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弗朗索瓦發起攻城之後,陳沐與慶長之間就產生了齟齬,雖然沒有直接衝突,但實際上已經斷絕了往來。
若非今次陳沐的大婚,慶長與陳沐也不會再度聯絡。
如今事情已經敗露,端方又生死不知,作爲辦婚宴的主人家,陳沐的處境是極其微妙又兇險的。
然而陳沐到底還是想冒險來試探一番,畢竟他實在不願離開廣州城,哪怕退回到新會縣城,像林福成那樣安生過日子也是不錯的。
將軍府的人似乎也沒想到陳沐竟還敢主動登門,雖然仍舊通報進去,但很快就有人盯住了陳沐,生怕一眨眼陳沐就跑了那般。
陳沐也覺得好笑,這些兵勇算是盡忠職守,不過腦子卻並不好使,他陳沐若果真要逃,又何必來這將軍府自投羅網,更何況還帶着紅蓮。
要知道此時的將軍府和水師提督府以及巡撫衙門等等,那都是戒備極其森嚴的。
也好在裡頭很快就傳來命令,放了陳沐進去,不過到底還是搜了陳沐的身,見得陳沐手無寸鐵,諸多衛兵才安心下來。
陳沐帶着紅蓮,大步來到會客廳,便見得慶長愁眉不展長吁短嘆,也是憂心忡忡。
“你做了這麼大的事,竟還敢來!”慶長的手重重地壓着桌子,似乎在壓抑着內心的憤怒。
陳沐擡頭看了看慶長,並沒有慌張,也不想解釋,只是朝慶長道:“將軍,我做了這麼多事,要造反早就舉旗了,又何必等到現在,你們若是信我,便是我一言不發,也是清白的,你們若是不信我,便是說破了嘴皮子也無用罷了。”
慶長微眯眼睛,深深地盯着陳沐,彷彿要將陳沐看個通透一般,過得許久才輕嘆了一聲。
“不是我不信你,端方如今身受重傷,生死未卜,全城都在抓捕逆賊兇徒,你們是如何都脫不了干係的……”
“我實話與你說了吧,宋政准將兵工廠的事情交託給端方,端方是如何都不可能動他的,更何況他一直與朝廷做生意,沒有造反的動機,而你就不一樣了。”
“看在你做了這麼多事的份上,今天我饒你一次,趁着沒人見着你,趕緊離開廣州,即便有半絲遲疑,都別怪我不講情面,你可聽明白了!”
似乎看穿了陳沐此行的目的,慶長也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也算是對陳沐推心置腹了。
得了慶長的態度,陳沐心中也是極其失落,這意味着他必須趕快離開廣州了。
不過臨行之前,陳沐到底忍不住,朝慶長問道:“將軍爲何放過我?”
慶長看着陳沐,走到了前頭來,朝陳沐道:“因爲你讀過聖賢書。”
“就這麼簡單?”陳沐也有些愕然,慶長卻堅決地回答道:“對,就這麼簡單。”
“一件事能夠傳承數百年,便有着他的道理在,科舉考試這幾百年,造反的秀才又有幾個?反觀之下,那些造反的,其實都是讀書不成,科舉不第的。”
“說白了,他們想造反,只是因爲他們書沒讀好,沒能中第罷了,若他們中了第,我相信他們是不可能造反的。”
“我讀書不多,但並不代表我不懂道理,若我天分好些,讀書勤快些,這個廣州將軍我也是不想做的,德壽七老八十,但最終還想要謀個正式的總督銜,這裡頭意味着些什麼,我想你這個讀過書的,應該比我更理解。”
陳沐也沒想到,慶長沒有因爲他以前的功勞,沒有因爲他的所作所爲相信他,僅僅因爲他從小讀書,便信了他陳沐。
感到慶幸的同時,陳沐也有些明白黃興等人爲何要革命了。
即便慶長這等級別的官員,他們的視野和見識比尋常百姓要開闊,而且開闊許多,但他們仍舊打從骨子裡遵循着老一套的封建思想。
讀書考試,修養身心,輔政治民,生晉太傅,死諡文正,即便這個帝國已經日暮西山,但他們仍舊沒有丟掉這樣的理想。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他們與楊肇春等人一樣,無論守舊派,還是革新派,都是天真的理想家。
一個想着能將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封建制度,繼續延續下去,妄圖利用老一套的道理,復興這個病入膏肓的大帝國。
一個則想着引入新潮的思想與力量,徹底推翻封建社會那老一套,建立一個煥然一新的國家!
他們的理想都很明確,信心也同樣的堅定,只是可惜了,一個愛惜羽毛,只想着私利,另一方卻不畏生死,甚至視死如歸,爲了自己的理想,甘願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甚至別人的生命!
陳沐短暫的失神,也讓慶長感到有些惋惜,他朝陳沐道:“快回去收拾收拾吧,我老實告訴你,你來找我,我也不能讓你委屈,但你來找我,衆目睽睽,掩蓋不住,看在我們的往日交情,我給你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我會親自帶人去抓你!”
