒原,一直觀察她的動靜。她很抗拒我,但和舒霜有着一定微妙的聯繫。”
“我施展了符陣,希望通過天地純正的元氣消除她的戾氣,並令她正常成長。可她始終沒有吸收那些元氣,反而在和其消磨的過程中沉睡。爲了不浪費時間,我將其製作成了這把朴刀。眨眼百年過去,她偏離了我的預想方向不說,還積攢了很多鮮血和哀怨。我本以爲她再也不會甦醒,沒想到這次舒霜離開,既然喚醒她部分意識。現在她像個半睡半醒的人,能否感應到四周全靠運氣。說不定我們現在的對話被她聽得一清二楚,也有可能她在沉睡,什麼都感覺不到。”
“她先前出手打過我一次。”
夏蕭一直以爲是阿燭,可仔細回想,加上師父此時說的話,肯定是她沒錯。
“夏蕭,你現在面臨着一個選擇。有着神遺之氣的她,經過這麼久的沉澱和吸食鮮血,已然具備正常生長的能力,也就是說,她可以在我手下從一把朴刀變成一位女子。如果我預想得不錯,她應該和舒霜長得一模一樣,可她們肯定會有所差距,比如說……性格。”
雖然清尋子很不想承認,可朴刀化作的女子,和舒霜恐怕會截然相反。當然,這也是未知的,畢竟有着一些聯繫。
“要將她徹底喚醒嗎?這次醒來,恐怕不能再化作朴刀。”
“喚醒吧。”
夏蕭的決定下得很快,像沒有思考,直接順口而出。
清尋子有些詫異,這種事,馬虎不得。夏蕭知道師父擔心自己,一旦將其喚醒,他走後,這個未知的女子便會成爲一個麻煩事。可若不喚醒,下次見到師父是什麼時候,夏蕭和清尋子都不敢確定。
“既然有聯繫,就肯定和舒霜有相同之處,雖然我此行有些像自欺欺人,可她畢竟和舒霜來自同一道符陣。”
夏蕭心情複雜,不敢期待。就怕這個女子醒來後,和舒霜相貌雷同,可又截然不同。看着她在身邊,實際又在天邊,那種感覺,不如放在心裡的好。
“確定?”
清尋子在給夏蕭機會,他是不想將其喚醒的。在他心裡,舒霜只有一個,這個女子,就算各方面都和舒霜一模一樣,他也不會喜歡。但他可以離開舒霜,夏蕭離不開。後者的心被現實劈開幾道極深的裂痕,需要溫柔的撫摸和安慰來治療。
夏蕭最終還是點了頭,他想試試,即便後果會很嚴重,他還是想試!
興許那個女子醒來,會成爲夏蕭生活瑣事的來源,會闖很多禍,讓夏蕭本就很忙的每天再添幾件麻煩事。可但凡有一點可能,夏蕭都想再次見到舒霜。大荒世界的人很可悲,因爲沒有照片,人離開後,只有看着大致的畫像思念。因此,一份家書變得極重,一份信物可以定情百年。夏蕭已經很想舒霜了,現在、立即、馬上就想見到,那種情思,極爲迫切。
清尋子大概懂得一些,或許愛人間的愛,比父女間的愛更爲濃烈,畢竟本質就不同。
“我現在就將其喚醒,接下來就看你了。”
夏蕭面色鄭重,已做好一切準備。師父相信他,他便不會讓師父失望。
將朴刀遞給夏蕭後,清尋子雙手結起印來。他是符師,體內的元氣極爲純淨,這些純淨的元氣隨着手印外放扭動,不時注入朴刀,掀起他雪白鬍須和鶴髮。身體四周的元氣極多,砰然變化時,朴刀也釋放出一股氤氳。
血色的氤氳令夏蕭彷彿回到戰場,無數屍體堆積成山,腥臭味似妖邪如魔道。夏蕭注視,已感覺不詳。這柄朴刀陪他兩年,他忘記它沾染過多少人,多少獸的血,可死在其下的性命,足以趕超半個鄉鎮的人口。
氤氳中波動強烈,宛如沸騰的水,不知什麼時候就破開一個水泡,狠狠將夏蕭燙傷。可他安靜的等待着,在見到她之前,夏蕭不會鬆開手。舒霜離開夏蕭時,他多想將她的小手拉住,可根本碰不到。當時的他連陪舒霜去死都做不到,現在則肯定不會因爲畏懼而離開。
這是場賭博,夏蕭經常賭,偶爾贏,偶爾輸,全靠運氣。可今天這場,他想贏,也必須贏,在自己懷裡躺着醒來的人,必須是舒霜。看向血色氤氳的眼眸逐漸溫柔起來,如春雨下的小湖,盪漾起柔波。只要是舒霜,外貌體型怎麼變化都好,只要是她,便足矣。
夏蕭以前不太贊同一句話,這句話他聽到過很多次。都說愛一個人是不會介意對方高矮胖瘦和長相的。夏蕭也曾懷疑,不看高矮胖瘦,也不看臉蛋,莫非看內臟?看牙口?貌似只有牲口買賣的場合,纔會以這種方式挑選畜生。
夏蕭以前不懂,但現在懂了。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說,等愛上一個人,無論她變得高矮胖瘦,還是毀去顏容,都依舊愛。前因後果這麼一換,一切便能說得通。
清尋子手印不斷,夏蕭看不懂它們是在如何控制元氣。可源源不斷注入朴刀的元氣令其逐漸突破刀身,變大且有人形。夏蕭和自己心愛的武器告別,他曾被它保護過無數次。今後,換他來保護它!
手中重量加重,冰冷的刀身也變得溫暖起來,可那溫度,並不明顯。夏蕭心跳加速,可在氤氳中閃起一道光時,夏蕭怔了怔,有些失望,甚至想撒手。
“不是她。”
夏蕭還未見到她,可知道不是舒霜。這股氣息,和舒霜差距太遠,這已不是天壤之別的問題,而是懷中這個女人,即便給夏蕭抱舒霜的感覺一樣,可根本不是她!
夏蕭擔心的問題,終究還是發生了。可他今後,真的要面對一個和舒霜一模一樣,可又截然不同的人?那樣下來,他怎麼受得了?
懷中的女子動彈了一下,面孔穿透氤氳,迎面朝夏蕭而去。她似要湊到他眼前,令他看個清楚。
先前夏蕭看到的光,是女子眼裡的猩紅。它不斷靠近,令夏蕭回味。這是那把朴刀時常釋放出的光亮。戰鬥中,猩紅之光越強盛,他越開心。有這股光的朴刀,鋒利而嗜血,給人以絕望和恐懼。作爲兵器,夏蕭不說它陰邪,武器本就是用來殺人的。可現在,朴刀成了人,不能再這樣。
曾經夏蕭大爲期待,並依賴過的猩紅之光,現在令其心寒。而浮現在夏蕭眼前的面孔,更令其心裡猛地跌落,如墜深淵。
“我比她更早來到你身邊,你憑什麼失望?”
這道聲音沒有半點溫柔可言,相反,只有霸道的質問和控訴,似夏蕭辜負了她。可夏蕭面露苦色,稍稍打量她時,心裡奔騰過千萬匹馬。馬將青草和泥碾碎,又揚起披到身上,因此成了草泥馬。
夏蕭看清尋子,後者頗爲無奈,他也感覺到這個女孩和舒霜的不同了。不說語氣,就連渾身波動,都煞氣的嚇人,像個吞魂的羅剎。他眼裡出現些安慰,夏蕭既然選擇將其喚醒,就必須承受她帶來的麻煩。可這個麻煩,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