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宋政準已經言明,這幾口箱子的設計圖紙,都比不上班傑明與其麾下的工程師團隊,但陳沐終究還是讓人扛着這幾口箱子,一大早便往廣雅書院來了。
書院已經不再是書院,如今是高等學堂,穿着新式校服的學生們,出出入入,也沒半點朗朗書聲。
花池邊上,一堆學生在辯論着什麼,臉紅脖子粗,差點就動起手來。
陳沐一行人,除了陳沐和呂勝無挽着頗具古風的道髻,其他人都留着辮子,也有些是假辮子。
這麼一羣人走進來,難免要惹人注目。
陳沐也沒在意這些,到得書院裡頭,宋政準已經守候多時,見得陳沐仍舊讓人扛着箱子,也是哭笑不得。
陳沐嘿嘿一笑道:“說了要給香帥看看新鮮玩意兒,到底還是要帶過來的。”
宋政準也只好搖了搖頭,將陳沐等一行人帶了進去。
張之洞年紀大了,睡眠也少了,正在院子裡頭練拳,動作雖然綿軟,但架子卻很端正,估摸着也有個幾十年的火候了。
宋政準也不敢打擾,只是站在一旁。
付青胤也穿着練功服,陪着張之洞,他的姿態很隨意,可見太極拳之類的,對他沒什麼吸引力,不過表情很認真,也是下足了功夫,並非演戲,亦或者說演技太過精湛,不容易看出真假來。
張之洞收了功之後,接過白毛巾,擦了擦汗,走到陳沐這邊來。
“久等了。”
陳沐搖頭道:“香帥這太極圓潤中正,行雲流水,造詣極深了。”
張之洞擺了擺手,笑道:“強身健體罷了,比不得你們這些真把式。”
如此說着,他便朝那幾口箱子掃了一眼:“這就是你說的新鮮玩意兒?”
陳沐不置可否,只是朝班傑明道:“班傑明,這位是大清國的總督,過來行禮。”
班傑明自是清楚總督是什麼級別的官員,當即過來給張之洞行禮。
張之洞聽得陳沐說的是英語,也是雙眸發亮,不過很快就掩飾過去了。
“總督閣下,您好,我叫班傑明。”班傑明低頭行了個紳士禮,張之洞只是點了點頭,朝班傑明問道:“你是何方人士?”
班傑明擡頭看着張之洞,也是一臉的驚訝,卻是遲遲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爲張之洞用的是古典拉丁文!
見得場面尷尬,陳沐趕忙用英文給班傑明翻譯道:“總督是問你哪裡人。”
張之洞沒想到陳沐竟然連古典拉丁語都懂得,終於是掩蓋不住驚訝:“本官覺得還是你比較新鮮有趣……”
陳沐也是哈哈一笑,用法蘭西語朝張之洞迴應道:“香帥纔是真讓人佩服。”
張之洞滿臉訝異:“你竟還懂法蘭西語!”
陳沐可不敢再炫耀,張之洞輕嘆一聲,朝付青胤道:“青胤,讓人把東西都搬進屋裡。”
付青胤見得陳沐出盡風頭,也是咬牙切齒,可他也是無可奈何,雖然他出頭比較早,但可沒機會學習洋文和外語。
他終於是看到了陳沐比他強的地方,不過這些都是外物罷了,真正的實力,可不是這些東西能夠彌補的。
當然了,這也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旁的不提,單說現在,陳沐與張之洞等人用英語交流,他就只能在一旁乾瞪眼了。
到了房中,張之洞也不去翻看箱子,只是朝班傑明提出了不少問題。
雖然問題不多,但直切主題,沒有半點廢話。
陳沐也知道,宋政準該是早將這些東西都稟報了張之洞,今日過來,也只是走個過場罷了。
不過到底還是花費了不短的時間。
因爲宋政準只是個生意人,但張之洞卻是個行家裡手,他非但詢問起專業知識,甚至還取來紙筆,出了好幾道題目來考查班傑明。
班傑明是蒙莫龍西重金聘請的資深工程師,他與宋政準昨日裡交談也說過,還是個出身名門的高材生,在美利堅做過實業,開過工廠,之所以答應蒙莫龍西,漂洋過海,也只是爲了尋求資金,回去拯救他的工廠。
張之洞這麼一問,比宋政準更加專業,也更加深入,竟又挖出班傑明的團隊裡頭,竟還有人懂得火車!
張之洞之前就曾經主持大局,在湖北建了一條鐵路,與班傑明這一番交談,就更是如獲至寶了!
