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棕色油紙,裹着一層舊棉布,上面捆一條細麻繩。一切,都和兒時模糊的記憶一樣。只是那手更爲乾枯,此時顫顫巍巍的,險些令烤雞落到地上。
夏蕭低下頭,看窗口裡的老闆,和以往一樣,說道:
“奶奶,錢稍後給你。”
那對渾濁的老眼睛令夏蕭熱淚盈眶,對視時,老婦人無比激動,可又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
“奶奶,大哥也快回來了。”
夏蕭說完,一笑,便提着烤雞,轉身走了。老婦人坐在窗口後的椅子上,愣了許久,一邊落淚一邊笑,夏家的人,回來了!回來了!帝都無數大官,只有夏家吃自己做的燒雞,現在,那家人又回來啦!
老婦人想着,忙碌起來,看來得準備一些上好的土雞。等他們回來,自己也得表表心意,爲他們添個下酒菜纔是。
走出巷子,夏蕭呼出一口沉重的氣。兒時的時光無比懷念,可要是在老人家面前哭,未免太丟人。
“擦擦。”
舒霜遞出手絹,夏蕭卻只用袖口抹了把淚水打轉的眼睛。
“沒事。”
夏府門口,停了輛馬車,門檐下站着兩人,腳邊放着兩大壇酒。
見夏蕭來,兩人連忙行禮。
“三少爺,我們奉命前來送酒。”
這一趟看似短暫,實際也過了兩個小時,姒塔他們,皆已考完回家。
“搬到後屋去。”
“是。”
兩人推開門,走在前,夏蕭和舒霜走在後。踏入門檻時,夏蕭心中多了一些心安,可看這荒草叢生的院子,已沒半點從前的模樣。
因爲娘和二姐在,家裡的庭院雖算不上帝都第一,可也別具一格。但此時樹已枯,雜草攀上牆,其下磚石泛紅。
腳步一頓,夏蕭看着那些紅磚。它們原本不是那樣,也並非是染上的顏色,而是夏家奴僕百人的冤魂。他們始終守在這,成了宅子的一部分,等候着主人回家。
此時夏蕭歸來,有一種很玄奧的感覺,熟悉的四周有股不明的波動,空中的雨滴顫抖起來,似在迎接。
高空落下的雨滴逐漸大了,變得更兇,拍的紅傘啪啪作響,令人心裡發怵。
踏上臺階,進了廳堂,夏蕭便收起傘,擡頭看屋頂。雖然到處都是蜘蛛網,可起碼不漏雨。已擱置兩年的房子風吹日曬,還沒有任何缺洞,已算不錯!
目光下移,夏蕭看這寬敞的前廳。雖然其中空空如也,可以前這裡有兩排座椅,牆上還掛着父親喜歡的名畫。
在自己被趕出帝都的那天,這裡就像之前的朱府一樣,家中的錢財、名畫古玩都被收走,精巧一些的桌椅便被百姓爭奪搬回家。甚至連柱子上的精緻鉚釘和掛鉤都被扣走,這般喪心病狂,令夏蕭難以想象那些百姓的病態。
遍地灰塵,因爲夏蕭和舒霜的歸來拖出兩道水跡。它們灑在屋中,在極厚的塵泥下無比突兀。夏蕭處理許久,等那倆傭人從後屋過來,道:
“別關門。”
“是!”