“如果我是你,現在我就該走了。”
陳沐猛然擡頭,看着慶長,對方並非開玩笑,陳沐也不多留,帶着紅蓮便返回到了會館。
兄弟夥計都離開了,賓客早已散去,傭工也逃了,整個會館比沒裝修之前的廢舊洋行還要悽慘。
饒是如此,走到裡頭來,陳沐還是警覺起來。
因爲大廳裡頭竟然有人!
三五個壯漢留在了天井裡頭,穿着不倫不類的西裝,雙手教握,垂在身前,眸光陰冷,一看便是狠辣人物。
“這個節骨眼上,又會是誰?”
陳沐朝紅蓮看了一眼,後者也警惕起來,摸着袖裡短刀,謹慎地跟在陳沐後頭。
“幾位夥計有何貴幹?”
陳沐這麼一問,幾個人卻只是低頭示意,並沒有發話,倒是大廳裡頭走出一個人來。
“鍾叔?”陳沐也沒想到,竟會是鍾水養!
這位阿叔已經很老了,陳沐本想着請他來吃喜酒,不過想到喜宴牽扯到楊肇春等人,加上鍾水養已經老了,上回又受了傷,所有才沒有邀請他。
“你小子成親都不請我,有骨氣哦。”鍾水養佯怒地點了點陳沐。
陳沐也是搖頭苦笑:“鍾叔你也看到了,這等場面,哪裡敢請你老人家來……”
鍾水養也不再玩笑,朝陳沐道:“收拾東西,去香港吧,我會讓人護送你一程。”
孫幼麟等一衆夥計,該走不該走的都已經走了,陳沐心裡其實正愁着該如何離開廣州城,此時鐘水養可謂雪中送火了。
“那就太感謝鍾叔了!”
鍾水養卻擺了擺手:“別高興太早,到了香港要幫我做一件事的。”
陳沐也沒多想:“什麼事?”
鍾水養捂住嘴巴咳嗽了兩聲,似乎想要從疲累的狀態中掙脫出來,積攢了些力氣,才朝陳沐道。
“傅青竹也逃去香港了,你務必要查一查,此次泄露了計劃,是不是與他有關!”
“傅青竹?”陳沐也認真起來。
傅青竹這人神神叨叨,不過楊肇春已經相信他了,即便要懷疑到傅青竹的頭上,也該是楊肇春來查纔對啊。
畢竟香港是興中會的地頭,到了香港,楊肇春等人便如蛟龍入海,想要調查傅青竹豈不是易如反掌之事麼?
按說這日子是傅青竹挑的,他泄露機密的嫌疑也不是沒有,畢竟他不是楊肇春這邊的人,楊肇春畢竟不是神,看走眼或者調查底細的時候出了差錯,誤信了傅青竹也不是不可能。
鍾水養是資質最老的阿叔,做事極有章法,又謹小慎微,之所以讓陳沐去查,估摸着也是顧慮到楊肇春的偏聽則暗。
想通了這一節,陳沐也不推脫,爽快答應道:“好,我應承鍾叔,到了香港,一定找機會翻一翻他的老底。”
鍾水養點了點頭,環視了一圈,意味深長地說道:“人各有志,你也看開些……”
陳沐自是知道鍾水養的意思,當即朝他笑道:“我明的,若不是看開了,又怎會讓他們走?”
鍾水養呵呵一笑:“年紀不大,胸懷不小,你不錯了。”
他拍了拍陳沐的肩頭,倒是輪到陳沐有些不好意思了。
此時鐘水養摘下自己的一隻黑玉戒指來,遞給了陳沐。
“這隻戒指你戴着,到了香港,只要有名有號,都會認得這戒指,希望你能順順利利,畢竟那裡比較亂,眼下你勢單力薄,不知何時才能站穩腳跟,這也是老頭子我唯一能給你的了……”
陳沐自是認得這戒指,忠義總堂的每個阿叔都戴着一隻,只是顏色不同,鍾水養這隻黑玉戒指最是尊貴,因爲洪門尚水,而黑色代表水!
“鍾叔……”陳沐可不敢接,不過鍾水養卻塞到了他的手裡。
“龍頭棍都讓你保管,這戒指又算得甚麼……”如此一說,他又輕嘆了一聲道:“我也不瞞你,自己知自家事,我老了,時日也不多了,總要找個接班人的……”
“我從海外回來,本就是爲了找個有擔當有胸懷的接班人,只可惜發生了這麼多事……”
他似乎有些傷感,不過很快就擡起頭來,朝陳沐笑道:“值得慶幸的是,你小子留到了最後……李三江和王舉樓其實都不錯,只是……要怪就怪他們離開廣州太早了吧,哈哈哈!”
鍾水養有些頑皮地說道,陳沐也跟着笑了起來。
“再不要我就收回來了。”
陳沐也不再客氣,將戒指戴上,朝鐘水養道:“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
鍾水養滿意地點了點頭:“戒指和龍頭棍都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幫我看顧這個檔口。”
這句話讓陳沐瞬間激動起來。
大仇得報之後,陳沐很長一段時間都找不到生活的動力,如今卻是有了!
鍾水養的戒指,賦予了極強的儀式感,就彷彿將整個洪門都交給了陳沐一般,責任壓在肩頭,卻化爲了陳沐對生活的熱血與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