“有仁啊,你可是撿到寶貝了……”張之洞毫不掩飾自己的歡喜之情。
陳沐也順勢表態道:“若能做出成效來,才叫做寶貝,無法變現的東西,只能用來收藏,錢之所以稱之爲錢,是要拿出來買賣,買賣才能體現價值,若藏在家裡,與磚頭廢紙是沒差別的……”
“所以,這寶貝到底是不是寶貝,還得看香帥,香帥若用得着,那便是寶貝,若用不着,他便只是個話多一些,長得好看一些的番鬼佬罷了。”
張之洞也是愕然,而後哈哈大笑起來,拍着大腿道:“妙啊!這番話實在妙!”
他們用的英吉利語,宋政準和班傑明也在一旁笑着,付青胤也是一臉懵,也不知心中對陳沐恨成了什麼樣子。
雖說不知道對話內容,但付青胤也看得出局勢,張之洞被丟到嶺南來,一直愁眉苦臉,甚至親自登門,拜訪黃飛鴻,哪怕有那麼一點點翻身的機會,他都不會錯過。
而陳沐今日過來,他竟久違地哈哈大笑,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麼!
張之洞似乎察覺到了付青胤的情緒變化,也不笑了,扭頭朝他吩咐道:“青胤啊,你先與宋先生一起,帶他們出去喝些茶,吃個早飯,我有些話要跟有仁單獨談一談。”
付青胤沒想到張之洞竟然要與陳沐密談,雖然有些遲疑,但到底還是無奈地點頭,與宋政準等人,一併離開了房間。
陳沐也知道,重頭戲到底是來了。
張之洞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走到前頭去,竟是把門關了起來,轉身朝陳沐說道。
“陳沐,你炸掉法蘭西人的戰艦,洋人方面若是不追究,官府這邊可以網開一面,但這種可能性不大,你該明白,老夫沒法幫你脫身的。”
陳沐早知道,張之洞必然會將他的底細查個一清二楚,既然敢來,陳沐早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香帥既然都知道了,我也不好隱瞞,誰不想活得清清白白?若有辦法,我自也希望能脫了這罪名,若不能,也只能這麼龜縮着活下去了。”
張之洞也不含糊,擺手道:“咱們也不論大是大非,早些年咱們與法蘭西人打仗,這樣的事,那是普天同慶的義舉,不過眼下朝廷以和爲貴,尤其是主和派,必是要揪住這個事不放的……”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老夫對你的舉動沒有惡感,但也不支持,只是目前沒有法子幫你脫身,需要跟你說清楚這個前提。”
陳沐也感到暖心,真誠地說道:“香帥的好意,陳沐心領了。”
“不過,若只是爲了脫身,我就不會來廣州拜會香帥,若只是爲了脫身,我也不會炸掉法蘭西人的戰艦。”
陳沐說得鏗鏘有力,張之洞的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只是很快就搖了搖頭:“若沒有那場變故,你讀書出來,考個功名,必是棟樑之才,可惜了……”
陳沐苦笑一聲道:“天命難測,誰又說得清楚?若我考取了功名,說不定會變成貪戀權勢的狗官呢?”
張之洞哈哈笑了起來:“貪戀權勢也沒什麼不好,誠如你適才所言,若尸位素餐,無論清廉與否,都是狗官,若果真能做出一些利國惠民的好事來,即便貪一些,也是無妨的。”
陳沐也沒想到張之洞看得如此開明,也果真是人如其名,他是真真洞察了世事,看淡了過往。
笑過之後,張之洞走到陳沐前面來,朝陳沐道:“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陳沐也嚴肅起來,但聽得張之洞問道:“你會不會造反?”
陳沐愕然,久久回答不上來,因爲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張之洞見得陳沐這神色,也擺了擺手:“算了,當我沒問過。”
陳沐也是啞然失笑,張之洞又朝他說道:“回去告訴守在門外那個穿紅衣的小姑娘,當年的事,我不後悔,雖然我也打過洋人,但義和團對百姓的害,比對國家的利,要更大,若再來一次,我一樣會將義和團滅掉!”
張之洞既然要起他陳沐的底細,自是所有的一切都查個清楚,紅蓮的身份自是掩蓋不住的。
“讓她往後不要再仇視老夫,老夫想來也沒幾年好活了,總讓人這麼記恨着,也是折壽……”
陳沐也不知該如何應答,只能朝張之洞道:“她……她只是眼神不好,看誰都一個樣……”
張之洞也愕然,或許沒想到陳沐會做出這樣的回答來,笑了笑道:“你確定她只是眼神不好?”
陳沐想了想,到底是認真點頭道:“只要她還跟着我,我就能確定,她確實只是眼神不好使。”
張之洞深深地看着陳沐,而後坐了下來,朝陳沐道:“好了,話就說這麼多,你準備一下,跟我去總督府走一趟,那個班傑明就不用帶着了。”
陳沐自是知道,今番去總督府,是要徵得兩廣總督譚鍾麟點頭了。
這也說明,張之洞這一關,也算是徹底拿下了!