夏府的門關了太久,是該敞敞。
目送他們離開,見那掉了漆的硃紅大門,夏蕭心中五味雜陳。
邁出腳步,走上側廊,夏蕭又打開話匣子。
“以前這是一條紫藤長廊,旁邊也種些葡萄,每到夏天,便是一番好景色。”
“這邊以前有果樹,蘋果居多。父親和大哥不在家的時候,娘和二姐便整天忙着讀書栽樹,那種生活雖平淡,可也溫馨充實。”
年少的孩子總渴求着與衆不同,可到了一定年紀才懂得地位太高也有苦衷。現在的夏蕭還是個孩子,卻不像個孩子。
如果有一天,他懂得給自己下封印的是誰,也完成身爲遠道而來者的任務,肯定回到這,平時栽栽花草,種種樹,度過餘生。可現在想那些還太遠,這個年齡就該大膽一些。
推開聲音難聽的老門,裡面空無一物。而後,夏蕭指着前面說:
“這是父親和孃的房間,這是大哥的房間,那邊那個是二姐的,我的在後院。”
以往夏蕭癡呆,爲了保護他,夏驚鴻便令其住在夏府最深處,連着後院,一開門便是幾棵桃樹。夏蕭此時最在意的,也是它們。若桃樹還在,今晚便可賞花飲酒,別有一般風趣。如果不在,便與佳人同醉,與火堆作樂。
夏府不算特別大,畢竟只是四品官員的府邸。夏蕭很快來到自己房間門前,看那雨中荒廢的庭院。
前院未曾逃過一劫,後院亦然。兩排樹因爲沒人照料而禿,只長出些可憐的葉芽,四周瘋狂汲取養分的雜草倒是長勢不錯,可只會增添淒涼。
大雨沖刷,無力的桃樹瘋狂搖擺,令那場旖旎的桃花美景只開在夏蕭的記憶裡。那遙不可及的場面,即便再見,味道也變了。
夏蕭注視那樹下石桌,想起以往的事。
家裡人曾爲他耗盡心思求醫,十年下來卻無果,只是藥吃了不少,成了個藥缸。一次,夏驚鴻從北方歸來,見夏蕭端着藥碗哭,死活不想喝藥,便斷了治病的念頭。
爲人父母,自然希望自家孩子茁壯成長,成龍爲鳳,可更希望孩子健康開心。說不清話的孩子說不定會有傻福,起碼不用事事擔心,步步謹慎。
不想,這個決定沒下幾天,夏蕭便被雷電劈中。那也是個雨天,和平常無異,可聽父親說,那日陰雲呈五彩色,煞是奇異。
此後,夏蕭真正睜眼看世界,和一家人坐在桃樹下吃飯。那頓飯吃的一家五口人都哭了,可想起來極甜。
母親和二姐總是爲夏蕭夾菜,令他一陣感動。若不是初來乍到的夏蕭有了以往的記憶,肯定覺得他們想謀害自己。從來沒人對自己那麼好過!
淡粉的桃花樹下,花瓣飄散,父親和大哥小心翼翼的,時不時摸摸他的頭。在戰場上可以一敵百的將領,在那石桌上盡顯愁腸和溫柔。
因爲那頓飯,夏蕭決定放棄前世。也因爲陪自己吃飯的人,夏蕭決定爲家人長長臉。結果等他迎向那遠道而來者的稱號時,發現自己沒有元氣波動。
後面的事,再說就爛了。
夏蕭嘆了口氣,呢喃道:
“父親想在桃樹下喝酒的願望落空了。”
轉身,推開門,塵埃四揚。
走到房間中,夏蕭腳掌一跺,當即有塵埃散開,露出一片乾淨的空地。夏蕭將手中烤雞放下,想找一靠揹物,可房間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留下。
“哎——”
夏蕭將酒提過來,又拆了扇窗戶,堆在一起。
“今晚陪你喝酒。”
舒霜說着,夏蕭含笑點頭,手掌伸到木材中,當即有火焰燃起,並將其點燃。房間太昏黑,得有火。
迎着火光,夏蕭拆開烤雞,遞給舒霜,因爲有舊棉布包着,即便之前在雨中走了那麼久,它還冒着熱氣,味道正香,勾人食慾。
“姒塔總算聰明一回,知道送兩個碗來。”
將碗放在火邊,倒下兩碗酒。遞一杯給舒霜,夏蕭笑道:
“要是師父知道我帶你這般大醉,肯定饒不了我。”
“纔不會。”
舒霜和夏蕭碰碗,滿滿的一杯酒,在火光下閃起幾滴,落到地上,濺起些灰塵。一口酒下肚,夏蕭大呼一聲爽。
姒塔送來的確實是極好的酒,夏蕭雖然不懂酒,可不辣喉上頭。不像他們在龍崗喝的那般,只有辣味,無半點醇香。舒霜清楚夏蕭的心思,便隨他一同撕下雞腿,粘上磨碎辣椒麪,咬了一口。
“很香。”
舒霜知道什麼時候該應和夏蕭,不爲別的,就爲讓夏蕭開心。
剛進府時,夏蕭渾身發抖,不知是太過激動,還是微冷。可現在有酒有肉,加上燃燒着的火堆,令其暖和起來。
努力了這麼久,夏蕭終於成功。他不知該如何慶祝朱家和姒不溫受到應有的懲罰,可也不能平平淡淡的過去。爲了走到今天,夏蕭付出太多。最終,他想醉一場,中午喝酒未盡興,晚上便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